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864年平定太平天国到1894年甲午海战的30年,是届时的洋务派、士大夫阶层和今日的公知们臆想的清“中兴”时代。但一场海战,让“亚洲第一,世界第六”的北洋舰队全军覆没。败于蕞尔小国日本,警醒举国上下、尤精英们感到亡国灭种的危险。

  100年前的80后90后们是一出生便与亡国之忧一起成长的。

  光绪年间,林家大少爷参加县试时,年方十三,1895年。

  那一年,中日签订《马关条约》,割让台湾和辽东半岛,引起了中国正直的知识份子的极大愤怒,康粱等数千名应试举人,公车上书。

  林大少考取秀才时,年方十六,1898年。

  那一年6月开始变法维新,百日后,戊戌政变,六君子遇难,资产阶级改良主义的政治运动彻底失败。

  太爷爷对儿子说,功名有了,还想出仕吗?

  言外之意,还想再考举人、进士吗?

  林大少说,满人无能,怂包,陈旧,腐朽,在这样的朝廷做官,窝囊。康梁提出变法维新,经世致用。我不想像一些庠生,子乎者也,呶呶不休。问及五洲,何以大势,瞠目结舌。我思虑先在几间铺子历练历练,学些本领,实业救国。

  年内完婚后,林大少以少东家身份,领衔于清江浦和金陵城内的几间产业,开始初试“董事长特别助理”的工商业实践活动。

  临行前,太爷爷对儿子讲,宋.陈亮云:炼有多少,器有精粗。一个人的才能主要看他锻炼的程度。林大少谨遵父训,不问其他,一头扎了下去。

  先是学习打算盘,记帐,进货,盘库等柜内事宜;

  再把商铺的汤头歌中的唱词“买卖能忍,和气生财;不论贫富,一样看待,……,上柜来笑颜开……” 融化到血液中,落实到行动上;”

  然后,学习如何与票号,轮船招商局,典当,镖行,同业公会,打交道;

  差不多了,跟着大掌柜、掌柜们学习:

  怎么与厘金局【注:清朝时的税务局】,海关驻在所等衙门周旋;

  怎么应付青红帮,漕帮,丐帮;

  怎么技巧地“孝敬”“报效”权贵;

  怎么在小官小吏索取“茶果”“提携”【注:即索贿是看得起你】时,请他们“彼此关照”“致谢”【注:即商人在被迫行贿后,还要谢谢官吏能关照到自己】。

  怎么对付拉大旗作虎皮、来骗吃骗喝的“打秋风(的)”。

  一轮强化拓展培训下来,历年有余,林大少感到十分压抑。

  变法维新失败,六君子遇害,平日里的精神食粮:康梁主办的《中外纪闻》和严复主办的《国闻报》以及《时务报》旬刊,都已被迫停刊。面对着《申江新报》即《申报》,林大少打不起精神来。平日里,把严复的《天演论》和手头的《中外纪闻》和《国闻报》,翻的卷起了毛边。

  百无聊赖之际,太爷爷来了。

  拓展培训还要进行,你还有几课要上,随爹和大掌柜去上海。路上,把这三本书读一下。

  林大少接过了《重修沪游杂记》、《沪人宝鉴》和《绘图海上青楼奇缘》(注:即海上花列传)。


  自1842年《中英南京条约》,清廷承允五口(岸)通商,开埠后的上海就逐渐成了国际性的口岸,和工商业、金融业发达的城市。商贾辐辏,出现“商人如蚁货如织”的繁荣景象。

  自那时起,列强就开始在上海强辟租界。今,福州路【注:旧称:布道街,四马路】东段,当时已有外商建屋,设立洋行。

  至清末,从城市空间构成看,苏州河南北,于上海旧城区外,出现了公共租界【注:如,南京路、四川北路一带】,和法租界【注:如,淮海路一带】。

  三分天下有其二,所以曹聚仁先生在《万里行记》中写道:“古老的上海,已经声光黯淡……。”在《上海春秋》中又写到:“一部租界史,就把上海变成了世界的城市。”

