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我班的同学都夸我有个一身武艺的功夫妈妈呢。你知道他们都问我什么了吗?”
当天晚上,吃完了晚饭的佳奇像个小姑娘似的依偎在妈妈的身边问道。
“我哪知道啊?都问了你什么?”
“他们问我:‘你妈妈在哪个单位工作?是干什么的?’” “你怎么回答?”儿子的话引起了修顺奇的兴趣。
“我嘛……我没实话实说。” “为什么?”
“嗯……你的工作我说不出口。”佳奇有些不好意思地摇着头。
修顺奇认真地瞅着儿子:“你为什么说不出口?妈妈的工作给你丢人了?”
见妈妈一脸严肃的样子,佳奇想点头,又没敢点头。妈妈做的是计划生育工作,不丢人,却是这么大年龄的孩子们不愿意提及的。
“反正……反正不是什么好工作。不如当会计,或者是做其他的工作说出来让人羡慕。”
听了儿子的话,修顺奇笑了。她拍了拍儿子的脑袋:“那你告诉同学说你妈妈是武术教练不就得了?”
佳奇挠了挠头,笑着说:“跟武术教练差不多。我说你是单位保卫科的,专门负责抓违法乱纪的坏人。”
“行,不错。哎?佳奇,同学们为什么不愿接受做计划生育工作的家长?这个工作有什么不好?”
修顺奇很想知道儿子这个年龄的孩子们对这个工作为什么这么反感。
佳奇腼腆地摇了摇头,不想说了。
“有什么难为情的?三百六十行,哪个工作不得有人干?都是革命工作,只有分工不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嘛。”修顺奇把组织部领导对她说过的话转达给了儿子。
佳奇笑了笑:“妈妈,我说了你可不许生气。”修顺奇微笑着点了点头。
“我们班有个姓姚的同学,他的爸爸是计生委主任。同学们知道了,给他取了个绰号‘腰带下’。”
“‘腰带下’?什么意思?”修顺奇不解地问了一句。
“这你还不明白?他爸的工作就是专管裤腰带以下的事情呗。”
“哈哈哈!”
刚进屋的方大群,听了儿子说的话,忍不住大笑起来。修顺奇也笑出了眼泪。她戳着儿子的脑门儿:“你们这些长不大的孩子们呀,想的倒是挺复杂的嘛!我干了这么多年计生工作,还是头一次听有人这么贬低我们!”
方大群笑过之后,给儿子支了一招:“你就照实说你妈是做计生工作的,这样同学也能给你起个绰号。”
“噢?”
修顺奇和儿子都惊奇地瞅着方大群,等着他的下文。
方大群站直了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说:“你妈的绰号是
修……”见老婆儿子都盯着他的嘴,方大群不好意思说出口了。“算了,太难听了!我不说了。”方大群摇摇头,住了嘴。
经过了这次意外,方佳奇对妈妈的敬意又增添了几分。妈妈收拾了学校的几个小混混,打得他们心服口服,在学生中传为佳话。学校周边再也没出现过拦路抢劫的事情。以前经常被抢劫过的同学,对方佳奇刮目相看。班级里有几个女同学,更是对日渐帅气的方佳奇暗送秋波。方佳奇故意视而不见,妈妈告诉他好好学习,不许早恋。
方佳奇初中三年的学习结束了。学校组织部分成绩优秀的学生去北京军训一周,方佳奇被选中。
儿子第一次出远门,修顺奇让方大群去送送他。方大群不去, 说是学校统一组织的集体活动,用不着去送。修顺奇没有听方大群的。她给儿子准备了换洗衣服,还有一兜水果和小食品,打车把他送到了集中出发的地点。
到了那里,她才发现自己的做法是对的。都是独生子女,又大多是第一次走那么远,几乎每个学生都有家长陪伴着来到了出发地,早到的学生和家长都三三两两地等候在那里。不少学生是两三个家长来送行的,妈妈爸爸爷爷奶奶们对孩子嘱咐了再嘱咐,叮咛了再叮咛,这个给系系鞋带,那个给抻抻衣服领子,一副难分难舍的样子。
“妈,你走吧,还要上班呢。”佳奇看着大客车开过来了对妈妈说。妈妈点了点头却没挪地方,她要看着儿子上了车才能走。
“孩子,快上车抢个座位!”
站在旁边的一个学生的家长,推着他的儿子向车边跑去。“都过来排队,依次上车!”
