超生独自走出了屋子。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她朝河沿儿村南边望过去。秋高气爽,清亮亮的天和漫山遍野五彩斑斓的树一览无余。超生做了几个深呼吸,脸上露出了畅快的笑容。

超生走出了院子,看见了满树的大枣,还有树下掉落的一层。她饶有兴致地伸手摘了一个,朝四周看了看没有人,拿出纸巾擦了擦放到嘴里嚼着。这枣真甜,口味儿跟在城里商场买的味道不一样。或许是熟透了的缘故吧?有嚼头儿,甘甜甘甜的。她是在城里长大的,没有亲眼看到大枣儿结在树上,没有亲口品尝到刚刚从树上摘下的大枣是个什么滋味。今天,她跟着妈妈来到了真正的农村,看到了眼前这个似乎是沉睡着的小村庄。村子里太安静了,安静得好像没有了农户一样。在电影电视剧中看到的农村的热闹场景都跟这里对不上号。

吃了一个不过瘾,超生又伸出了长长的胳膊摘了几个握在了手里,边嚼着边信步朝东山上走去。

超生站在山坡上往河沿儿村里看,一览无余。村路上没有人,也没有牲畜的叫声。这里太寂寥了。在城里长大的超生最大的感觉就是村里的人太少了。刚进村的时候想找个人打听一下修阿姨的家住在哪里都找不着一个人。还是妈妈见了端着洗衣盆的修顺奇,看她的背影有点儿像,贸然叫了一声才找到她的。

这里秋天的景色真是怡人。没有人头攒动的闹市,没有车水马龙的喧嚣。有的只是群山的环抱,静谧的树林,灰瓦的屋顶和潺潺的流水。

午后的太阳有些刺眼,超生收回了远眺的目光,看到了眼前的一大片野山枣,红红地挂在带刺的枝丫上。她小心翼翼地伸手摘了一个,还是被尖尖的细细的刺扎了一下,吓得她赶紧缩回了粉嫩的素手。

那只正在静卧着的奶羊看到了她,朝她“咩咩”地叫着站了起来,使劲儿抖落了身上的草叶。超生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欣赏一只奶羊。她在超市里买过标着“纯羊奶”的袋装羊奶。难道那些羊奶就是这样的长着两个长长的尖尖的犄角、坠着大大的乳房的奶羊产的羊奶吗?要养多少只羊才能满足那么多人喝纯羊奶呢? 超生好奇地凑了过去,端详着奶羊鼓鼓囊囊的乳房上长的那两个饱满的乳头。怎么能挤出羊奶呢?她跃跃欲试,又往前挪了一步, 饶有兴趣地歪着脑袋盯着看。奶羊转过了身子,它的脖子明显地梗起来,身子往后缩了缩,两只尖尖的羊角对准了超生的腿,有些泛黄的在午后的阳光照射下闪闪发亮的双眸中射出了防范的警惕的光芒,这分明是要进攻的前奏。看到奶羊的这个架势,吓得超生赶紧后退了几步,朝它摆了摆手,“对不起,拜拜!”她快步朝山下跑去。

   屋里的修顺奇眼睛转向了窗外:“晓霞,你看看我这大房子大院子,平常就我一个人住,心里孤独得很。又不能轻易地给儿子和大群去电话诉苦。他们都有工作……唉!你不觉得进了村子冷冷清清的?哪有点儿人气儿啊?我有时候想,是不是生不逢时?大概是老了吧?现在经历的事情撂爪就忘。倒是过去的旧事越来越清晰了。有些刺激神经的事儿老在脑子里打转转儿,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来。退休了也不能原谅自己。唉!一辈子心里不踏实。”迟晓霞笑着朝她摆了摆手,隔着镜片的目光是真诚的:“我就是不愿意提起那几年的事儿。过去了就过去了,现在提起来也没有意思。我是真心带着女儿来感谢你的。说实在的,你比我聪明。你能手下留情让我生了这件‘小棉袄’,我们两口子都得感谢你呢!”

