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加工作三十多年了,修顺奇终于熬到了退休。
方大群和修顺奇最终没舍得卖掉河沿儿村的大房子、大院子。他们俩商量好了,卖了城里的小居室。再添些公积金,在城里给儿子换一套大房子,待佳奇将来结婚住。等几年方大群也退休了,老两口一块儿回河沿儿村养老。
退了休的修顺奇不愿意待在城里,整天无所事事。刚退休时,邻居们这个拉她去跳舞,那个拽她去听课,还有的要跟她结伴出去旅游。她婉言谢绝了之后也就不再有人来约她了。
她一个人提前回到了河沿儿村。
公公婆婆留下的大房子、大院子,她不舍得让它们都空着闲着。许多同村的老人都把房子卖了,或者是租给了外地人。修顺奇不舍得。年轻的时候总想着逃离它,把人生的幸福寄托在城市里。觉得离开了河沿儿村也就逃离了辛苦,能进城也就找到了幸福。现在随着年龄的增长,随着阅历的积累,她倒是越来越想回到河沿儿村了。父母和公婆刚离世的那些年,每次回来都会令她彻夜难眠。老人们好像还都活着,她还陪着他们说说笑笑,聊着那些永远也聊不完的话题。现在她也老了,她欣然接受了生老病死的现实。她喜欢平平淡淡安安静静的生活环境。她喜欢抬头看那蓝得晶莹剔透的天,天上飞过的自由自在的大雁;喜欢听那夜晚传来的小溪潺潺的流水声,流水可以洗刷家里所有要洗刷的瓶瓶罐罐铺的盖的;喜欢亲手喂养的鸡鸭鹅狗围绕在身边,每天捡蛋、挤羊奶跟它们唠唠叨叨;喜欢亲手栽种的蔬菜水果从种子到成熟的过程,吃着农家菜果的味道……这样的环境只有在河沿儿村才能找到。这里才是她最向往的晚年生活的地方。她种菜,养家禽,到山上采摘各种山货。每天都有干不完的事情。
马小兰得知七姐要回河沿村养老,高兴得几宿睡不着觉。她和老八提前来方家大院里修好了猪圈、羊圈、狗窝、厕所。把自家的家禽挑好的拿过来养着。还整理好了菜地,种上了各种蔬菜,给果树剪枝,打药。
修顺奇没想到老八两口儿帮她打理得这么周到。回到久违的大院子里,她心里暖暖的。侄女玲玲一有空就往这边跑,她又多了一个玩耍的地方。
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河沿儿村飘洒着花的芳香,洋溢着鸟的鸣唱,伴随着溪水的叮咚。一天,修顺奇牵着奶羊一个人到了东山上。她看到山上有一些撂荒了的土地,放开了绳子让羊自由自在地吃草。环顾四周,她心里不是个滋味儿。想当年,这东山上的地是不让人随随便便种东西的,是集体的土地,就要由集体统一耕种。谁随便种了地瓜、玉米、高粱,谁就是在搞资本主义,谁就是在挖社会主义的墙脚。土地承包给个人以后,河沿村曾经热闹了一阵子,村民们在自己的土地里干得热火朝天。随着老一辈人的相继离世,地里缺少劳动力了。孩子越来越少了,年轻人不愿意干地里的活儿,进城了,村里的土地就有一些撂荒了。修顺奇盼着有一天河沿村能像当年一样红红火火,热热闹闹。
烂菜帮子五婶当年藏身的那几棵大枣树不在了。修顺奇当年跟方大群坐过的地方光秃秃的。她一个人坐在这里回忆着那时的感觉,恍惚之间方大群也坐在了她的身边,吐露着对她的爱慕之情,她的嘴里还嚼着脆生生甜滋滋的大枣儿,心里还像揣了对小兔子似的充盈着热恋时的忐忑和甜蜜。方大群来势凶猛、无法拒绝的近乎原始的亲吻令她心跳加速,脸上不知不觉地热了起来。啊,纯洁的爱情是心灵永存的蜜酒,什么时候品尝都是甘甜醇厚、回味无穷的。
放眼望去,河沿村尽收眼底。村路上不见了当年自行车的铃声和抱着红包袱身上穿戴得花花绿绿的新娘。对面妈妈的院子没有人影儿,老八和马小兰大概是去地里干活儿了。恍惚间,她好像又看见了父母站在院子里朝她招手、喊她回家吃饭的情景。妈妈,你如果不喊我回家吃饭,我可能已经吊在一棵树上死了。妈妈,你如果没去看看睡在厢房里的我和姐姐,我们恐怕早就变成两盔坟茔留在山坡上了……我该去爸爸妈妈和公公婆婆的坟上祭奠一下。明天一定要去,去看看他们。修顺奇触景生情,想看的人太多了。她想起了一首诗里的一句:人生易老天难老,岁岁重阳,今又重阳……是啊,河沿儿村里的人祖祖辈辈来了多少,又去了多少,谁能说得清?人活不过百年,可是这山这水却终年没有太大的变化。自幼生长在这个地方,从记事起就跟着姐姐们上山挖野菜,捡树枝,摘野果子。那时候羡慕的是城里的孩子们,住着高楼大厦,踩着柏油马路,坐着漂亮的电车公交车,进电影院剧院看电影看马戏,全家去饭店围着大大的圆桌尽享山珍海味……做梦都想着怎么能脱离“苦海”。