  同期,妓院从上海旧城区向城外扩展,越过了洋泾浜到了广东路。由于四马路商业繁荣,戏院比比皆是,红粉业向这里挺进。

  1861年,太平军占领南京及江南一带,实行禁娼;宁、扬、苏等地的妓女便随着逃难大军来到上海,进入租界,四马路的红粉业异军突起。

  1864年,一条从外滩至西藏中路全长1453米的大路辟筑成功,布道街更名为“福州路”。

  19世纪末,上海最繁华的是福州路,不是南京路。福州路是所谓“海派”的发祥地。在它和它的周边,拥有西式建筑、宽阔街道与琳琅店铺。报馆、书局、戏园、茶园、书场、游乐场、舞厅等娱乐场所密布,文化街已初露端倪;酒肆、菜馆、旅馆、照相馆等服务业聚集;洋行、药铺、百货、钟表行、留声机店铺、钢琴店铺、绸缎衣庄、拍卖行、烟号、笔墨文具店等商业初具规模。

  妓院中,较为高档的长三堂子,一般设在公共租界四马路、浙江路到虞洽卿路【注:现西藏路】一带的弄堂里。

  旧式的青楼文化在这股商业化、近代化的浪潮中土崩瓦解。公开狎妓被视为平常琐事,新出现的知识阶层带有着高度商业化的特征,他们不再注重妓女的文化功能,而仅仅是在烟花柳巷间纵情声色。

  当时,商人谈生意往往召妓前来酬酢宴乐,使男人们的活动有了令人赏心悦目的亮色。地点可以在妓院里,也可以是妓院外的地方,如饭馆、书场、菜馆、酒肆、茶馆、戏院;依红偎翠的男人,一边吃花酒,一边谈生意,相互之间结交并加强了生意上的、政治上的联系。谈完之后就开始抽大烟。

  这就使名妓们不仅生意兴隆,还逐渐变成了职业艺人和女商人。她们熟练地周旋于商贾、名流等众多恩客之间,而不是像前朝妓女拜倒在小杜、柳郎中的诗词之下。

  为了迎合当时不断湧入租界的商人和文人的交际需要,19世纪末,上海一些文人撰写了《花界指南》,如《沪人宝鉴》、《上海六十年花界史》。这些指南性的书籍,开宗明义是为男人们提供在这个通商口岸迅速变化的商业环境中,要混迹于上层社会,所必知的一种游戏规则。

  这些指南性的书籍,对妓女和恩客,双方都必须履行的礼仪作了细微的规定。如,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危险的愉悦:20世纪上海的娼妓问题与现代性》中写到:“指南书内容繁多,如记录名妓生平,编制妓院名册、介绍妓院内各色人物,详释娼妓行话切口,细绘妓院组织分布,描述妓女出局或在宴席赌局应酬时顾客应遵守的规矩,交代局资,付账的程式和赏赐等事宜,开列节庆日并指出常客每季必尽的义务,也交代忌讳之事和祭祀活动的礼仪等。”

  太爷爷此行要把林大少做为家族继承人介绍给同业,就必须让儿子从传统教育的思想束缚中,速成为一个新知识阶层的商人。“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花界指南》就是入场手册,它可以让林大少先行了解“场面上”的游戏规则和潜规则,了解“场面上”的行话切口,等等。

  下榻会馆后,太爷爷开导儿子说,要经商,办实业,就要融入这个环境。眼下,不要求你汇通圆融,只要你做到:眼到不惊愕,即可。又说,一个客人要显示自己有教养、有财力,而又不会被捉弄,甚至被骗,就必须了解这些規矩。


  1900年秋,林大少随父亲,第一次到了上海。

  途中,从申报上得知清廷惩处主战派、与列强议和后,林大少神情,就黯然失色。

  太爷爷没按原计划,先带儿子去拜望同年和同业。

  以变应变。

  太爷爷,先带儿子去跑马厅看赛马,小赌怡情;再去外滩,看红毛鬼子、印度阿三、洋楼和洋轮船;晚上,又来豫园一间茶楼,品茗、听戏和赏月。

  将迈入19岁的青年,不是孩子了,租界的一日自由行,让林大少在黄浦江岸“时见国旗飘举,但不见黄龙耳”,更是郁闷。大掌柜引他去逛湖心亭和九曲桥,他硬梆梆地回了一句,和清江浦河帅府的内花园差不多,没兴致。

  太爷爷一反常态,未去责怪儿子。只摆摆手,让大掌柜别在意,“还是个孩子。”

  茶博士【注:旧时,对茶楼伙计的雅称】送上一壶清茶,几碟瓜果点心。戏台上,正在演出昆剧,关汉卿的〈拜月亭〉。当唱到“叹幽闺寂寞,亭前拜月。几多心事,分付与婵娟”时,太爷爷对大掌柜说,“心如流水净,品茗对前(人)词,如何?”

