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
二十多年过去了，河沿儿村已经今非昔比了，老一辈人去世的不少。尖嘴猴子五婶死了，五叔一个人生活不能自理，卖了房子进了镇里的养老院。前屋的邻居王老太也去世了。
新一代人大多都进了城。村里许多房屋卖给外地人了，街上没有多少熟人。修顺奇干了多年的计划生育工作，对每家每户的情况都了如指掌。她已经从当年风华正茂的窈窕女子，变成了即将退休的中年妇女了。儿子方佳奇大学毕业了，赶上了公务员考试。他去应试，竟然顺利地考取了。成了市政府机关的一名公务员。儿子参加工作了，成了公务员，修顺奇也快到退休的年龄了。
老方头儿和老伴儿已经到了风烛残年，他们还固守着河沿儿村的大房子大院子，不愿去城里。看到别的邻居卖房的卖房进城的进城，他们一点儿也不心动。城里是年轻人爱去的地方，花花绿绿车水马龙。他们老两口年轻的时候就喜欢河沿儿村，喜欢这里的山，喜欢这里的水，更喜欢这里热热乎乎的三亲六故邻里邻居。
儿子全家刚进城的那一年，他们想孙子，想得大病了一场。身体痊愈后也想开了，儿子儿媳进城是为了给孙子创造一个更好的学习和工作条件，将来孩子有出息。他们盼着孙子有了出息后还能回来，继承他们的房产。在这个大房子、大院子里给他们生更多的重孙子重孙女儿，圆他们光宗耀祖的老梦。让方家的香火世世代代燃得越来越旺。
佳奇兜里揣着参加工作后第一次领的工资。他用一部分工资给爷爷奶奶买了一个保健洗脚盆和两双厚厚的棉鞋，剩下的钱用红信封装好准备交给爷爷奶奶。
饭后，佳奇拿出红包递给了爷爷：“这是我参加工作挣的第一份工资，请您收下。”爷爷的手颤抖着欲接又止，最终还是放下了没接。
“我……我有退休金。再说我们老了，也用不着再买什么穿的用的了。你年轻，城里花销大，还是留着自己用吧。”
见爷爷不肯收下，佳奇又塞给了奶奶：“奶奶，爷爷不收你收下。这些年你们给了我那么多零花钱，差不多从记事起就花你们的钱。现在我工作了赚钱了，该是回报你们的时候了。”
奶奶没有拒绝，她擦了擦眼睛，仔细地看了看红包，点了点头说：“好，好，奶奶收下，给我孙子攒着。等娶媳妇了一块儿给你。”
“妈，怎么还攒钱？佳奇给你们钱是让你们想吃什么就买点儿什么。都这么大岁数了，别太仔细了。我们不在你们身边，照顾不到你们的日常生活，别亏待了自己。”修顺奇对公公婆婆说。
“爸、妈，您二老一辈子也没出去旅游过。趁现在还走得动，我给你们出钱，你们想去哪儿？”方大群问爸爸妈妈。
老两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同时摇了摇头。“我们俩哪儿也不想去。”妈妈说。
爸爸眼睛瞅着早就换成了彩色的电视机：“你们看，天天守着个电视机，不用出门哪儿都看到了，还用搭上工夫搭上钱到处走？”
孙子凑到爷爷身边：“爷爷，旅游和在家里看电视可不一样。只有身临其境才能感受到大自然是多么壮观，多么美丽。我给你们联系旅游团，还是出去走走吧，保证你们去了一次还想再去第二次。”
奶奶笑着说：“你妈不是要退休了吗？要出去旅游等你妈退休了领我们去。”
修顺奇笑了，赶忙答应着：“好，好，等我退休了领你们去旅游。”
元旦到了。方大群领着老婆孩子回河沿儿村看望父母。方家老两口儿乐得合不拢嘴。
修顺奇一直想瞅准机会和公婆探讨一下卖房子的事，总也找不到火候。现在看公公婆婆正在兴头儿上，刚好提起话题：“爸、妈，我一直想和你们商量一下进城里住，不知道你们愿不愿意？”
大群站了起来，瞅了一眼修顺奇，他觉得现在和父母商量这件事还早了点儿。他怕爸妈不同意。修顺奇试探着问了一句后，也在看公婆的脸色。
只见婆婆和公公对视了一下，说：“你们买大房子了吗？就现在那点儿地方怎么住？”
修顺奇听出了婆婆的话外之音，她索性不再遮遮掩掩，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
“我和大群想和你们商量一下，把家里的房子卖了去城里买房。靠我们的工资怎么也攒不够房款。刚觉得差不多了，房价又‘噌噌’地蹿上来了……”
没等修顺奇说完，方大群接过了话题：“你们的年龄一天天大了，每逢刮风下雨我就睡不着觉。夏天担心房子漏雨，担心院子里积水。冬天担心你们被煤烟熏着，出门滑倒……还是进城和我们一起住吧，冬天有暖气，足不出户。我们也不用来回地跑了。”
听了儿子儿媳的话，老两口沉默了。他们确实想和儿子全家住在一起。两个老人都是八十出头的人了，生活中有许多不便，不是每件事都能张嘴求人的。老八也往五十岁上数了，老两口不好意思什么事情都指使他来干。在这里住了一辈子了，他们最舍不得的，就是这处凝聚着他们一生心血和梦想的大房子大院子。故土难离，要让他们真的把房子卖了，离开这里，决心实在是太难下了。
