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8月,东灌沭灰蒙蒙的天,终于晴了。

  黄克诚大将率领1万多名八路军来了。

  高沟,杨口一战,全歼日军一个中队,击毙日伪军700余人,打击了日军的嚣张气焰,取得开辟淮海根据地的首次大捷。

  1940年9月,文革后的国务院秘书长金明率中共苏皖区党委机关来了。中共淮海区党委一手抓根据地建设,一手抓清匪反霸。短短几个月,镇压了一些汉奸恶霸,清剿了一些惯匪,东灌沭地区的人民扬眉吐气了。

  爷爷对八路真打鬼子十分佩服,对共产党清匪反霸的霹雳手段十分赞赏;对保安团训话时多了一句口头禅:你看人家八路……对咨议会中的长辈,他掰着指头开导说,大清,北洋,民国,那个剿了惯匪,还如此清廉?!

  但,历年来的反共宣传,使他对共产党还是心存疑虑。

  林子寻的姑姑,当时20岁的女区委书记,不时带一些党政军领导同志来林家大屋借宿或临时办公。爷爷对凡是职务高于女儿的“党的人”一律称“大领导”。凡有闲暇,他都有意识地去和“大领导”们攀谈。对他触动最大的一次,是他和淮海区党委书记金明同志的三次闲聊。

  那日,姑姑陪着一个青年来到书屋。爷爷看来人和女儿一样,穿粗布军装,打着绑腿;不一样的是没有束皮带,大衣是细布里子,气度不凡。

  姑姑说,爹,金明同志在家里暂住几日,他一定要来表示一下谢意。

  “金明”,这段时间爷爷耳中常听到的名字。难道共产党统领一个诺大“淮安府”的竟是一个毛头小伙子,不会吧。他略一迟疑,伸出食指向上指了指。

  姑姑会意地笑着点点头。

  爷爷愕然之中,听到来人问:请教林老先生台甫?

  爷爷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由的脱口而出:你们共产党还讲台甫?论表字?

  台甫,旧时,为初次见面时,向对方请问表字的敬辞。

  金明:林老先生,我们共产党人尊重并传承优秀的民族文化。我们党的领袖毛泽东,字润之,他和朱总司令也是互称表字的。

  爷爷:泽被万物,润物苍生,名字相配,起的好。

  爷爷视线转向女儿后,说:大领导,可我这个闺女总是说,这些个东西是糟粕。

  金明:林老先生,我们党内允许存在不同认识。

  爷爷忙不迭地为女儿“鸣屈”:大领导,我们家三姑娘是外具花柳之姿,内秉风雷之性,能干着呢。

  金明点点头后,说:是啊,一个年轻的女同志,在白色恐怖之下,带领地方武装坚持与日伪顽强斗争,站住了脚,不容易啊。

  爷爷嗔怪的说:三姑娘,怎么还不给客人泡茶啊。边说边去打开他用来招待尊贵客人的茶果柜。大领导啊,碧螺春,龙井,六安瓜片,庐山云雾,你喜欢哪一个。

  金明:林老先生,我祖上是常州武进人,我父亲常喝碧螺春,离开家十几年了,很少喝茶,不用泡了,白开水挺好。

  爷爷:常州人,怎么听你是山东口音?

  金明:家父也是前清秀才,考取功名后,被前清派到山东青州府的。

  爷爷心里一热,感觉距离又近了一步。

  没唠几句,被警卫员送来的电报打断了。

  爷爷感慨的对咨议会中的长辈讲,共产党的大领导,家学渊源的真不少啊。正四品啊,又有学问,又和气,真好。怪不得二小子、三姑娘都跟着共产党走呢!


  隔日,晚饭后,爷爷主动去找了大领导。

  爷爷:大领导,孙先生的三民主义,共产党怎么看?

  金明:蘭甫老,三民主义包含在我党奋斗的最低纲领中。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我党的最低纲领是在民主革命时期,打倒军阀,推翻帝国主义的压迫,建立真正的民主共和国。它远比“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的三民主义视野更开阔,立意更深远,目标更远大。

  爷爷:那共产党的最高纲领呢?

  金明:蘭甫老,是铲除私有财产制度,渐次达到一个共产主义社会。

  爷爷:大领导,孙先生提出的平均地权,只是实现耕者有其田啊,共产党为什么要消灭地主啊?

  金明:蘭甫老,那是国民党的有意误导。我党提出的是铲除私有财产制度,并不是要消灭地主肉身。通过改造,地主完全可以成为自食其力的劳动者。

  金明用很和缓的口气,又说:蘭甫老,地主阶级必将和封建剥削制度共消亡,这是历史趋势。远的不说,太平天国是要实现“有田同耕”,孙先生提出要“平均地权”,“天下为公”,国民党党歌中不是也有“以建民国,以进大同”吗;共产党是要实现“耕者有其田”的土地制度,都一脉相承于《礼运大同篇》。你老想想,两千多年了,为什么大同小康的梦,一直没有泯灭,而为历朝历代的仁人志士所追求?夸张一点说,两千多年前就已为平均地权准备了理论基础。

  爷爷:你是说,这是历史大势。

  金明:是的,蘭甫老,我们共产党人就是在这个历史大潮中,努力实现这个一代代人所向往的理想。

  爷爷:王安石云,“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看来,孙先生和你们共产党把天下大势看明白了。