  大掌柜是京口【注:今,镇江市京口区】人,点头称是后,吟道:

  “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大掌柜常年在金陵、清江浦和上海、苏杭间奔忙,想家了。

  太爷爷,由大掌柜吟到的瓜洲,和道:“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奈是扬州。”

  林大少对父亲只惦记从扬州买来的姨太太,大为不满,斜了一眼父亲,随口对道:

  “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这孩子想他娘了。”太爷爷宽厚地笑笑。

  大掌柜不失时机地解了围,“看,长三的倌人【注:清时苏沪一带对高等妓女的称呼】来进香赏月了。”

  林大少抬眼望去,只见一队娇柔旖旎的女子,金莲轻移,好似风吹杨柳一般飘来。前面两位,一住穿一件素缎夹袄,面目清秀;一位穿一身湖色缎子绣花衣裤,越发显得皓腕纤腰,长身玉立。二人听声音,转过头来,那眼波正与林大少打了个照面。看着林大少,容华俊稚,粉面朱唇,二人凭肩私语,掩嘴一笑。林大少甚是不快,小声讥笑到:“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品茶,品茶。”大掌柜劝慰道。

  太爷爷看着儿子,摇摇头,转而与大掌柜论茶:“人老了,才悟到茶和人生的关联。初饮,苦中带涩;再品,略有回甘,已是知天命之年。同是一杯茶,儒家尊到了礼,佛家悟到了禅,道家观到了气,弱冠只感到了涩。”

  太爷爷看着儿子,说:“你还得历练。”


  是日,早膳时,太爷爷对儿子讲:“今天随爹去看机器磨粉。”

  “是洋人的吗,是洋人的,我不去。”

  “是中国人的,是中国人使用钢磨磨粉的第一家。”

  林大少自从在报纸上看到列强有关机器磨粉的照片和报道后,就一心想改革自家的机器磨坊。太爷爷瞅准儿子的脉,果然燃起了林大少的莫大兴趣,一改几日的阴霾。

  “爹,你怎么和他们认识的?”

  “这家公司的总董和协理,叔侄俩,都是爹的同年。在京会试时,熟悉的。他们对实业救国一直耕耘不休,今终有建树。”

  “他们是哪里人?也是诗书传家吗?”

  “安徽寿县人,也是诗礼传家、耕读为本的家族。人称一门三进士,五子四登科。总董孙穉筠的叔叔,是状元公,光绪帝的老师。”

  “那我们家(族)也不差呀,几百年来,虽无状元公,进士举人也层出不穷啊。”

  “这几十年,我们偏居一隅,虽躲避了战火,但朝路不畅,联姻受羁啊。”

  “我们家(族)的姻亲,不也都是府州官宦吗?”

  “傻儿子,朝中有人好做官,是指在京城,在朝堂上,要有人。做大买卖,要出省出府出州县,一隅豪强只是土龙。穉筠这次申请产品免税,很快获批,国内一概免税免厘金,就是状元公直呈太后获批的。这是我们不能比的啊。”太爷爷感慨道,又说“他家祖上有言:朝内无人莫做官,家门无官莫经商。我看,时至今日,朝堂无人,也莫做大买卖诺。”

  大掌柜插嘴道:“创办大生纱厂的张謇,也是状元公。”

  林大少不屑地说:“他不是第一名,是以第六十名进士取的恩科状元。”

  太爷爷摆摆手,制止儿子的轻狂后,说:“他们孙家不止状元公啊,穉筠的嫂子是李中堂的亲侄女,两广总督李瀚章大人的二小姐。还不止于此,当朝吏部尚书徐郙大人的徐家,四川总督刘秉章大人的刘家,直隶周藩司的周家,扬州何家花园的何家,都是他们孙家的姻亲,权倾朝野啊。”

  林大少不服气地说:“我就不信没了张屠夫,就吃混毛猪。海州沈书院、沈云沛先生朝堂无人,但矢志奋发,不也成功创办了树艺公司吗。”

  太爷爷苦笑着,对大掌柜说:“他还得历练,摔几个跟头,方好。”


  我国是小麦生产的大国,小麦加工技术,到清晚期时仍极为落后,一直停留在传统磨坊生产阶段。鸦片战争爆发后,列强开始在我国销售机器加工的面粉,俗称“洋面”。即使当时国内少数采用蒸汽机带动石磨、其他工作仍靠人力的“机器磨坊”的生产能力和产品质量也均处于劣势。