领队老师招呼着学生们。方佳奇和妈妈拥抱了一下后,朝着那里走过去。两行纵队排到了大客车的门口,按排队的顺序上车, 方佳奇是有座位的。他走到了车门口却站住了,让后面的同学先上了车。等车上没有了空座位他才最后一个上了车。佳奇走到车中间,朝站在远处的妈妈挥了挥手,大客车载着学生们朝火车站驶去。
儿子一个小小的让座举动,让修顺奇无比欣慰。孩子大了,知道遇事要先人后己与人为善了。
儿子走的这一周里,修顺奇寝食难安。天热得要命,北京更是高温不断。那些天,修顺奇和方大群每天晚上都看《新闻联播》,主要还是关注其后的天气预报。看到北京连续三天气温都在三十七摄氏度以上,担心儿子热得受不了,盼着他早一天回来。学校通知家长是周一乘早上的火车回来,傍晚就能到家。
好容易盼到了周一。
傍晚,修顺奇和方大群早早地吃了饭就乘公交车去了火车站。火车站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傍晚的海风吹去了白天的燥热, 送来了几丝清凉。出站口早已有上百名家长在等候着孩子们了。
方大群去雪糕摊儿买了两支雪糕,递给修顺奇一支,两个人吃着雪糕看着眼前的热闹光景。车站里外进进出出的旅客都背着大包小包,没有一个空着手的,匆匆走过的人群,留下了浓重的汗臭味儿。
广播里传来了从北京开来的火车进站的消息,方大群起身,往人群里挤了进去。
“妈妈!”
第一个跑出来的孩子朝着他妈妈的怀里扑了过来,他的妈妈也真有力气,兴奋地抱起了他原地转了一圈儿,比妈妈还高一个头的儿子还像个小孩子撒娇似的捧着妈妈的脸蛋儿亲了一口,幸福的妈妈也给了儿子一个深情的吻。
修顺奇站在人群的外边踮起了脚尖儿,抻着脖子朝出站口张望着。这些穿着黄色短袖衫、戴着黄色旅游帽子的孩子们个个兴奋不已,一路小跑着朝出站口奔过来,汗水还挂在他们的额头上。
终于看到了儿子方佳奇。
他朝挤在前面的爸爸伸开了双臂,方大群冲上去抱起了儿子,
也和那位母亲一样就地转了一圈儿后才放下。
“妈妈呢?妈妈来了吗?”儿子朝人群里搜索着问爸爸。
“来了来了,在后边儿呢。”方大群摘下了儿子肩上的背包,背在了自己的身上后,拉着儿子的手朝修顺奇走来。
“妈妈!”
方佳奇奔到修顺奇面前抱起了她,也像爸爸抱着他一样转了一圈儿才放下。妈妈闻到了儿子身上的臭汗味儿。
“哎呀,熏死人了!一周没洗澡吧?”修顺奇捂着鼻子问。
“北京太热了,天天军训,刚洗完澡就湿透了。你没闻到车厢里的气味儿呢,熏得人都不敢大喘气。”
方佳奇左边牵着妈妈的手,右边牵着爸爸的手,一路走着兴奋地说。
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洗个热水澡。修顺奇看到从卫生间里洗完澡出来的儿子,身上起满了热痱子,特别是脖子上,更是红红的一片。
“我的妈呀,怎么起了这么多热痱子?痒不痒死了!快擦点儿痱子粉……不不,擦些花露水,擦花露水去痛止痒快。”修顺奇打开花露水的瓶子给儿子往身上脖子上涂着。
“玩儿得怎么样?痛快吗?”方大群瞅着比自己还高出半个脑袋的儿子笑眯眯地问。
“一周时间太短了,几天就过去了,大家都没玩儿够呢。”
“去天安门了吗?看故宫了吗?登上长城了吗?”修顺奇问。“‘不到长城非好汉’,当然登上去了!我小时候就想去看看天安门……终于看到真的天安门了,既雄伟又壮观。故宫展出的东西真多呀,看得我眼花缭乱的。哎,爸、妈,我们看升旗仪式了。升旗仪式真壮观啊!仪仗队的解放军叔叔真是训练有素,队伍整齐得像一条线似的,脚步‘刷!刷!刷!’又稳又整齐……奏起国歌, 升起国旗的时候,我们也面向国旗敬礼,好多人都和我们一样,激动得热泪盈眶……妈,我当时的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心里真有一种中国人的自豪感!”
