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口迁移出奇地顺利。只要城里有了房子，就可以落进去。当年决定了修顺奇这个农村女孩子是否能找个城里对象的一大障碍，如今变成了握在她手里的一个小红本本，轻如纸壳。修顺奇看着它，脑子里又浮现出了当年战必胜讽刺挖苦她的那些话……呵呵！如今的修顺奇看着它发出了冷笑。你这个小东西有什么了不起？户口，户口本不该成为恋人之间的障碍。不能结为夫妻的男女别把户口看得那么重要。没有感情，不爱了，就别拿户口说事儿。这是一个人为地把人分成贵贱的恶魔，它加重了城乡差别。这个小恶魔掌控着多少人的生杀大权，它阻碍了多少有情人成为眷属，它拆散了多少幸福的家庭，它强迫了多少人分道扬镳，它浇灭了多少农村孩子求知的欲望？它让多少夫妻两地分居，不得团圆？这个小红本本就像一堵横亘在城乡分界线上的无形的高墙，把平等的人分成了三六九等。修顺奇诅咒这个小红本本，它带来的不公平迟早会结束，它终将会被扔进历史的垃圾堆！尽管握在手里的轻轻的小本本儿是经过了她的三年苦读才得到的，她依然是那么的鄙视它，厌恶它。
方大群和修顺奇利用周日去新家粉刷了屋里，又一个周日到来的时候他们搬了家。为的是让生长在农村的儿子早一些熟悉城市的生活环境。
搬家的那一天，老方家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沉闷气氛。
方大群是运营公司的货运司机，搬家需要的人和车都没有问题。老八和马小兰要来帮忙搬家都被方大群谢绝了。车停在了院墙外边，老方头儿两口子一个坐在炕上抹眼泪，一个蹲在院子的菜地里拔着草。二老对方大群和修顺奇指点着工人进进出出地搬东西视而不见。因为生儿子和儿媳的气，他们什么也没让儿子带走。过日子需要的锅碗瓢盆油盐酱醋一样也不给。修顺奇只是搬走了自己屋里的柜子和被褥，其他生活用品都要去新家后现买。没有几样东西要搬的，车一会儿就装停当了。方大群把爸爸搀到了屋里，他和修顺奇一起站到了爸爸和妈妈的面前。
“爸、妈，你们别生气。现在是为了佳奇的学习我们先搬过去。等以后有了钱我们卖了这套小居室再换套大房子把你们都接过去。”
妈妈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地往下掉，一条毛巾已经湿透了。修顺奇坐到了炕沿儿上替婆婆擦着眼泪，哽咽着：“妈，我结婚这么多年，跟你和爸一个锅里摸勺子，你们待我跟亲闺女一样，没有出现什么磕磕绊绊。我……我知道你二老是舍不得佳奇，我们也舍不得你们。”佳奇不知什么时候也凑到了爷爷的身边，一只手拉着爷爷，一只手拉着奶奶，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儿。
老方头儿叹息了一声：“唉……你们该走了！翅膀都硬了，用不着我们了……留也留不住，赶紧走吧。进了城，别……别惦记着我们。离亲家这么近，有什么事儿招招手，老八就过来帮忙干了。你们照顾好佳奇就行了。”
婆婆止住了哭泣，喘了口粗气：“嗐！我早就知道，这个家迟早是要分开的。没想到……佳奇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你们早上要把他一天的饭菜都准备好，别糊弄。这箱子鸡蛋你们装车上，每天早上给他煎两个……”没等奶奶说完，佳奇便抱着奶奶放声大哭：“奶奶！……我不去了！我不离开你和爷爷！”
孙子是老两口的心头肉，从生下来就没有离开过他们，要是不能天天看到孙子，不能给他做他爱吃的饭菜，爷爷奶奶会是个什么心情？祖孙三代抱头痛哭。
“方师傅，我们该走了。”方大群的徒弟站在窗外朝屋里喊了一声。
“走吧，走吧。记着有空儿回来看看我们就行了。”婆婆说着下了炕，指着墙角那个装了满满一箱子的鸡蛋让儿子搬走。
“放驾驶室里，别颠碎了。”
修顺奇的妈妈和爸爸早就站在院墙边朝这里望着了，眼看着车装完了用绳子捆住了。妈妈想过来和闺女一家道个别，被老八拦住了“：你们过去只能让姐姐姐夫更难过。他们上班的地方也不远，能经常回来看你们，就别过去了。”