  1894年国内出现第一家机器面粉厂,由德商司哈夫公司在上海筹建、于1896年建成投产的“增裕面粉厂”。之后,列强在我国纷纷投资建面粉厂,销量越来越大,对国内的传统磨坊和机器磨坊形成了巨大冲击。

  我国近代的民族机器面粉工业从1900年开始起步,1898年安徽寿县人孙多森、孙多鑫兄弟在上海创办“阜丰面粉公司”,叔父孙传檙任总董。1900年6月正式投产。


  乍浦路桥,行人匆匆。印度阿三在对推独轮车的农户蛮横挑理,看见三辆人力车过来,对头辆车上,一身绸缎、戴着墨镜的林大少,点头哈腰。

  人力车在北京东路上,阜丰机器面粉公司租用的楼房前停下。林大少讥笑的对大掌柜说,买个阿三回去,在秦淮河边,和猴拴在一起,免费观看,看他再狗仗人势。

  大掌柜捧腹轩渠。

  林大少轩轩甚得。

  太爷爷捋鬚不语,若有所思。

  昨日,太爷爷遣人送来名帖,协理孙多鑫大人在等候。

  一番寒暄。

  林大少从父亲和父执的对话中,知道总董大人,不在,回任上了。

  林大少聚精会神地听着、记着,生怕漏掉一个字。

  ……

  父亲问:筠轩兄,淮小麦的出粉率有几成?

  世叔道:雪春兄,我们事前在德商的面粉厂,代加工一些淮小麦,现场守候观察,出粉率近八成,粉色与进口小麦差别不大。只是粮行仓管不利,这批小麦有些潮,造成粉质干度稍逊。阜丰厂投产后,注意了原料储存和风干,与进口小麦混合磨制,出粉率超八成,且口感好。

  父亲又问:筠轩兄,你们兄弟事前做了市场调查?

  世叔道:雪春兄,是的。我们先到江海关,送上我叔祖的帖子,拜见了税务司洋人帮办,了解到了洋面粉的进口情况。又在海关的引见下,去了几家洋人办的机制面粉厂,了解到生产销售情况。

  世叔饮了口茶,又道:雪春兄,你族沃土百余顷,距煤区又不远,很适合自办一个面粉厂呢。

  父亲说:筠轩兄,前些年,家父建了一个机器磨坊,规模不大,粉质远不如洋面。犬子一直热心机器制粉,想在淮安或清江浦建厂。你是行家,指点,指点。

  世叔道:雪春兄,初时我们是准备在扬州本地建厂,那里人头熟。但从上海回来后,感到思路存在问题。扬州虽是大都市,又靠近小麦主产区,但地理不利,会对销售、出洋、发展产生制约。而上海开埠早,交通便捷,消息多,资金多,人才多。弟之陋见,在淮安或清江浦建厂,不如到海州,听说海州即将开埠,出洋便利。

  ……

  午膳后,一行人随孙多鑫大人,去了公共租界上的苏州河南岸的叉袋角【注:今,莫干山路】。 在阜丰机器面粉厂,林大少象个顽童,绕着各种机器转,在轰隆声中,咧着嘴笑,不时问东问西,世叔都一一耐心地作以解答。

  “雪春兄,令郎年方几何,婚否?”

  “筠轩兄,犬子年方十八,已成婚一年有余。”

  “姻亲是……”

  “淮安府何家,也是缙绅宿儒”

  “雪春兄,令郎聪慧,如此热爱机器,再读功名,于今世,不如习洋文。我母亲生前讲,当今欧风东渐,欲求子弟不坠家声,重振家业,必须攻习洋文,以求洞晓世界大势,否则断难与人争名于朝,争利于市。”

  “筠轩兄,我早有此意,送他去西洋学习经济。但他自恃才学,还有些孟浪轻狂,尚需磨枥,暂候不迟。”

  “雪春兄,可惜我叔祖创办的京师大学堂,今已与旧学无异。现在朝廷开始推行新政,提倡青年学生出国留学。张之洞大人在〈劝学篇〉中说,至游学之国,西洋不如东洋。中东情势风俗相近,易仿行,事半功倍,无过于此。”

  “世叔,侄儿唐突。甲午一战,败于蕞尔小国,是为国耻。我要远涉重洋,从倭人的老师,西洋那里,探求救国之道。妥否,请世叔垂训。”林大少不失时机地阐明心中所想,期待成功人仕指南。

