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大雪封门,干不了地里的活儿了,河沿儿村的人们又到了“猫冬”的季节。早上八点多了,老八懒塌塌地不想起来,还想在被窝里再懒一会儿,马小兰掀开了他的被子催着他:“快起来吧,我刚才往对面方叔家看,院子里没有人。七姐七姐夫还等着你回话儿呢。”

老八披了一件大棉袄,戴了一副黄手套和一顶旧棉帽子,随手拎起了门后的一把方头铁锨出了门。道上一个人也没有。积雪没过了小腿,他用铁锨铲一下挪一步,大约二十多分钟才挪到了老方头儿家。

老方头儿家院门紧闭,从里面插上了门闩。老八用力拍了拍门板没有回应。他往旁边院墙处走了几步踮起脚尖朝窗户望过去,窗上还挂着窗帘,屋里静悄悄的。老八大声喊了几声,也没见窗帘掀动。

他的心里有点儿不祥的预感:方叔是个勤快人呀!每逢下雪都是起得最早的一个。扫完了院子就去街上扫,从他家的院门外一直扫到村路上。今天……老八顾不得多想,他甩掉了大衣,脱掉了手套,往后退了几步,又往前猛蹿了起来,翻过了院墙,径直奔到了老方头儿的窗台下。他急切地敲着玻璃喊着:“方叔!方婶!我是老八,你们开开门!开开门啊!”

老八把耳朵贴在了玻璃上还是听不到屋里有一点儿响动。老八朝街上看了看,一个人影儿也没有,他断定方叔方婶一定是出事了。老八拿铁锨敲碎了门玻璃,把手伸进去拽开外侧的门又踹开了里层的两扇木门。门开的那一刹那,眼前的情景让老八惊呆了:方叔的身上只穿着秋衣秋裤,赤着脚,一双棉鞋丢得东一只西一只,整个身子歪倒在堂屋的火炉旁边,手里还握着炉钩子。方婶也只穿着内衣内裤,仰面倒在屋门口,身旁是老伴儿的棕色小棉袄。看情景,像是老方头儿下地看炉子,老伴儿怕他冷,给他送棉袄时俩人都一氧化碳中毒倒在了地上。

老八顾不得多想,用力推开门窗后,把两个老人抱到了炕上。他把被子盖在了老人的身上后,才想起摸摸他们的胸口。此时,老两口儿的胸口已经和窗外的积雪一样冰凉了。

   客厅里的电话急促地响了起来,方大群和修顺奇惊得一激灵,同时伸过手去接。还是大群快了一秒:“喂?……啊?!”

他颓丧地瘫倒在沙发上,泪水顷刻涌出,话筒摔在了地板上。修顺奇颤抖着双手捡起了话筒,只听老八说:“……人已经没有救了,你们看怎么能早点儿回来处理后事吧。”

老八挂断了电话,屋里只有听筒里传出的滴滴滴的忙音…… 突然,方大群发疯似的摔掉了座机跪地大哭:“爸!妈!儿子不孝……儿子不孝啊!明知昨晚有大雪,为什么不去陪你们啊?为什么没去啊!”

方大群的头磕得地板咚咚响,痛苦万分。修顺奇也站立不稳,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想着两位老人被煤气熏倒,身边无人呼应的凄惨景象,她也禁不住泪如泉涌:“爸、妈,对不起,对不起啊!儿媳不孝,让你们受苦了啊!”

   等方大群三口赶回河沿儿村时,已经是中午时分了。差不多所有的老邻居和沾亲带故的人都来了。他们自发地把老方家院子里里外外的积雪都清除掉了,还一直铲到了村里的路上。

有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在一起商量着在老方家祖坟地里修坟的事情。天寒地冻,河沿儿村里的年轻人已经没有几个了,刨冻土是个力气活儿。他们掰着指头从村头到村尾挨家数着也没找出几个年轻人。一个老人摇着头:“唉!你说这一家一个最多两个孩子,现在都进了城里。紧要忙的时候,到哪儿找人干力气活儿去?这里里外外就耍老八了!”