修顺奇惭愧地摇着头,摆着手,呵呵地笑着。这笑里藏着无尽的愧疚,无尽的懊悔。迟晓霞在她退休以后能带着女儿来看她,着实令她感动。但是,当年迟晓霞拖着六个多月的身孕究竟是藏到了哪里?躲了三个多月杳无音讯。今天就她们两个人面对面地叙旧,修顺奇真的想搞清楚困扰了她多年的这个谜。

“你是上天了还是入地了?那么多人找了你好几个月,愣是连个人影儿也没找着。”

迟晓霞诡异地眨了眨眼睛,阔边眼镜后面增添了些许神秘。她的眼睑收拢了一些:“你忘了我丈夫是干什么的了?侦察兵!他给我找的地方普通人怎么能想到?还是……保密吧。我是不想让第三个人知道。到现在超生也不清楚那时候的一些细节,我没告诉她,我不想让她去恨任何人。”

“可是……机关的女同事差不多都轮流到你家守株待兔过,谁都没发现破绽。你躲的可不是十天半月,那几个月谁给你送吃的穿的用的呀?我仔细清点过了,你家里什么也没少,我们去的时候什么样儿,走的时候还是什么样儿。你还能绝食?”

迟晓霞只笑不答。她的脑子里一刻不停地翻着问号:说?不说?

当年,修顺奇可是最急切地想找到她。她放过她肚子里的孩子就是工作失职,就是放纵计划外生育,就是亵渎了计划生育政策,就是……她在上级计划生育年终总结会上受到了通报批评,降了一级工资,罚去了全年的奖金……超生的出生给修顺奇的工作抹上了污点,是她终生难忘的一个案例。

往事如烟。迟晓霞纠结了好一会儿,最后决定还是不说的好。

   太阳照在了大炕上,修顺奇把迟晓霞往太阳地里拉了拉,握住了她的双手,诚恳地盯着她的眼睛:“不恨我就好。此一时彼一时,谁也不能脱离历史的大环境去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是吧?什么工作都要有人去做。我不干,她不干,终归要有人去干。我们都实实在在地过好晚年就行了,我也不去追问了,有些过去了的事情不知道倒比知道了更好。你说是不是?”

迟晓霞认同地点头:“是啊!那时候我们都年轻,谁不要求上进呀?组织上交给的工作,头拱地也得干好。哪儿有拿工作不当回事儿的?你的性格更是要强,干什么像什么,放在哪个岗位上都是出类拔萃的。我是没法儿跟你比的,呵呵!”

“你呀,在我的印象里,你从来就没有干过出大力气的活儿。看看你这双手,都这么大岁数了还细皮嫩肉的。你再看看我的,青筋暴跳,满手老茧,粗皮老肉的。你看你现在的腰板儿,多直溜儿!哪像我们这些在地里干过累活儿的人?老了腰也弯了,背也驼了,手指头的关节又粗又大的,都变了形了。”修顺奇说着伸出了自己的一双大手,又拉起了迟晓霞的一双柔软的手。

迟晓霞不好意思地抽回了手,她年轻的时候最懒得干地里的活儿了。她怕终年在太阳底下晒黑了娇嫩的皮肤找不着好对象,她怕整天钻果树趟子弄乱了一头的秀发,她怕挑粪的担子压塌了好看的窄肩膀,她担心握锄头的双手磨出老茧骨节变粗……她竭力讨好石队长和田云芳,当上了队里的赤脚医生,逃过了最繁重的地里的活儿。一年四季坐在医务室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冬天有火炉,夏天有电风扇……跟着丈夫做生意的那些年,她也没受什么委屈,一家人都把她当宝贝伺候。一晃儿,这辈子就过去了一大半儿。迟晓霞很知足,她庆幸找了个好丈夫,生了三个孝顺听话的好儿女。对今天带着女儿来看望修顺奇这件事,她不是脑袋一时发热,而是已经酝酿了好长时间了。她知道修顺奇退休了,她要是不主动来找她,她这辈子恐怕也想不起来还会有个人带着当年逃过一劫的超生孩子来感谢她。迟晓霞不知道修顺奇退休后回了河沿儿村,她以为他们一家人早就进城了。还是最近打听了几个当年的老人才知道的。

修顺奇意外地见到了迟晓霞和她的女儿,她最想知道的就是当年她是藏到哪里生下了女儿的。知道晓霞不想说出来,还对自己推心置腹地说了一番心里话,修顺奇也就不再为难她了。

迟晓霞跟修顺奇见了面,感受到了她对她们母女的真感情,也很感动。她下了炕,拉着修顺奇的手说:“对对,还是不知道的好。我心里有数就行了!呵呵……我们出去捡大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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