爱多事儿的尖嘴猴子五婶也老早儿就站在凳子上，往方大群家张望着。嘴里“啧啧啧”地嘟囔着：“啧啧啧……帮你们把孩子都看大了，是嫌两个老东西老了，不中用了！好东西划拉划拉都搬走了！啧啧啧，可惜了老方头儿盖的大房子大院子了！啧啧啧…… 空了，空了。”
前院的王老太拄着拐杖摸着佳奇的脑袋，哽咽着：“唉！这……日子过得真……真快呀！才、才几天的工夫你就长成个大……大小伙子了！王奶奶的嘴里还有你的尿骚味儿呢！”
佳奇握着王奶奶的手说了声：“王奶奶再见，我和爸妈会经常回来看你和爷爷奶奶的。”
看着拉着家具的汽车驶出了河沿儿村，老修和老方家四个老人都朝他们挥了挥手。目送汽车离开了村口，渐行渐远。
搬进了城里，每天修顺奇和方大群都要早早起来，给儿子准备早餐和中午要带的饭菜。吃过了早饭又要乘三次公交车赶单位的通勤班车。一天往返，光在路上就要浪费掉三个小时。好在修顺奇的大专早已毕业，方大群的工作也比较满意，看着儿子学习成绩越来越好，两个人辛苦一些也乐在其中。
方佳奇开学一个多月了，还是不习惯城里的学校，和自己熟悉的同学分开了，一个人孤独地进了一所陌生的学校，令他时时想念过去的伙伴。他下了课总是一个人站在墙根下，看着别的同学踢球跳绳打闹嬉戏，心里想着在农村学校里，自己也是和同学们做着这样的活动和游戏，而且自己往往是他们的“头儿”，只要他的手一指，他们立刻会朝着他指的方向蜂拥而至，令他倍感荣耀。可是现在，谁知道我方佳奇是哪路财神？谁又会捧我为头儿，听我的指挥？方佳奇不免有些沮丧。
周日到了，佳奇太想念爷爷奶奶了，他和父母说要去河沿儿村看望爷爷奶奶和姥姥姥爷。儿子的想法和父母不谋而合。
事先没有和公公婆婆通信，在院子里忙活的老方两口子突然见到了儿子一家三口立在街门口，还以为眼睛花了，出现幻觉了。直到孙子佳奇喊了声“爷爷！奶奶！我们回来看你们了”，他们才信以为真。
修顺奇进了院子，朝对面妈妈家的院子里望过去。正好和朝这边张望的妈妈对上了眼：“妈妈，我们回来了！待会就过去看您！”修顺奇边朝妈妈招着手边喊道。
“哎……好。”妈妈回应着。
爷爷奶奶一边一个地拉着孙子的手，眼睛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地打量着孙子：“嗯，长高了，也壮实多了！”
才分开一个月就看出来孙子长高了，长壮实了，奶奶不免有些夸张。
“不光长高了，长壮实了，还长了胡子了。嘿嘿，我孙子也要娶媳妇了！”
很少开玩笑的爷爷夸起孙子更离谱，逗得全家哈哈大笑。修顺奇让儿子陪着爷爷奶奶进屋唠嗑，她和方大群一个灶上，一个灶下忙着午饭。都是从城里买回来的半成品，稍做加工就端上了桌。回家的团聚让爷爷奶奶喜不自禁，他们拿着筷子一会儿夹块鱼，一会儿又夹一块肉，把孙子面前的小食碟装得满满的。
“奶奶，您和爷爷快吃吧。我都是大人了，你们别还像喂小孩儿似的喂我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把鱼肉又夹到了爷爷奶奶的食碟里。
奶奶乐得合不拢嘴，眼睛盯着孙子，怎么看也看不够，生怕一眨眼孙子会从她的眼前消失。
修顺奇吃了几口饭，放下碗出去了。她到院子里的菜地里拔了一把鲜嫩的水葱，摘了几个辣椒和两棵生菜，在水井边的槽子里洗干净了端到了桌子上。
方大群见了朝她竖了竖大拇指，紧接着就拽起一棵生菜叶抹上了大酱，又包了葱叶吃了起来：“嗯，园子里的青菜就是比买的好吃。怎么就洗这么几棵？还不够我一个人吃的。你再去多拔几棵。”
方大群一口生菜卷儿，一口鲜辣椒地吃着，还嫌修顺奇洗得少了，让她多拔些新鲜菜端上来。修顺奇笑了笑，又转身出去了。
“城里的家热不热呀？房子小肯定热。哪有咱家里这大房子通风好？”
奶奶看孙子的脸上有几个小红疙瘩，用手摸了摸心疼地自问自答。
“学校还好吧？学习能跟上趟儿不？”爷爷又给孙子的食碟里夹了一块儿红烧肉。
“还行，就是想我原来班的同学。我不愿意和新同学在一起玩儿，他们都不愿意理我。”
“那怎么行？到哪儿就得随哪儿。你是新去的，得主动和人家交朋友，还能等着别的同学主动和你搭话？”
“新同学玩儿的时候都有‘头儿’了，他们不知道我的厉害。我要是跟他们一起玩儿，只能听他们头儿的指挥，我不乐意。”
