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先芬家在一个山坡的半山腰上,独门独院,周围有各种果树。修顺奇和刘嫂去的时候,穆先芬的婆婆正在哄着她残疾的小孙子吃饭。见刘嫂和一个陌生女子走了进来,老人家有些吃惊,不过她很快就镇定下来。继续给孙子喂饭,不理睬修顺奇和刘嫂的到来。这也不奇怪,从儿媳妇怀孕的事情被外面知道了,他们家里就没清静过,三天两头有人光顾,老太太已经习以为常了。

“您好。老人家,我们打扰您了。”

修顺奇的眼睛看着正在给孙子喂饭的老太太。老太太没有反应,就像是耳朵没有听见,眼睛没有看见一样。她的孙子嘴里含着一口米饭,眼睛惊恐地瞅着修顺奇和刘嫂。老太太沉下了脸,伸出一个手指头点了一下孙子的脑门,提醒他咽了嘴里的饭。孙子委屈地咧开了嘴,饭菜流了出来,顺着兜在下巴的手绢滴到了炕上。老太太叹了口气,用手抓起了饭菜甩在了桌子上,眼睛还是没瞅修顺奇和刘嫂。

修顺奇坐在了炕沿儿上,眼睛扫了一扫屋里。这间屋子显然是穆先芬的,茶几和椅子后面的墙上挂着她和丈夫的结婚照,还有他们的全家福照片。修顺奇凑近了,仔细看了看她的全家福。一女一男两个孩子,乖巧可爱。

“快吃!你们这些个活兽儿!我没有工夫伺候你们,不吃就饿着!”

老太太说着把碗重重地杵在了饭桌上,抬起屁股下了地,头也不回地出了屋子,把孙子和修顺奇、刘嫂晾在了屋里。

刘嫂苦笑了一下:“你看,就是这副态度。目中无人,不管谁来了,都是仇人。”

修顺奇咧了咧嘴角,点了点头:“你看着孩子,我出去看看。”说着走了出去,身后传来了孩子的哭声。

修顺奇站在院子里,往四周扫了一眼。这个院子不算大,却很封闭,如果关上了大门,高高的院墙很难爬进来。正面坐北朝南一溜五间房子,东西两侧都在高墙下边垒了猪圈鸡圈和厕所。老太太两间,穆先芬一家住三间。老太太的房子在西侧,穆先芬的房子在东侧。这个老人住在西边儿子住在东边的格局显然不符合当地人的住房风俗。为了显示对长辈的尊敬,当地人都是老人住东边,晚辈住在西边。可能是老人主动把东边的三间大房子让给儿子一家四口住的吧?修顺奇查看完了院子,来到了老太太的屋里,见她正坐在堂屋里择一把韭菜。屋子很小,但收拾得很干净。

“您老人家真干净,屋里收拾得利利索索。”修顺奇没话找话地夸奖道。老太太还是没有理会她,专心致志地择着手里的韭菜。

修顺奇自己拿过来一个小凳子坐在了老太太对面,也拿起地上的一把韭菜择了起来。老太太一把拽了下来扔到了地上,眼睛白了修顺奇一眼。

修顺奇笑了笑:“您老人家还生气呢?这样对身体可不好。”

“我巴不得早点儿气死了!有口气儿就得帮他们干,干多少也不落个好!”老太太终于忍不住开了口。说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修顺奇趁热打铁,和她聊了起来:“儿子的这两个孩子都是您带的?”

老太太没看她,点了点头。

“带孩子可是个累人的活儿,一眼观不到就会出点事儿。您都这么大岁数了,能照顾好自己就已经不容易了。”修顺奇观察着老太太的脸色,没看出反感的表情,又接着说,“我看您和我妈的年龄差不多,也八十多了吧?”

老太太还是点了点头,没有吱声。择韭菜的动作明显慢了许多。

“您不止跟前这一个儿子吧?那些孩子都在哪儿工作呀?”修顺奇套着近乎。

老太太叹了口气,抬起沉重的眼皮看了看修顺奇:“一共四个儿子,死了两个。那一个不在身边,混得也不好。倒是看我年龄大了,要我和他们住一块儿。我不愿意去,哪儿也不如自己的老窝儿,一个人随便。”

“穆先芬是您老儿媳妇?”修顺奇有意要将话题扯到穆先芬的身上。

“啊,是最小的。”

“她待您还好吧?不凭别的,就凭您给她带这两个孩子,多不容易呀。”

修顺奇的这番话触到了老太太的软肋,她忍不住掉下了眼泪,瘪瘪下去了的嘴唇哆嗦着,像是有千言万语要说出口似的。修顺奇掏出了兜里的面巾递给她一张,老太太接过去擦了擦眼睛。

“都要儿子,要儿子有什么好!啊?我倒是养了四个儿子了,到老了,要人照顾的时候了,有哪个靠前了?死了的指望不上了,活着的这两个没有一个贴心贴肉地和我说句话。用着我的时候过来喊一声,用不着的时候,连过来说句话的工夫也没有。我这么多年就是老儿子老儿媳妇不用花钱的使唤丫头!唉!”老太太不说了,摇了摇头,颤巍巍的手拿起了一绺韭菜择了起来。

刘嫂抱着哇哇大哭的孩子走了进来,老太太扶着锅台站了起来,要接过孙子。修顺奇赶紧抱了过来:“老人家,到屋里坐一会儿行吗?”

