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小兰和女儿玲玲抬着一筐苹果乐呵呵地走了进来。“七姑,我们给你送苹果来了!”
玲玲人还没进屋,甜甜的招呼声已经进来了。
马小兰进了屋就觉得气氛不对劲儿,修顺奇家的三口人神情紧张,地上是摔碎了的杯子和茶壶,他们几个人的鞋上都溅上了水,茶水淌得到处都是。
玲玲愣愣地放下了筐,看着三个人的脸色:“怎么了?你们吵架了?”
佳奇咧了咧嘴,不自然地笑了笑:“没有,是我惹爸爸妈妈生气了。走,玲玲,陪哥哥上山玩儿去。”佳奇推着玲玲走出了屋子。
马小兰跟着修顺奇进了里屋。
方大群一个人站在刚扶起的桌子旁边喘着粗气。他没想到今天会出现这么严重的家庭矛盾,他一直以自己的美满婚姻为骄傲。有一万对夫妻离婚,他们也不会说到这两个字。他后悔怎么那么轻易地顺着修顺奇说出了这个敏感的忌讳词,想收回也晚了。方大群懊悔地摇了摇头,拿起笤帚和拖把收拾干净了地上的碎玻璃杯碴子和茶水。到院子里找活儿干去了。
进了屋的修顺奇忍不住捂着脸哭了起来。哭得马小兰莫名其妙,她不知道她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知道从来也没有听见他们家吵吵过。
见修顺奇止住了哭泣,马小兰递给她一条毛巾:“七姐,你这是怎么了?这么多日子才盼来了全家人聚到一块儿,高兴还高兴不过来呢。怎么我一进屋就看到你们都不高兴的样子?”马小兰试探地问道。
修顺奇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冤家路窄呀!小兰,我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你说这个世界上怎么有这么凑巧的事儿?佳奇刚谈的那个女朋友你猜猜是谁?”
马小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眼睛里分明在问:“嗯?是谁?”
修顺奇自问自答:“竟然是战必胜的女儿!哼,气死我了!我叫方大群和佳奇回来,就是要跟儿子说说为什么叫他赶紧分手,不让他们俩谈对象。你猜大群这个混蛋怎么说的?说一码归一码,她爸爸欠的感情债不能让他女儿来偿还。你说我听了能不生气吗?”
马小兰傻傻地呆愣了一会儿,点了点头。自己也搞不清楚是同意修顺奇的说法,还是同意方大群的说法。
“我跟战必胜交往的那些年里遭的罪你最清楚,我什么也没有跟你隐瞒。我是怎么跟他分的手后来也跟你说过了。还有,大群是怎么把我追到手的你也是见证人。我的心情你肯定理解。佳奇找谁谈恋爱也不能找战必胜的女儿谈对吧?你说将来我们两家的老人怎么见面?大群他要是个长脑子的人能说出那样的话吗?我跟他过了三十年了,我对他的感情怎么样他还不清楚吗?”
马小兰先是吃惊,后又感叹:“对呀!怎么有这么离奇的事情呢?城里多少万的人口,他们俩怎么就遇到一块了呢?那……那佳奇同意分手了吗?”
“佳奇倒是个听话的孩子,说回去就跟小战说清楚,到此分手。就是方大群这个混蛋看不开事儿,非要跟我作对!”
马小兰放心地笑了:“行了,七姐,是佳奇处对象,又不是你……别生气了啊,小心气坏了身体。姐夫和佳奇今天回去吗?要不晚上去我家热闹热闹?”
修顺奇从父母去世后很少再去妈妈家,连院子都很少进去过。这些年马小兰和老八婚后的日子过得平静,她更没有了牵挂。马小兰的邀请她欣然同意,跟着她走出了屋子。
“姐夫,拔完草去我家里吃晚饭吧。把门锁上。我跟七姐先走了。”马小兰对正在园子里拔草的方大群说。
方大群闷闷地应了一声,继续低着头拔草。儿子气头上冒了一句“更年期”,让他想了好久。是不是真的到了更年期,脾气变坏了?修顺奇怎么能冒出“离婚”两个字儿?自己怎么那么顺溜儿地就跟着也同意了这两个字儿?是上了岁数没有感情了?还是又有了别的想法影响了两个人的感情?想来想去,他归结到了两个人的分居上。这一年多自己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了,由开始的十天半个月,到后来的一个月两个月,把修顺奇一个人丢在这个大房子大院子里。每次回来她都是一脸的期待,走时又是一脸的无奈。换位思考,要是自己在这个条件下会怎么想,怎么做?方大群无奈地摇了摇头,想不出好办法。
老八好久没跟七姐夫喝酒了。平静的生活让他变得麻木了,老成了。没有什么事情能激起他的兴趣儿。这些年搞的家庭承包政策,让人们都自顾自地忙活自家的责任田了,没有人闲得张家长李家短地满村子乱窜了。村里多年没有什么热闹的活动了,过去开会看戏看电影的老场院早就变成耕地了。召集村民开会通知个事情的大喇叭耷拉着脑袋挂在倾斜了的电线杆子上,像是个随时就要掉下来的破钢盔。人口稀少了的村子合并了,村委会没有设在河沿儿村,这里就更显得荒凉沉寂了。老一辈人死的死,迁的迁,老八这样的年纪成了河沿儿村里的新一代老人了。新搬来的外来人口老八不愿意跟他们搭讪。他白天跟老婆在山上忙活,晚上坐在炕上端起小酒杯儿,边喝着酒边看着电视就是他最大的乐趣儿。
今天七姐和七姐夫全家能来陪着他吃饭喝酒,当然像过节一样高兴了。老八喂完了猪就拍打着身上的泥土进了屋,往炕上让着七姐一家人,催着老婆孩子赶紧做饭。
修顺奇要帮马小兰一起做饭,让老八拽到了炕上:“七姐,你都几年没坐这炕上了?你是忘了河沿儿村还有个弟弟老八是不是?爸妈走了你也不来了!”
