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今年年底,修顺奇就到了法定退休年龄了。单位安排了一位新招聘的大学生小季,跟着她熟悉计划生育业务。修顺奇所在的乡镇,早在多年前就盖了一处办公大楼,办公条件今非昔比了。
一天,办公室里突然闯进来一个七十多岁的满脸络腮胡子的男人,身上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背包。进来就嚷着要跳楼。吓得小季躲在修顺奇的身后不敢说话。
“您请坐!遇到了什么事?要我帮助吗?” 修顺奇指着窗边的沙发客气地对他说。
络腮胡子朝她瞪了一眼,粗着嗓子吼道:“帮助?我是要你们给我彻底解决了!要不,我就从你们这五楼跳下去!”
他说着伸出了胳膊,“呼啦”一下拉开了铝合金窗,踩着窗边的沙发蹦到了窗台上。屋里的人都被他的举动吓傻了,谁也不敢出声,更不敢靠前。
修顺奇倒了杯茶水,端到了他的面前,笑着说:“这位大哥倒是挺性急的,还没说出是什么事情,就要‘彻底解决’。你还是先下来,喝杯水静静心,告诉我你到这里来要解决什么问题。我要是解决不了,你再从这儿跳下去也不迟。”
络腮胡子的个子太高,弯着腰,肩膀顶在了窗上的横梁上,迫使他不得不弯着腰,歪着脑袋。他虎着脸,把背包从身后转到了胸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哼!你这号人我见得多了,想说几句好话糊弄我走?没门儿!”
他继续歪着脖子站在敞开的窗台上,眼睛朝窗外瞅了一下。他站在了开着窗的五层楼上,居高临下,大概是有些害怕了,
他的腿不由地哆嗦了一下。这个小动作,没能逃过修顺奇的眼睛。“你下来!有事处理事,干吗干扰公务?”两名保安提着警棍冲了进来,朝络腮胡子吼了一声。
络腮胡子嘿嘿一笑,顺势坐了下来,两条腿耷拉在五楼的窗外,转过头来说:“我都这么大岁数了,连死都不怕,还怕你手里那节吓唬人的烧火棍?不怕死的你过来!来呀?咱仨一块儿从这儿跳下去。老子正愁没人做陪葬呢!”
他说完,朝保安的脸上吐了一口唾沫,脖子朝楼外歪了歪。
修顺奇把保安推出去,关上了办公室的房门。她和颜悦色地对络腮胡子说:“这位大哥,说一下你是来办什么事情的吧。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个村的?”
络腮胡子坐在窗台上往下看了一眼,可能是感到了头重脚轻了吧,他的下巴有些哆嗦了,毕竟岁数不饶人。听修顺奇这么问,他借坡下驴,踩着沙发下来,就近坐在了沙发上。没等说话,先把背包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地倒在了茶几上。
修顺奇坐在沙发的另一端,一本一本地翻看着这一堆证书、奖状,还有各种证明。知道他是下沟村的村民,名叫高一虎,整七十岁了。小季看没有什么危险了,赶忙凑过来拉上了窗户,站在修顺奇的身边看着这些红本本。
“恕我直言,你这么大年龄了,还有计划生育方面的问题需要我们帮助吗?……你先喝杯水。”修顺奇要弄明白他到底因为什么事情要跳楼。
高一虎喝光了茶水开了口:“你是干这个的,我找你就找对了。我们村那些混蛋光拿钱不干事儿!”