老太太点了点头,先进了屋里。修顺奇和刘嫂跟着进了她的屋,坐在了炕沿儿上。

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欢快地跑进了屋里。“奶奶!我饿了,饭做好了吗?”

她看见了屋里的两个人,愣在了门口。“这是您孙女?”

老太太点了点头,指了指橱柜:“有馒头,自己拿。”小女孩拿了一个馒头跑出去了。

“你们都脱了鞋,坐到炕头儿上吧。我这屋子里除了炕头儿上没有热乎的地方。”她说着自己先上了炕,接过了修顺奇怀里的孩子。

“行行,就坐这儿吧。”修顺奇说着。

老太太干净的屋里没有什么值钱的家具,只有一个老式的衣柜和两个掉了漆的木箱子。几张发黄了的老照片镶在旧相框里。炕梢上叠着整齐的被褥。

修顺奇开门见山,和老太太提起了她的儿媳妇穆先芬:“老妈妈,您也知道我们来是为了什么。您看您都这么大岁数了,还得一个一个地帮他们照顾孩子。要是您儿媳妇现在怀的这个孩子生下来,还得您帮着伺候。按照计划生育政策的规定,她第三胎是超生的,是要受处罚的……”

老太太没等修顺奇说完,嘟囔了一句:“她两口子趁钱,任罚。你们就别管他们的闲事儿了。”

老太太说着,一只手抚摸着怀中孙子的那条残疾了的腿:“作孽呀,你看这孩子,原来活蹦乱跳的。腿断了,都没好好接上,留下了残疾。还要再生一个,能养过来吗?上哪儿弄那么多钱?这不是个小猫、小狗,有了毛病就扔了。这是条小命哟!”

孙子懂事地看着奶奶,又看了看自己的腿,身子往奶奶的怀里偎了偎。

“我们就是想找到她,做工作,让她放弃生育。不能只顾自己的‘小家’,不顾国家的‘大家’。要是育龄妇女都像她一样,想生就生,想生几个就生几个,那我们国家的人口不是太多了?人们的生活水平永远也赶不上发达的国家。”

老太太点着头,没有言语,眼睛看着窗外,院子里有几只鸡在咯咯地叫着。

修顺奇往她的身边挪了挪,小声问道:“您知道她躲哪儿去了吗?我们要尽早地找到她。不然胎儿越大越麻烦。”

老太太犹豫着,往院子里看了看。修顺奇和刘嫂也随着她的眼睛往院子里看了看,没见什么异常。

“您现在不光是在帮我们,其实也是在帮助您自己。要是她做掉了这个孩子,您不是也不用再帮他们照看第三个孩子了吗?”修顺奇语重心长地开导着老人家,“我看,您老儿子的家境也不是太好,孩子们的吃穿都成问题。添一口人就添一份生活负担,生活水平就下降一个档次。把精力放在现有的两个孩子身上已经很吃力了,教育好他们已经不容易了。”

老太太一直认真听着修顺奇的话,不时地点着头,回应一句:“是这么个理儿。”可就是闭口不谈儿媳妇躲到了哪里。看样子是心有余悸。

见时间不早了,修顺奇给刘嫂递了一个眼色,两个人同时站了起来:“老妈妈,时间不早了,您还没做晌午饭呢。我们俩先走了,您要是想起来了……”

没等修顺奇说完,刘嫂就抢着说:“要是您想起来了,就告诉我一声。我带穆先芬去做手术,费用不用她掏。”

老太太张了张嘴,修顺奇和刘嫂都盯着她,希望她能说出一点儿有价值的线索。可是老太太却把脸转到了窗外,又闭上了嘴。她晃了晃怀里的孙子,眼睛里又现出了默然的神色。

修顺奇和刘嫂出了屋子,老太太再也没说一句话。

穆先芬的计划外怀孕这件事情,修顺奇和刘嫂忙活了一个多月才解决了。她其实并没有远走,就在自己家仓房后面的山洞里躲着。这个山洞还是“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年代挖的。洞口修得很隐蔽,在院子里根本发现不了。穆先芬白天躲在山洞里,晚上回屋里睡觉。她婆婆在修顺奇来的那天一遍遍地往院子里瞅, 其实心里一直在纠结,几次想说出儿媳妇藏身的地方,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修顺奇和刘嫂隔三岔五来看看,穆先芬有一次被堵到了屋里,无法脱身。她提出了一个要求:只要能治好她儿子的腿,她就痛快地去引产。修顺奇和上级计生部门联系,找了骨科专家给她的儿子做了全面的检查,确定了最佳的治疗方案。手术一个月后,穆先芬看到儿子和正常的孩子一样走路了,她才去做了引产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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