很少动情的老八哽咽了。
“不光你不过来了,连城里那些姐姐姐夫们也都不回来了。是我老八得罪了他们,还是我的老婆孩子对不起他们?我什么时候把你们都给得罪了?”
老八说着眼圈儿红了。
修顺奇赶紧解释:“谁说你得罪我们了?你谁也没得罪。不都是因为年龄大了嘛,都懒得出门儿了。我在对面就看到你在院子里忙活了,有事儿就跟你打招呼了。怎么能说我不理你了?把你忘了?”
方大群顺着修顺奇的话,接茬道:“对呀,老八,父母在的时候我们都往老人的身边凑,是为了让他们高兴。老人们走了,我们要是还这么着今天这个来,明天那个来,你跟小兰还有空干地里的活儿?你别挑姐姐姐夫们不常来了,他们也都六七十岁的人了,哪能像年轻人似的拔腿儿就来了?你不是也不愿意动弹了吗?谁家也不如自己家里随便是不是?”
老八点着头上了炕,也把七姐和姐夫让到了炕上。玲玲端上了炕桌,沏上了茶水,一杯一杯地捧着送到了他们的手里。
修顺奇看着长成了大姑娘的玲玲,脸上笑开了皱纹。年轻的时候和马小兰天天包着大头巾调侃方大群的事情又出现在眼前。还有老八调侃马小兰的那些话,就如同昨天才发生过一样。要是老八当初知道会有这么一天,马小兰成了他的老婆,他还会那么使劲儿地损她吗?拿她的缺陷伤她的心吗?
顺奇想到这里,不由得看了看玲玲的两条腿。还好,玲玲的两条腿一点儿也不罗圈儿,像老修家的人,笔直而且有肉感。面相也有点像姑姑们,长得清秀貌美……日子过得真是太快了,下一代的快速成长也同时意味着他们这一辈人的迅速衰老。修顺奇端起茶杯喝着水,看着跟老八聊天的方大群,眼睛里回闪着方大群第一次来家里坐在炕上的情景。他的屁股下面像是坐了块钉子板儿,扎得他一个劲儿地动弹。脸上的汗水顺着额头流了下来。吃饭的时候窘得满脸通红,不敢动筷子。
马小兰在厨房做菜,玲玲一盘一盘地端了上来。
“喝呀,七姐夫。怎么和我客气起来了?这些姐夫里就数你跟我最实在了。没跟我七姐谈对象的时候咱俩就是好朋友了。你说是不是?”老八喝得高兴了,大声地说。
方大群看了看正瞅着他的修顺奇点了点头:“可不是?那时候你们家的院子我都不敢进来,避嫌呀!就是上山割草和看电影的时候敢来招呼你。呵呵……来,干了!”
修顺奇叹息了一声,她那时候骄傲得像个公主,对方大群根本不屑一顾。整个儿心思都在战必胜的身上,别人她一眼都懒得看。不想他了!修顺奇厌恶地挥了挥手,赶走了战必胜带来的烦恼。
“七姐,你也来一杯?”老八端起了一小杯白酒递给修顺奇。修顺奇接了过来:“我还真没有喝过白酒,今天就破一次例,陪你们喝了!”修顺奇和老八、方大群的酒杯碰了一下,一仰脖儿干了。灌到嗓子眼儿里的烧酒戗得她咳嗽了几声。玲玲拽着佳奇进了屋:“哥,咱俩喝饮料吧?你想喝什么饮料?”
“哎,玲玲,你佳奇哥哥是大小伙子了,不能喝饮料。来来,不能喝白酒就喝啤酒!你给他满上啤酒!”老八高兴地指挥着玲玲给佳奇倒满了一杯啤酒。
“来,佳奇,跟舅舅干一杯!舅舅今天高兴,你们一家来,舅舅家里就像过年了一样!玲玲,把你妈也叫进来,一块儿喝一杯!” 老八脸上放着光,高兴得手有些颤抖。
玲玲把妈妈拉进了屋里,修顺奇往炕里面挪了挪,拽她上了炕。玲玲给妈妈和桌上的空酒杯里都斟满了酒。老八倡议大家举杯痛饮,他先干为敬。
当大家的话题都集中到了佳奇和玲玲两个年轻人的身上时,修顺奇悄悄下地去了西屋里。这间屋子,她已经好多年没有来过了,现在经过粉刷成了玲玲的卧室。她扫视着曾经住过的这间屋子,百感交集。亲爱的爸爸妈妈,我再到哪里能见到你们亲切的面庞?听到你们熟悉的召唤?那个古香古色的老柜子依然待在老地方,从来没有挪动过,里面装的大概都是玲玲的东西吧?原来插过照片的镜子没有了,换上了一个漂亮的精致的小梳妆台。梳妆台上的化妆品琳琅满目,年轻漂亮的修顺奇的面庞出现在了镜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