他说到这儿,又朝铺着地毯的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其实痰盂就在他的脚边。
“我有一儿一女。响应国家当时号召的两个正好的政策。没用别人动员,我是村里第一批做结扎手术的。从做了手术以后,刀口每个月都有几天疼得受不了。你也是过来人了,我也没有什么怕人的。从那以后,我就没那‘能力’了。老婆还不到三十岁,早就提出要和我离婚,看在两个孩子的分儿上又狠不下这个心…… 原先每个月我刀口疼的那几天,都是上村里赤脚医生那儿免费开点儿止疼药。这些年村里都搞承包了,赤脚医生也撤了,我去别的医院开药他们就收我的钱。我和他们说了原因,他们说让我拿出证明来。我和村里管计划生育的彩英要证明,她又不给出。我要到镇里来找你们,她和村长还不让。说我要是来找,他们就评不上先进了……我是和他们大闹了一场才来这儿的。临来前,我在家里对老婆子交代了,要是你们也不给我个满意的答复,不给我解决问题,我就不回去了。我就跳楼,死给你们看!反正这三四十年的‘太监’我也当够了!”高一虎说到这里,眼睛里有泪花闪动。
小季赶紧又给他倒了杯茶水放到了他的手边。她要听听修顺奇怎么给他答复,这是一个牵涉到计划生育政策的遗留问题,不是一句话两句话就能解决了的。
修顺奇耐心听完了高一虎的讲述后,说我还是头一次知道我管辖的范围内会有这样的遗留问题,你放心,我会帮你解决的。
她立即拨通了上级计生委的电话,叙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咨询解决的办法。答复是:拿原始手术资料加上村、镇两级计生部门的情况说明,以及计划生育并发症鉴定申请报到上级计生委,由他们安排专家做手术并发症的技术鉴定。鉴定结果如果是属于结扎手术导致的并发症,医疗费就由政府报销。如果不是,就由本人自行承担。
修顺奇把咨询结果告诉了高一虎,他为难地说,早在三十年前那些手术资料就交给了村里的计生人员。那个人早就调走了,也不知道她把那些材料都弄哪儿去了,现在根本没地方找。
修顺奇说,那不要紧,你能找到当年和你一起作结扎手术的人,给你作证明也行。请他们给你写个证明材料,我再和领导汇报一下你的情况,早一些拿出情况说明和鉴定申请交上去,相信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听到这里,高一虎的脸上有了点笑模样。他一本本地把茶几上那堆证书又装进了背包里。红着脸“嘿嘿嘿”地笑了几声:“要是我不听彩英的,早几年来找你就好了,说不定早就办妥了。”
“不跳楼了?”修顺奇故意逗他。
高一虎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说:“你当我真想死啊?我都是当了爷爷姥爷的人了。就是我想走绝路,孩子们也不答应啊!”
修顺奇把自己的办公电话写在了一张便笺上,又写上了她和小季的名字。告诉高一虎,有事可以直接打电话找她俩。让他回去尽快找到当年和他一起去做手术的村民写个证明材料。她好早些把并发症鉴定申请送去审批,尽快安排他的并发症鉴定日期,解决这件历史遗留问题。
送走了高一虎,小季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她捂着胸口说:“修主任,吓死我了!他拉开窗户蹿到窗台上的时候,我真怕他一歪身子跳下去。”
修顺奇表情凝重。这些年,她去下沟村已数不清多少次了,村长和彩英,从来也没提到过他们村有个叫高一虎的,做过结扎手术并长期吃止疼药。修顺奇有时直接到地里,和干活儿的村民面对面地唠嗑,他们也没提起过这件事。这批最早做绝育手术的村民,是在二十世纪的七十年代初。距修顺奇接手这项工作已经过去了好多年了。一定是下沟村的领导和计生人员共同隐瞒了这件事。高一虎的问题长期得不到解决,导致他产生了过激情绪。
对于各村复杂的人际关系网,修顺奇有时也很无奈。一些素质低、业务能力差的大嫂,都是些很有“背景”的人。明知道她们不胜任这个岗位,修顺奇前脚给撤掉了,人家后脚又上岗了。兼职这项工作,年底村里要给一些报酬。这样的好事怎么能摊到无权无势的人身上?许多事情,不是她这个计生办主任能解决的。修顺奇在这个岗位上干了这么多年,尝尽了工作的辛苦。早期推行计划生育政策时,挨骂并遭受的人身攻击她都经历过了。遇到一些突发事件也不会惊慌失措,多年的工作经验练就了她的处事不惊。修顺奇拿起电话拨通了下沟村:“是村长吗?我是修顺奇……
是这样,我想了解一下你们村计生情况。有个叫高一虎的……他的情况你清楚吗?……不清楚。那彩英呢?……不在?请你转告她,让她给我回电话,我要和她落实一下这件事。”
修顺奇放下电话,心里憋着一股气。高一虎的事隐瞒了这么多年了,不汇报,不解决,到现在还想捂着盖着装不知道。唉!
