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顺奇一个月一次去上级计生委开工作例会,是这么多年雷打不动坚持要做的。她就是通过这样的专业会议掌握了计生工作的最新动态,制定出自己工作的实施方案,再传达给乡村计生大嫂们具体落实的。
上级计生部门每次开会都强调要切实做好育龄人口的孕情环情检测工作,把避孕节育的知识普及到千家万户。减少计划外怀孕最好的办法是让他们掌握了科学的避孕节育措施。干了这么多年了,各村计生大嫂们磨破了嘴,跑断了腿,还是有要违背政策,想多胎生育的家庭。可是政策规定只能生一个或者是两个,只有少数民族和几种特殊情况才允许生育多胎。凡是出现了计划外怀孕,修顺奇和基层大嫂就要不厌其烦地上门去做动员工作,不分白天和晚上,直到做通了为止。每年因为避孕措施不当引起的计划外怀孕现象屡见不鲜,发现后都要及时采取措施终止妊娠。
每当带着那些妇女去做流产或者是引产手术时,修顺奇就好像是自己躺在了手术台上一样。搀扶着做完手术的妇女走出了手术室,修顺奇的身体跟她们一样控制不住地颤抖,佝偻成了一团。眼泪跟着她们一样止不住地流淌……将心比心,她无法摆脱愧疚感,她想换个工作。
修顺奇找到组织部门,和负责人谈了她的想法。人家先是肯定了她这些年工作上的成绩,说她对这项工作是多么多么胜任,多么多么称职,多么多么乐于奉献,在控制人口方面给全区做出了榜样。没有人能胜过她,已经非她莫属了。而后是代表组织表态,不可能给她调换工作,又讲了为什么不给她调换工作的理由。
听了领导的话,修顺奇也在心里反复掂量过,三百六十行,哪一行不得有人去干哪?要是都挑好干的轻松的工资待遇高的工作去干,那这些艰苦的工作不就没有人过问,没有人干了吗?她就是在自我安慰中,在为育龄人口服务和解决棘手问题的煎熬中履行着这份工作的职责。
冬去春来,儿子再开学就该上小学六年级了。附近农村的小学都没有英语课,要让方佳奇有个好的学校只能进城。方大群和修顺奇第一次有了进城买房的想法。他们背着父母托人去城里看了几处房子,都不太满意。主要是房子离学校太远,而且附近不是重点学校。
方大群又想到了他大舅,和修顺奇一块儿去了大舅家。说明了来意,大舅沉思片刻,说现在好学校都是要有本学区的户口,你们是农村户口……修顺奇告诉大舅,自从她顺利地考取了大专文凭,他们一家三口已经转成了非农户。
那就好办了,孩子要在城里上学,必须家住在所属学区。首要的问题还是买房子,有了房子,户口就可以迁进来。
大舅领着他们走了几个重点学校周边的住宅区,一路打听着有没有要卖房子的。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们转了两天还真找到了一家要卖房子的主儿,距学校不到十分钟的路程。双方一拍即合。方大群又在大舅的引见下,见了那所小学的校长,给儿子开学后进新学校打通了关系。
回家后要办的重要事情就是筹备房款和迁移户口了。
方大群最近才调离了原来的机械厂的工作,在一家运营公司做货运司机。家里的收入明显提高了。但是他们过去从来也没有想过要进城里买房子,只是看到同龄人有的为了孩子上学方便在城里买了学区房,或者是把孩子寄养在城里的亲戚家里,每月给些生活费。修顺奇的六个姐姐都住在城里,儿子去谁家里住都没有问题。但是她和方大群都不舍得把儿子送到姐姐家里,他们知道儿子在别人家里不习惯,自己也不放心。特别是爷爷奶奶,那是肯定不会答应的。可是要买一处像样的房子需要一大笔钱,光靠他们俩的工资买房要攒若干年。粗略地算一下,他们俩这些年攒下的钱只够买一处三四十平的小房子,而且钱都在妈妈的手里。进城里买房子这件事又无法向父母张口要钱。要是为了买房子去贷款,他们夫妻都难以接受。背着饥荒过日子,身上的负担该有多重啊!就算是一步到位住上了像样的房子,被饥荒压得也不会有好心情。
方大群是独生子,现在进城又没有条件买大房子把父母都接过去一块儿住。再说方妈妈和老伴儿从来都是厌恶城市生活的,他们压根儿就没想过要进城。要是和他们说了,为了孙子上学进城买房子的事,他们一定不会同意,更别说给钱了。
“我看还是买处像样的房子吧。到时候佳奇爷爷奶奶来看孙子,也有个住的地方。买房的钱还是向我姐姐们借吧。我大姐可能会有钱,等我给她打个电话问一问。能在一家借够的就紧着一家借。要是一家不够再和别的姐姐说。”思忖再三,修顺奇还是决定借钱买房子。方大群没有马上回答。