老八和马小兰从柜子里找出了方叔方婶包得整整齐齐的送老衣服,一人一包,在方大群还没来的时候已经给老人穿上了。从手绢袜子布鞋,到棉袄棉裤外套,再到俩人的帽子,一样不少,一应俱全。甚至连包骨灰盒用的红布,两人的一寸黑白照片和理应由后人买的覆盖在骨灰盒上面的布都买好了。

   看到了静静地躺在堂屋门板上的二老,方大群和老婆、儿子再也无法抑制悲痛欲绝的心情了。他们齐刷刷地跪倒在烛火萦绕的灵前磕着响头,无论怎么千呼万唤,老人们再也不能拥抱他们的儿子儿媳,再也不能亲吻抚摸他们的宝贝孙子了。没有谁能替代方大群的愧疚懊悔之心。他伤心欲绝,痛哭不止。父母一辈子都是为他在拼命,为他在着想。老了没有用他照顾一天,他还没有尽孝,爱他的父母就一夜之间双双撒手人寰了,怎能不叫他肝肠寸断,痛不欲生。

老八在七姐七姐夫来了以后,跟他们交代了几句就跟着老人上了方家的祖坟地。他从早上一直忙到现在,连一口水也顾不上喝。马小兰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两家的老人都不在了,马小兰突然觉得自己的肩上添了些担子,这些担子里装了些什么她一时半会儿还说不清楚。

烧完了二老的三七,方大群和修顺奇还没有从沉痛悲伤的情绪中解脱出来,俩人始终陷在深深的自责中不能释怀。父母用生命诠释了孝敬老人不能等的道理。跟老人们最后一次聊天的时候还说等儿媳妇退休了带他们出去旅游,这一等却没有了出行的机会。老人家一辈子也没有出过省门,更别提出过国门了。方大群和修顺奇后悔莫及。多少想到了却没有做到的该孝敬老人的机会,却被一个“等”字给耽误了啊!有多少事不能重来,有多少情来不及回报。淳朴憨厚善良的双方老人都去世了,河沿儿村再也没有值得牵肠挂肚的老人家了。

修顺奇整理公婆遗物的时候,发现柜子里收藏着的一个孩儿的奖品:一个脸盆、一床粉红色的缎子被面和一个暖瓶,还有他们买房子的时候婆婆扔给他们后来又被佳奇送给奶奶的已经退了色的独生子女光荣证,她的大专毕业证书。脸盆底下放着孙子给奶奶的第一次工资的红包,还有老两口每年积攒的存折……公公婆婆希望儿媳妇多生几个孙子孙女让他们家的大房子大院子热闹起来的夙愿到死也没有实现。

触景生情,除了红包、存折、毕业证书和独生子女证,修顺奇不知道那几样奖品还要保留多久,还有什么意义和价值。当年婆婆把这几样东西视为她是否能得到一大群孙子的“尚方宝剑”,锁在柜子里谁也不让动。如今物是人非了,再看见了只能勾起无限的思念。当年婆婆把儿子拉到大门外边生气地训斥说叫他把这些东西送回去,最少要养四五个孙子孙女,公公说先留着,等生了孩子再送回去的话好像又在她的耳边响起。

“没有什么用了。”修顺奇把这几样东西又塞到了柜子的最里边。

   老方家河沿儿村的大房子,大院子里没有人了,所有的鸡鸭鹅狗山羊都送给了老八。按照马小兰的意思是还在院子里继续养着,她跟老八每天过来帮着喂养。方大群不同意。他说一天两天行,天长日久这样不是个办法。我们十天半月才回来一次,你们也有自己承包的土地,还要照顾玲玲。从长计议,还是都送你家院子里养着,等你七姐退休了再说吧。

房子和院子也老了,没有了当年的新气儿了,不常锁着的大门锁上了。

一家三口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大房子,大院子。老人的离世,宣告了这个大院子一个历史的结束,或者是一段历史的更替。这里的一砖一瓦,都凝聚着他们的辛苦。这里的一草一木都留下了他们的汗水。他们一生的期盼都随着生命的结束而宣告结束了。