“小季,明天你跟我去一趟下沟村。我要和村长、彩英当面落实一下这例遗留问题。”
小季点头答应。
小季刚走出大学校门,对农村贯彻落实国家计划生育政策的难度知之甚少。在她看来,这些婆婆妈妈的事情是最讨人烦的。生一个孩子两个孩子,是国家计划生育政策规定了的。在学校时,他们班级大多是独生子女,对个别兄弟姐妹多的同学还带有些许偏见,瞧不起他们。自从毕业被安排到了这个岗位,接触到了这项工作后,她才逐渐意识到了这项工作的重要性和复杂性。修顺奇拿出几本从接手计划生育工作以来处理过的重要事件记录手册。时间,地点,事由,当事人,参与处理人员,处理结果及反馈意见……不愧是做计划生育工作的,修顺奇记录得完完整整,令小季钦佩不已。她把手册放在了小季的办公桌上:“抽时间看看,或许能帮你了解一些你需要的东西。”
小季看着这厚厚的一摞封皮已经破损了的工作手册,像读小说似的一连看了好几天。其中记录了多年前发生的一件事情:一个育龄妇女在“双情”检测中查出患了多发性子宫肌瘤,按照医生检查的结果必须早些做手术拿掉。她丈夫坚决不让做手术,说是老婆怀孕了,突起的肚子里不是子宫肌瘤,是个胎儿。修顺奇和大夫跟他解释。他强词夺理,说女人的子宫就是为了生孩子准备的,你们不让我老婆多生孩子,子宫闲着没事儿,才长了那么多的大瘤子。他对大夫大打出手。修顺奇劝解,他一拳猛击在了她的眉骨上,立即血流不止,当时就缝了五六针……小季看到这里偷偷地看了看修顺奇的额头,那里现在还留着一处浅浅的疤痕。今天,小季总算是把工作日记看完了。她怔怔地坐在办公桌前不发一语。
说心里话,当领导找她谈话让她跟着修顺奇熟悉计划生育业务的时候,小季满心的不愿意。一个大学本科生干计划生育工作,真有些丢面子,是大材小用,和同学说不出口。她是抱着先来这里干一段时间,等有好的工作机会再跳槽的想法应聘到这个岗位的。现在,她看到了一个默默无闻,兢兢业业,二十多年来,把自己的精力都倾注到了这项工作上的普通计生干部的工作记录,真的让她刮目相看。手册里记录了许多鲜为人知的事件,修顺奇从来没跟她提过。真是不看不知道,看了吓一跳。她过去只知道这是个出力不讨好的工作,没想到还会有人身攻击,受到威胁和伤害。会有这么多棘手的问题,而且处理起来会那么麻烦,有些迫在眉睫的事情真的是人命关天。
原来这项工作这么难做呀!小季有些不寒而栗,她把目光移到了正在电脑前起草计划生育工作遗留问题处理意见的修顺奇的脸上。她的神情是那么淡定,目光是那么专注……可是她在机关的待遇又是那么少之又少。
“小季,今年的‘双情’检测工作就要开始了。下周一我们一起去镇卫生院,我带你几天,有不明白的地方及时提出来。这么多育龄妇女,检测的过程中总会出现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你要提前有个心理准备,按照政策规定去解释,去处理。”
小季点着头,拿出《条例解释》又看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