他长这么大,家里压根儿就没有借过别人的钱。爸爸是教师,每月开工资。倒是村里的邻居们有了困难临时找父母借过钱。妈妈的性格太刚强,家里有再大的困难,宁肯和自己的兄弟姐妹们张张嘴,也不把窘境让外人知道。他十分清楚,父母如果知道了这件事会有什么样的想法。早在当年盖房子的时候,爸妈就说过这是他们最后一次把老本儿都掏出来盖的房子了,将来不论遇到什么情况,肯定是不会再往房子上面投资了。大群结婚以后,爸妈也表示守着儿子儿媳孙子过着合家欢乐的日子比什么都强,以后老两口儿哪里也不去了,死也要死在河沿儿村了。要是知道儿子儿媳和孙子都要离开他们,进城生活学习,老两口还不气坏了?噢,你们是孩子大了,翅膀硬了,用不着我们了,嫌弃我们老了,不中用了,要一走了之呀!方大群无论如何开不了这个口。
“到底怎么办你说个意见呀!老抻着能解决问题吗?” 见方大群老不吱声,修顺奇朝他吼了一嗓子。
“你要是能痛快地借到钱咱们就买,要是借不到就算了。我怎么想也没勇气和我爸妈说这件事儿。”方大群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好吧,离开学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我尽量抓紧办。爸妈那里你要是不能说,到时候我去和他们说。”夫妻俩在重大问题的处理上还是修顺奇拿得起,方大群每到了这样的关口似乎是有些依赖她。
早几年修顺奇拿到了大专文凭的时候,他们家的户口已经分户了,只是婆婆执意要替他们保管户口本。方大群和修顺奇要办的两件事其实只有一件事,就是筹钱。只要城里有了房子户口就不成问题,直接迁过去就行了。问题是他一家三口的户口簿一直都在他妈妈的手里攥着呢。方妈妈是一家之主。儿子儿媳的结婚证、独生子女父母光荣证、修顺奇的大专文凭证书、户口簿……老太太都锁在她的抽屉里。方妈妈认为这些东西就象征着一家的核心权力,握在谁的手里,谁就是这个家的一家之主。至于何时交给儿子她连想都没想过。
修顺奇从大姐那里借来了买房子的钱,只几天就办妥了买房子的各项手续。接下来是和公公婆婆通报下周就要搬家的事了。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不能不和两位老人摊牌了。
这天吃过了晚饭,一家人都坐在院子的葡萄架下纳凉。方大群殷勤地给爸爸妈妈各倒了一杯凉茶,和修顺奇坐到了他们的面前。修顺奇看了看方大群,见他朝她使了个眼色,修顺奇干咳了一声开了口。
“爸,妈,我和大群最近背着你们做了一件大事,在市内买了一套两居室的小房子。主要是为了佳奇下学期能有个好学校,上学近,又有英语课。”
尽管修顺奇是用极其平和的语气和公婆说话,他们还是惊得目瞪口呆,半晌儿说不出话来。
“明天我们就要去收拾房子……”
婆婆突然丢下了手里的蒲扇,掩面哭了起来。公公端着茶杯的手颤抖着。
见妈妈哭了,爸爸也喘着粗气,方大群也忍不住红了眼圈儿,只是院子里的灯光暗淡,没有被爸爸看见。
爸爸放下了茶杯顿了顿,开了口:“你们已经定下来要搬走吗?什么时候搬?”
方大群点了点头说:“要是户口迁移的事情办妥了,再把房子简单粉刷一遍就搬,大约一周吧。”
方佳奇在屋里做完了作业走到了院子里,听到了妈妈和爸爸说的话。他没有插话,而是想听听爷爷和奶奶的意见。
只听爷爷接着说:“既然你们已经背着我们把想干的事情都办得差不多了,我们不同意也没有用。你们买房子的钱是哪儿来的?”
“是……是和佳奇的大姨借的。”方大群赶忙说。
“要走你们就赶快走!最好今晚上就走!我一个不留!”
妈妈捡起了蒲扇,起身拍打着衣服,边说边气呼呼地进了屋里,随手重重地关上了房门。
“我没钱给你们,你们要什么时候搬就什么时候搬,我和你妈也帮不了什么忙。”
爸爸说完也起身进了屋。
院子里剩下了方大群的一家三口,他们呆呆地站成了三角形。月光如银,静静地洒落在葡萄架下,在三个人的脸上投下了斑驳的影子。微风吹来,赶走了白天的燥热,带来了一丝清凉。河沿儿村太静了,静得一家三口的呼吸声都是那么清晰,那么急促。方大群和修顺奇的心里都堵得难受,欲哭无泪。儿子方佳奇只是默默地看着爸爸妈妈。他们的一切付出,所受的一切委屈,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自己,为了自己能有个好的学校,能有一个好的学习环境。自己已经不是个小孩子了,要报答他们只有好好学习,别无选择。
方妈妈突然开了门,扔出了一个小布包。方佳奇站在距门最近的地方,他捡起布包递给了妈妈。
修顺奇打开看了看,里面有户口簿、一孩儿证和她的大专文凭,几叠钱,还有一个存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