   父母都去世了,方大群和修顺奇都感到突然老了许多,老得连自己都无法接受。主要不是在外貌上,而是在心理上。有父母在的时候,他们总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每次回去,都要和父母撒撒娇,开开玩笑。现在,他们突然觉得无着无落,仿佛心被掏空了似的。儿子佳奇更是沉默寡言。他把每次回去和爷爷奶奶在一起拍摄的生活照都洗了出来,装了满满五本影集,放在自己卧室的床头柜上,每晚睡前必要捧着看看,仿佛爷爷奶奶还陪伴在他的身边。这些照片,有春天的时候他和爷爷奶奶在院子墙边儿的李子花盛开的树下拍的,有秋天在窗前结满了黄澄澄的柿子树下拍的,有在屋后的羊圈边儿和山羊一块儿拍的,也有在鸡窝旁伴着一群五颜六色的公鸡母鸡拍的。

   春节刚过,修顺奇又遇到了一个棘手的问题:上沟儿村的一个育龄妇女怀了第三胎。该村的计生员刘嫂跑到修顺奇的办公室里抓耳挠腮,希望她能拿出解决的办法。

“你不是每个月都上门走访了解孕情的吗?怎么都三个多月了才知道?”修顺奇问刘嫂。

刘嫂一脸的苦相,无奈地说:“她说她上环不服,每次来了月经就流血不止,半年前摘了环。我亲自把避孕药和避孕套送给她,可能都没用。”

“那十月份育龄妇女双情检测的时候她没参加吗?”

    “检测过了,也做了B超。那时她还没有怀孕,也就是从十一月份才怀上的。”

“她现在在哪儿?”修顺奇问道。

“她,她已经躲起来了。我们组织村里几个妇女轮流到她家里蹲守都没有找到。”

“她丈夫呢?也躲起来了吗?”

“没有。可是他不配合,每次我们去他家,他都虎着个脸和我们要人,撵我们走。说是我们天天去他家里,把他老婆吓跑了。”

修顺奇沉思着,这样的事情前些年每年都有发生。有的是怀孕后躲到亲戚家里,等孩子生了后才回村,交了罚款了事。有的是和村里的领导闹了矛盾,以怀孕相要挟,以达到该领导下台的目的,并不是真心想要个孩子。多数都因为发现得早,抓紧做工作及时解决了。个别计划外生育的也都按照政策规定做了相应的处罚。这一例已经怀孕三个多月了,就是做通了工作也只能实行引产手术。现在连人在哪里还不知道,修顺奇也着急了,她站起来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苦想着解决的办法。

“她不在家,那她的两个孩子怎么办?谁帮她照顾?”修顺奇问。

“她婆婆。我们每次去她家里,都是她婆婆在家里忙里忙外的。我们问她你儿媳妇去了哪里,她头不抬、眼不睁地装听不见,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就像是没有我们在场似的。”

“据你们了解,她们婆媳关系怎么样?”

修顺奇想从这位育龄妇女的婆婆那里打开缺口,找到她藏身的线索。

刘嫂想了想:“好像一般。她婆婆虽然和她住在一个院子里,但是并不在一起吃饭。老人家是自己做着吃的。”

修顺奇坐在椅子上点了点头:“就从她婆婆那里打开缺口,找出线索。”

“这个妇女叫什么名字?是因为什么怀了第三胎?和领导闹矛盾了,还是工作不满意?或者是有其他什么原因?”修顺奇问。

刘嫂面露难色,欲言又止,眼睛不敢正视修顺奇。

“你我都是做计生工作的,出了问题不能隐瞒,要如实反映,共同找出解决的办法。要是我们解决不了,还有上级组织。”修顺奇启发着刘嫂。

刘嫂咽了口唾沫,清了清嗓子:“她叫穆先芬。其实……其实她第二胎生的是一个男孩儿。不过那男孩儿一岁时被车撞了一下,一条腿残疾了。她两口子就想再要一个健康的儿子。”

“噢?”

修顺奇吃惊地盯着刘嫂:“你们怎么没反映过?”

刘嫂的眼神儿躲闪着修顺奇犀利的目光:“是……是村长不让向你反映。穆先芬的男人和我们穆队长是铁哥们儿。他说他不能眼瞅着自己好哥们儿没有一个健康的儿子。”

修顺奇摇了摇头:“都什么年代了,还称兄道弟?为了兄弟情谊就可以以身试法,带头违反计划生育政策?”

修顺奇意识到这不是一起单纯的计划外怀孕的问题。她决定亲自去穆先芬家里摸摸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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