孙子跟爷爷奶奶说了心里话。小孩子的自尊心也是很强的， 走到哪儿都想确立自己的地位。新学校的同学们不了解他，大家已经形成了比较稳定的圈子。一个新来的陌生人是不容易在短时间里被他们接受的。
爷爷奶奶听了孙子的话都笑了。
“你什么时候当过‘头儿’了啊？我跟你奶奶怎么不知道？过去你也没说过呀？”
“我早就是我们班级的‘头儿’了！不是我要当这个头儿，是同学们自动推选我当头儿的。”
“噢？当了头儿有什么好处？你爸爸念书的时候可是从来也没当过头儿。”奶奶好奇地问道。
方佳奇得意地摇头晃脑，故弄玄虚：“我不告诉你们，说了你们也不理解。”
爷爷欲擒故纵：“怎么不理解？当头儿的是要有过人之处。我小时候也当过一群小孩子的头儿。那时候的头儿是为了填饱肚子， 带领小伙伴儿们到山上去找吃的东西。蘑菇啦、木耳啦、榛子啦、苣荬菜、蕨菜啦等等，反正别的同龄人都不认识的山上能填饱肚子的东西我都认识。他们就跟着我上山去采。特别是蘑菇，不知道哪些有毒哪些没有毒，要是误吃了有毒的蘑菇那是要死人的。”
“爷爷你真厉害！是谁教你认识的？”
“当然是我的爹妈了。我刚会走路的时候，就跟着你的太爷爷太奶奶土里刨食了。说别的我不懂，就是河沿儿村这山沟旮旯都有什么能吃的山野货，那我可是个‘大拿’。呵呵……”
“你爷爷有这本事当了头儿，你有什么本事能让大家服你，让你当个头儿啊？”
方佳奇挠了挠头，呵呵笑了：“我嘛……我体育项目好呀！足球、篮球、乒乓球、长跑、短跑……反正所有的体育项目我都是大拿。现在原来的学校还保留着我八百米长跑的纪录呢。没有人能破。”
“哦，那你的学习成绩怎么样啊？要是你在班级的学习也是大拿，那我们就高兴了。”奶奶故意将孙子的军。
“我，我争取吧。”
“换了学校，到了新的环境，你只有把学习成绩搞上去了，人家才能服你。你就是不当那个头儿，在同学们的心里你也是个头儿， 是个人人佩服的学习上的头儿。”
整个午饭就听他们祖孙交流了，方大群和修顺奇没有插话的分儿。饭后，他们又去了姥姥家。
修顺奇和父母、弟弟老八、弟媳马小兰又唠了一会儿嗑，就该往回走了。老八和马小兰上山摘了一筐苹果，又摘了一筐芸豆角， 还拔了一些葱，择干净了装到袋子里送给了方大群。
“七姐、七姐夫，过去你们在村里住着的时候，这些都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现在你们进城了，菜和水果都是买着吃。我们俩的园子里什么都有，要是缺了就给老八来个电话，让他收拾一些送到你单位，捎回去吃。”马小兰对站在门口的方大群和修顺奇说。
修顺奇和方大群不客气地接受了他们给的东西。没进城里生活的时候，他们还不知道蔬菜和水果占着生活费的分量。这些东西家里的菜地和院墙里外的树上都有，伸伸手就来了。可是进了城，吃一口东西也要花钱去买。加之他们买房子借了大姐的钱，方大群和修顺奇都有些压力，省吃俭用地攒钱还房款。
方佳奇从爷爷的仓库里推出了自己的自行车，擦干净了，坚持要骑着回城里。无论父母和爷爷奶奶怎么劝阻就是要骑，并一再表示，他肯定会遵守交通规则，就四十里的路程，不会出什么事。
看拗不过儿子，方大群和修顺奇妥协了。他再一次检查了儿子的自行车，给充了气，试了试车闸和车铃都没有问题，才答应了儿子的请求。
方大群和儿子一起安慰父母，说你孙子已经是个小男子汉了，让他锻炼锻炼，自己骑着自行车走一趟。到了家就给村里的小卖部打个电话，给你们报个平安。
这些年河沿儿村建了个小卖部，安装了公用电话。村子小，谁家来了电话，站在小桥头喊一嗓子就知道了。
孙子前脚骑着自行车离开河沿儿村，奶奶就心慌得受不了，躺在了炕上。她吃了几片药总算是挺了过来，心里一直担心她的宝贝孙子，千万别出什么意外。
等方大群和修顺奇乘火车再倒了三遍公交车到家时，儿子佳奇已经站在楼上向他俩招手了，夫妻俩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方大群赶紧到公用电话亭给村里的小卖部去了电话，让他们转告他爸爸妈妈，孙子已经平安到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