拼搏奋斗了几十年,老了却又魂牵梦萦非回来不可。现在想想,几十年是多么短暂啊,一晃儿就过去了。家乡的山山水水根本没有太大的变化,变化的是人啊!所谓热闹指的就是人气儿,没有人哪儿来的热闹?看看头顶的天,飞着的那群大雁跟三十年前那一群一模一样。只不过那年它们是由北向南飞,现在是由南向北飞。看看村子,群山环抱着的外貌也没有太大的变化,唯一变化了的是人。当年村里热热闹闹的景象一去不复返了。家家三五成群的孩子,地里河里院子里到处都有人忙碌打闹嬉戏……现在一家一个最多两个孩子。但凡有条件的都把孩子安置去了条件好的地方了。河沿儿村老的老了,走的走了,像自己这样走了又回来的凤毛麟角。
修顺奇的脑子里闪现的全是她小时河沿儿村里的景象。小溪里一年四季都有孩子们的欢笑声:冬天滑冰,打陀螺;夏天洗澡,打水仗。村里的大喇叭里广播个什么事儿,大人孩子听到了一会儿就聚集到了场院里。开会,看戏,放映电影。场院里黑压压地坐了一大片,人人兴趣盎然,家家夜不闭户……蓦地,那年村里上演《红灯记》时发生在方大群和小香儿之间的旧事也出现在了她的脑海。修顺奇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小香儿现在在哪里?她过得怎么样了?找了个什么样的丈夫?有没有一个聪明的孩子?此时的修顺奇很想小香儿能住在河沿儿村,跟她做邻居。她们现在如果坐在一起聊天可能有的是话题。因为当年她们俩深爱着的是同一个男人,都想把女人最好的东西全部给他,干干净净地只给他一个人……岁月捉弄人啊!当时她和方大群害怕她整出什么伤害他们的荒唐事,巴不得她人间蒸发,永不相见。而此时,修顺奇却是这么发自内心地希望能跟小香儿坐在一起,握着她的手,说说当年无法说出的真实想法,也让她吐一吐当年窝在心里的满肚子的苦水。此一时彼一时啊!修顺奇笑了,这回是发自内心的幸福的微笑。岁月不仅能令人衰老,更能净化人的心灵。当年经历的那些似乎无法承受的情感之重,现在回想起来算个多大点儿的事儿?小香儿和方大群,自己和战必胜,爱过了就是爱过了,不爱了就是不爱了,干吗要那么恨呢?她祝福小香儿和战必胜都能跟她一样享受着幸福的晚年:有一个深爱着他们的另一半,有一个聪明健康懂事的孩子,有一个充满了温馨快乐的幸福美满的家庭。在修顺奇的内心深处,她能接纳小香儿,能跟她畅谈过去,却接受不了战必胜,她不能跟他坐在一起回忆过去。她只想让他们俩的初恋永远地封存。这辈子别再打开,永不提起。
清净闲适充实的晚年生活,让修顺奇觉得这才是她想要的生活状态。穿上宽松的纯棉衣裤,休闲鞋袜。梳着不必染烫的花白直发,脸上不施粉黛。早上喝一杯煮羊奶,吃一块粗细粮食蒸的发面糕。平时吃自己亲手种的玉米地瓜土豆茄子辣椒,自己喂养的鸡鸭鹅蛋,院子里的水果和秋天山上的野果子,采集的蘑菇木耳山野菜……想睡就睡到自然醒,完全没有了时间的概念,我行我素,与世无争。唯一令她遗憾的是不能和儿子、丈夫朝夕相处。不过,他们每隔十天半月来住两晚,聚一聚,回去的时候再拎着她亲手置办的吃食,还是令她非常欣慰,非常有成就感的。
秋天,修顺奇收获了自己种的蔬菜,腌渍了一大缸,还有一大坛子的咸蛋,等方大群回来,带到城里。
“你别腌渍这么多萝卜雪里蕻了,还有那么多的咸蛋。佳奇和他对象说腌渍的菜和蛋里含一种什么对身体有害的成分,吃多了不好。还是吃新鲜的蔬菜水果和鸡蛋鸭蛋好。”
这次儿子有事没回来,方大群一个人回来的。他临走的时候看修顺奇又装了一大塑料袋的咸萝卜和一盒子咸蛋,忍不住对顺奇说。
修顺奇直了直腰,问了一句:“你说什么?佳奇有对象了?” 方大群笑了:“可不是?佳奇不让我对你说。说是两个人先交个朋友,谈不上是对象。先处着看看脾气都对不对路。”
修顺奇笑了,拢了拢前额上有些花白了的头发:“老方,你说我们能不老吗?儿子都有对象了,你我快要当公公婆婆了。呵呵!”
头发早就花白了的方大群笑着点头。
修顺奇感叹地摇了摇头:“一辈儿推着一辈儿走。唉……真是太快了!”
“可不,咱俩这个岁数的人,孩子结婚早的孙子都上学了。呵呵呵……我马上也要办理退休了。”
“好啊,退了回来,咱俩一块儿种地。东山坡上撂荒的地有一大片呢,闲着怪可惜的。你回来了咱俩就把它利用起来,多种点粮食,养猪养鸡。过几年啊,就一块儿看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