  太爷爷赞许的眼神,期待的手势。

  “贤侄,愚叔浅见。甲武惨败,表明师夷长技以冶夷的路是行不通的。唯有承认落后,向对手学习,方可知敌之长处,我之软肋,非只是物器之差。为强国,为什么不可以问学于对手?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何况一国?贤侄,去东洋寻找你的强国梦吧。”

  “世叔,承蒙厚爱,不吝赐教,小侄不胜感激。”

  “谬奖,谬奖”

  太爷爷相约同年,择日在酒楼“花局”。

  揖别。

  林大少,拜别。


  前日,那两个倌人,还打听清楚了?

  太爷爷问大掌柜。

  是四马路上的“住家”。

  哦,什么名号?

  一曰皓月小筑主人,一曰怡然小筑主人。

  皓月,怡然,不俗嘛。

  乌利文洋行的朱兄是她们的恩客,朱兄答应给大少介绍。昨日传过话来,这两天都方便。

  太爷爷计划把南京城内洋广货号的洋货品种,从洋布、钟表进一步拓展到留声机、照像机等新式大众文娛产品,满足官荫子弟、商贾、文人墨客、梨园界,出现的新消费需求。

  大掌柜,这几日正在抓落实,和几家洋行买办接洽,淡地区总代理事宜。

  力度很大。

  力度之一,就是大爷爷在签署地区总代(理)合同之后,通过在高档妓院的花酒,将家业继承人正式介绍给同业的头面人物。

  噢,那时间刚好,去大马路【注:今,南京路】,请上朱老板,去小筑,打茶围。

  一行四辆人力车,停在一处幽静的小院前,八角棱形的门灯上,楷书“皓月小筑”。

  外场【注:即龟奴】看到朱买办领着一众人来,忙上前开门,领路。竹林掩映中,出现一幢小楼。进得楼来,外场高喊:“皓月先生,朱老爷一众老爷来。”

  朱买办熟人熟路,领众人在门廊一角坐下。

  厅堂中央,两台摆花酒用的宴席大圆桌。

  娘姨送上茶水、干果、水果、果脯、瓜子。

  朱爷,这么早就来了。“云鬓半偏新睡觉,花冠不整下堂来。”睡眼惺松的皓月先生,吴侬软语,懒妆(髻)散乱,一件杨妃色绉纱紧身夹袄,湖色洋纱衫裤,裤管高吊,露出一对尖瘦金莲,莲钩蹴风,迎上前来。可,一看见穿着湖色单罗长衫,玄色外国缎马褂,长身玉立,风流倜傥的林大少,“呀”的一声,无影。

  转眼,淡扫双眉,轻施朱粉,簪着几朵珠兰,穿一身中式绣花丝袍,凌波微步的走将过来。

  “朱爷,这是……”皓月倌人笑容可掬。

  “这是我们洋行的大主顾,南京城内洋广货号的林老爷和大公子、大掌柜,林老爷是淮安府的大地主。”一身西装,叼着雪茄的詹姆逊。朱介绍着。

  皓月倌人喜得娇含杏靥,笑晕梨涡,面颊上泛出点点桃花。

  待皓月倌人坐下后,一应人等,正襟危坐,喝茶聊天。林大少专心听着父亲和朱世伯关于生意的对话,并未注意到对面倌人连丢来的几个眼风。

  倌人边与大掌柜应承,边用金莲在桌子底下,勾住林大少的腿。林大少移眼低望,未觉得这金莲有甚新意,抬头看见水汪汪的两只眼睛正钉住自己呆看,不禁四目相视,林大少反现羞涩。

  皓月倌人朱唇轻启,笑了起来。

  还是个孩子,还不解风情,太爷爷对大掌柜说。

  慢慢来,不急,大少爷的心思在开办面粉厂上。大掌柜宽慰着太爷爷。

  林大少自离开家乡,在强化拓展培训期间,大掌柜恪守董事长规约,绝不让大少爷入勾栏、赌档。

  打茶围只是一种礼节性的拜访,大幕拉开前的序曲而已。

  须臾,离座,告别。

  约定三日后,来此摆花酒。


  华灯初上,太爷爷唤儿子进房来。

  既然儿子一门心思在面粉厂上,太爷爷想就此看看经历一年多磨砺的儿子,在经世致用上,有什么真学问。

  “儿啊,你谈谈我们目前开办面粉厂的利弊得失。”