方妈妈叹息了一声，终于开了口：“我和你爸一辈子就置下了这么点儿家产。本来吧，想叫你们多生几个孩子，守着它热热闹闹地和你们一起过到老。现在看是不能了，守不住了。就佳奇这么一个大孙子，我们也不能叫他一辈子待在这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耽误了他的前途。我们也知道你们进了城也是牵肠挂肚的，现在我跟你爸爸还能动弹，过几年可就不好说了。”
见老伴儿叹息着聊起了心里话，老方头儿也道出了心事：“河沿儿村里满村子也没几个老住户了。年轻人走了，老人不能动的也让儿女们接走了。唉！……我和你妈也想过，再过几年爬不动了怎么办？想到归齐，还是得靠你们。这两年，村里倒是有进敬老院的，我们俩闲着没事儿也去看过。条件还行，可是哪儿也不是自己的家呀！谁老了不想跟自己的儿女们在一起，一家老小热热闹闹的。”
方佳奇在足浴盆里倒满了水，端到了爷爷的脚边，插上了电源。他蹲到地上帮爷爷脱了袜子，摸摸水的温度上来了，把爷爷的双脚放到了水里，双手搓着爷爷的脚趾头缝。奶奶把这一切看在眼里，欣喜地瞅着孙子，心里思忖道：我孙子真的是长大了，知道怎么孝顺老人了。老伴儿的双脚掌像两张干树皮，孙子一点儿也不嫌弃，他拿磨脚石给爷爷轻轻地蹭着脚跟的老皮，那样子专注且仔细。奶奶不禁想起了他小的时候自己拎着盆子跑到山上吸羊奶的旧事。这才几天的工夫，角色就换过来了，该孙子服侍爷爷奶奶了。她看了一眼正美滋滋地眯缝着眼睛享受着孙子给搓脚的老伴儿，对儿子儿媳说：“你们看你爸乐的？嘴都闭不上了！呵呵……孙子又给他倒水，又给他搓脚。你们不在家，谁给我们端个饭，送个洗脚水？唉……有时腰腿疼得哈不下身子，鞋都提不上了。”
方妈妈说到这里，眼眶里有泪水在打转儿。她停了一会儿，又接着说：“我和你爸核计，佳奇妈妈也快退休了，能不能退休后再回来住？你们进城的时候，是说为了佳奇，为了他能念个好学校，找个好工作。现在佳奇书也念完了，工作也有了。你们俩也上了岁数了。村里条件好了，吃的用的小卖部里都有，咱家里也安了电话……佳奇妈妈再有个一年半载的也退休了，你们俩没想着再回来住吗？”
婆婆提出的要求出乎修顺奇的意料，她和方大群还从来没有想过，退了休再回河沿儿村住。公公此时也睁开眼睛看着修顺奇，想听她怎么说。
“这……”
修顺奇为难地看着方大群，不知如何回答。婆婆确实给他们出了个难题，修顺奇的父母都离世了。她每次回来都心情沉重，暗自流泪。抬眼望去，妈妈的院子里空空的，再也看不到父母熟悉的脸庞和亲切的招呼声了，她怎么愿意退休后再回来呢？那不是天天泡在思念父母的泪水中吗？
“我看，这事不急，房子不舍得卖咱就不卖。现在佳奇也工作了，三个人赚钱总归是要多一些。等有了合适的房子再说。”
方大群也知道自己的这番话没什么意义，和没说一样，没回答怎么照顾父母的问题。看着年迈的父母和为难的老婆，他无法拿出一个让他们都能接受的好办法。
佳奇给爷爷泡完了搓净了脚，倒掉了脚盆里的水。又换上了新的水加热了让奶奶泡脚。
佳奇又拿剪刀给爷爷修剪了脚指甲，然后穿上买来的袜子和厚棉鞋，爷爷笑着在地上走了几步。点着头：“嗯，这两只脚一下子轻松了。呵呵……暖和，暖和！这鞋底真厚，踩着脚底下不觉得凉了。”
又是一个严寒的冬季。一夜之间大雪覆盖了整个城区。
市里启动了防雪橙色预警，动员了所有企事业单位全力清除道路积雪。这一天，市里的海陆空交通运输几乎全部停运。呼啸的北风裹着雪片纷纷扬扬，没有停止的迹象。
方大群一大早接到了单位来的电话通知，休息一天，等道路状况改善再上班。他在家里怎么也待不住了，心里牵挂着远在河沿儿村的父母，修顺奇说给家里挂个电话吧。方大群接连拨了五六次电话也没有人接听。这下两个人都慌了神。家里出了什么事了？为什么没有人接电话？下了这么大的雪，两位八十多岁的老人一大早能上哪儿去？
修顺奇说给老八挂个电话，让他过去看看给回个话。
老八还躺在被窝里，接到七姐夫电话的时候睡得正香，电话铃声搅了他的好梦。他懒洋洋的声音让远隔数十公里的七姐夫听了不舒服。
“喂？……一猜一个准儿……你们城里人都是属公鸡棒子的！不管什么天气都起得这么早！啊哈！自己没有觉，也不让别人睡个早朝……现在街上连个脚印都没有……行，待会儿我起来就过去……给你回个电话？好。”
方大群放下电话，心却怎么也放不下。他在客厅里来回踱着步，不时地站在窗前看看外面纷纷扬扬的大雪。小区物业的工作人员在前面刚扫出一条小道，身后又被积雪掩埋了。没有几个人走动，人们大多被雪封在了屋里。看看电视里也在播报着各地的冰雪天气，有的省出现了零下五十度的强冷天气，国外还有冻死人的报道。修顺奇也坐立不安，她走到窗前，和方大群一齐往外看着，心里盼着老八的电话能早点儿打过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