修顺奇从没看见儿子这么滔滔不绝眉飞色舞,兴奋得刚洗净的脸上汗水又冒了出来。
修顺奇打开了电风扇,把风头转向了佳奇。
“躺下歇歇吧,这些日子有点儿瘦了。军训累吗?”她问儿子。妈妈的话又激起了儿子的兴致,他刚躺到床上又弹了起来,打
开背包拿出了一个大笔记本,翻开了第一页。几行评语出现在父母的面前:XXX学校来京参加军训的方佳奇同学表现突出,测试科目优异,被评为优秀学员。
“去了二百多名学生,就评出两个优秀学员。”方佳奇自豪地说。
“把这个笔记本收好留作纪念,这是你念书以来获得的最高奖励。”方大群对儿子说。
方佳奇高中的成绩非常优异,毕业后顺利地考取了四年制的大学本科,所学专业是计算机管理。他是个恋家的孩子,报考时选择了本市的知名学校。
在方佳奇读初一那年,舅妈马小兰生了一个女儿。不管怎样, 老修家也算是有了第三代了。
姥姥姥爷不再盼着要个孙子了。
这些年老修家的变故和两位老人的年老体衰,让他们自顾不暇。再加上一个孩子的政策宣传得那么到位,老两口不关心儿子儿媳是否还要第二胎了。按照头胎是女孩儿间隔年限到了还可以生育二胎的政策,老修家是可以生个二胎的。
马小兰因为头胎没给老修家生一个儿子而感到内疚,一再对老八说间隔期满了再生一个,不管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给闺女玲玲一个做伴儿的。老八一直没表态,马小兰也不敢擅自怀孕。
在方佳奇大学毕业那年,姥姥的身体每况愈下。终于撑不住了,先姥爷而去了。
老修头悲痛欲绝,躺在炕上一个多月没爬起来。
老伴儿活着的时候,两个人还经常闹别扭,打嘴仗。老伴儿走了,老修头才感到了什么叫孤独。
睡了几十年的大火炕,现在只孤零零地躺着他一个人。到了晚上,马小兰把炕烧得热乎乎的,提前焐上被窝,老修头睡觉的时候还是觉得冷。一双脚老是冰凉的,身上盖了两床被子还是冻得打哆嗦。细心的马小兰只好又买了个热水袋放到了公公的脚底下。妈妈刚去世的那些日子,老八陪着老爸睡了几个晚上,老修头
撵他回他自己的屋里,说他不孤独,不用儿子陪着。你妈八十三岁走的,也算是高寿了。我这一身的病,也没有几天活儿头了。你们就别惦记着我了……老八听了心里难受。看着老爸每日困难的呼吸和日渐佝偻的身体,相信爸爸说的是心里话。没有了妈妈朝夕相处的陪伴,爸爸衰老得更快了,简直是一天一个样儿。
爸爸妈妈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相继病逝了,修顺奇伤心欲绝, 憔悴了许多。她的两鬓不知不觉地生出了白发,机关里比她年龄 大的没有人再称呼她小修了。开始有人叫她老修的时候,修顺奇 还不太习惯。时间长了,看着镜子里鬓角的花白头发,她苦笑着: “老了,真的老了。都五十多岁了还能不老吗?”
方大群一直想着赚了钱买一处三室一厅的房子,好把父母都接进城里一起生活。可是俩人的工资除了供儿子学费和日常花销所剩无几,这些年也没攒下多少钱。刚刚攒够付首付的房款,房价又涨了起来。工资永远没有房价涨得快。修顺奇见房价涨得太快, 想贷款买房,被方大群制止了。他说要是贷款他就睡不着觉,背着饥荒住着大房子心里也不舒服,还是再等等看,能不能说服父母把农村的房子卖了进城买房。
每逢过年过节,修顺奇和方大群都要和儿子一起往河沿儿村里赶。公婆在这里,这里才是他们真正的家,河沿儿村才是他们的根。
说心里话,自从父母相继去世,修顺奇打怵回河沿儿村了。她进了村就往妈妈的院里瞅,希望还能看到爸爸妈妈趴在院墙上亲切地和她招手,叫她回家里吃饭……一切都成为往事,人死不能复生。记忆却会永远留在脑海里,根深蒂固,让你思念,让你遐想,催你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