  林大少一脸兴奋,侃侃而谈。

  “沿柴米河,我们林家十几房,有土地百余顷,年产小麦近十万担,机器磨坊,丰年歉年都不愁货源。可是,朱世伯说无论从欧罗巴还是从美利坚进口的新式磨机设备,年加工量都远远大于十万担。以孙世叔的阜丰面粉厂从美利坚爱立司公司买回的一套出粉600筒的面粉加工设备为例,其每日夜可产粉约2500包,每包44斤,每日可产粉11万斤,按出粉率85成计,每日需投入1300担,也就是说我们林家十几房的近十万担麦子,日夜加工的话,只能满足开工七十余天。这就是说,既使我们买回出粉300筒的设备,也必须在麦区大量采购,这就需要在麦收时节前,不仅要谈好价格,手上还要有充足的银子。可淮安府和海州的钱庄,不比上海的银行,我们在钱庄也没有这么大的融资能力,此其一。

  孙世叔认为我们家若开面粉厂,应开在口岸,十分有见地。我们虽在南京城有产业,但在南京城开办面粉厂,不利。因为阜丰厂和洋人开设的面粉厂,早已沿长江向内地拓展销售渠道,我们已落人几步。再则,产区远在黄淮,在南京办厂,运输成本和沿路厘金,都远高于在海州办厂。虽然两地都没有开埠,可孙世叔说海州近期将开埠,此其二。

  在海州建厂,须以外销为主。因淮河和黄河沿岸民生,不比江左富饶。机制粉虽好,可单价是土制粉的3倍,此其三。

  外销为主,就意味着,除保证淮小麦质量和把握好出粉率外,还要争取税收减免,才能以质优价廉,去和洋人竞争。而税收减免,需朝堂人脉,此其四。

  股本金的筹措,除林家十几房,再加上姻亲、好友,也能集资二十万两白银。可问题在于,孙世叔说,他自行去欧美考察后购买的美国机器,花了2.2万美金,约5万两白银。朱世伯说,我们若经他们洋行购买同样设备,要2.6万美金,近6万两白银。还不止于此,在安装、开机费和聘请洋人技师费用上,都要比阜丰面粉厂多支出一倍左右。环视林家十几房和姻亲,竟没有一个同文馆的学生。也就是说,我们不但没有自行采购的能力,也没有象孙世叔那样既能同洋人打交道,也能同官府打交道的人才,此其五。

  儿子初始,只感到机制面粉业有利可图,效益可观,工艺不复杂,购设备的资金也在可接受范围,办个面粉厂,信心满满。但,几天调研下来,才发现相比孙家,我们在资金来源、选址、消费需求、朝堂人脉和人力支撑上,均处于劣势。”

  太爷爷终于抑制不住内心对儿子成长的喜悦,微笑地看着儿子说:“你是说目前开办面粉厂的条件还不具备。”

  “是的。但,我一定要办。爹,我要去日本,去读商科。学成归来后,我不仅要开面粉厂,还要开洋布厂,”林大少信心滿满,一脸庄重。

  太爷爷不置褒贬,略一思索后说:“儿啊,你暂时还不能去日本读商科。”

  林大少一脸狐疑。

  太爷爷接着说:“你要过了语言关,不能像安东【注:今涟水县】程家的世子,去了半年,还在私立学店徘徊。回去后,你去淮安城,谈知府创设的“谈氏东文学馆”,学习日文和科学基础。。公费留学,学科受限制,你只要语言过了关,就自费去日本,什么能经世致用,就学什么。”

  林大少,不语。

  太爷爷又说:“儿啊,我和你母亲年事已高,你母亲身体不好,早就想抱孙子了。你成婚已一年有余,能不能在去日本之前,了了你母亲这个心愿。”

  林大少,不悦。

  太爷爷又说:“儿啊,你自恃才学,矜才使气,行事还欠周全,待人还有些孟浪,还需要历练、修为,才能在日本学到真本领。”

  林大少嗫嚅道:“我不论怎么努力,爹都不认可。”

  太爷爷耐心道:“儿啊,爹年轻时,也是这样埋怨你爷爷的。直到你爷爷过世,爹接手这么一大摊子事,才知你爷爷用心良苦。”

  林大少蹙额,不快。

  太爷爷愀然。

  乔梓间,不语。

  后几日,林大少对父亲,不即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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