  金明:蘭甫老,在这个动荡的年代,看清大势,顺应大势,方是民族的脊梁。希望你老和我们一起守得云开见月明。

  ……

  爷爷苦苦又思想了一天,次日晚上,忙了一天的金明按约来到了书房。

  爷爷早已泡好了碧螺春,在等着忘年交。他一向自视甚高,这些年来,虽世交、文友、同业,往来无白丁,但短短几句,就能抓住锁钥,拨云见日的,还是这个20来岁的后生,共产党人。

  不待金明抿上几口,爷爷就问:大领导,亚当·斯密在《国富论》中说,发展需要三个元素,人,钱和土地,这我都具备,可为什么还破产了呢。孙世叔40年前就告诫我,朝内无人莫做官,家门无官莫经商,有人说就是因为民国,我家无人做官,所以我失败了,可是荣家面粉厂办的很好啊。又有人说,那就是我流年不利,时运不济,我不迷信,不认可这种说法。大领导,你怎么认为呢。

  金明:蘭甫老,你老的事情,我听说了一些。财经和工商业经营上,你是行家,我不懂,有机会,我可介绍你和我们党内的财经专家进行交流。个人看法,我认为亚当·斯密的观点,缺少个前提。

  爷爷:什么前提。

  金明:蘭甫老,只有在制度保障下,有了人、钱和土地要素,事业才能得以发展。英国资产阶级革命是在君主立宪制的形式下,由资产阶级和土地贵族掌握国家政权,推行符合他们利益的土地、殖民、税收和贸易政策,通过掠夺和剥削本国和殖民地的人民,才得以巩固和发展的。而我中华呢,自大清开埠起,列强加紧对我国资本输出,进一步瓦解了我国的自然经济,为资本主义的发展创造了条件。之后,受戊戌变法的新政影响,新生的资产阶级提倡实业救国,促进了民族资本主义的发展。但是,我们是半殖民地半封建国家,在列强势力支持下的军阀政权统治下,民族资本怎么可能得到制度保障和公平竞争呢?!

  金明喝了口茶,又说,蘭甫老,如果不是列强势力,洋粉怎么可能免税几十年,大肆倾销,对我国民族面粉业造成这么大的冲击呢?!我记得亚当·斯密后来还说过,一个贫穷的国家,如果要迈向富裕的话,和平、公平的法制和低的税负不可缺少,一切其它的事情可以顺其自然。这段话表明了亚当·斯密更新了他有关经济繁荣发展的基本观点,即只有在和平的环境下,大众享有公平的法制和低税负制度时,繁荣发展才有动力。

  爷爷陷入深深的思索之中。半晌,抬起头来说:大领导,你讲到根上了。正是因为在大清和民国,没有对民族工商业的制度保障,才会出现在中国土地上外国人腰更粗嗓门大;才会出现外国货倾销;才会出现发行法币,还要看外国人眼色,以致于银根紧俏,企业破产,百业凋零;才会出现鬼子从九一八,一二八,到七七以来的狂轰滥炸,列强的袖手旁观,企业的自认倒霉。

  金明赞许的点了点头。

  苏北的深秋,已然很冷,爷爷拨了拨炭盆,说道:大领导,我们“通腿”【注:苏北土话,即两人对面于榻/床/炕上,合盖被子】,秉烛夜谈,好吗。

  ……


  为什么荣家面粉厂办了下去,林子寻的爷爷却失败了呢?

  对作者的疑问,林子寻从专业的角度作了诠释:“我爷爷实业救国的梦碎了,除了金明前辈所阐释的社会制度因素是关键作用外,以下三点实业投资的教训对今天创业、守业的人们,仍有一定的借鉴意义。

  其一,在行业龙头已然确立下,中小企业扩产需份外慎重。

  我爷爷1925年决计更新设备时,华商面粉业已形成了阜丰和福新两大龙头集团,形成了上海、无锡、汉口、济南、哈尔滨、长春六大面粉工业中心。龙头效应,已经使中小面粉厂的竞争力下降。

  如1929年世界性经济危机爆发后,国际小麦价格连续下跌。30年代初,美国政府把过剩小麦倾销给国民党政府,政府只将这些价格低于市价的进口小麦分配给各大面粉厂加工代磨,且先用麦后付款,成粉后按市场价结算,这就使采用进口廉价小麦加工变得有利可图。但,中小面粉厂均被排斥在门外,拿不到“批文”。

  其二,多元化经营需要产业和金融,相互支撑,相得益彰。

  仅以民国面粉业为例,孙氏集团以中孚银行为核心的运营模式,就值得当今的企业集团和财务公司分析、解剖、学习和借鉴。

  其三,产业选址应集聚于中心城市及周边地区,而不是为减少物流成本而靠近原料腹地。工业不是商业,前店后厂只是小作坊模式。中心城市在资金、技术、市场、信息等方面的转移和幅射是有序进行的,到达落后地区的时滞很长,这就使在落后地区建厂的竞争力下降,处于劣势。

  我爷爷拘泥于柴米河边,固然和人才队伍缺失有关,但更多的是中国人一直处在一种社会结构形态之中,被制度、习气、传统、民族精神、国民性等“定”死了,这在重农轻商的苏北尤甚。

  每个人都带着历史的胎记,难以更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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