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  源

  文革初期,林子寻已过了13周岁,初通事理了。看到贴在家里院墙上的大字报中,把他小学时玩小口径步枪误伤同学【注:详见拙作《小平头们》1964年一节】的旧事重提,说是阶级报复,大为不解,就问母亲:“妈,你不是说爸爸11岁就是儿童团长,13岁就被党送进干校学习,15岁入伍入党,16岁当指导员,18岁当教导员,24岁当团政委吗,怎么是地主阶级孝子贤孙,我误伤同学怎么就是地主狗崽子报复贫下中农呢?”

  母亲说:“你爸爸祖上确实是大地主,后来家道中落。你爷爷是开明士绅,共产党员,病逝在北撤途中。土改时,你奶奶被划为中农。你大伯在长征中牺牲,你姑妈,人称三小姐,带出了大房二房的兄弟姐妹们参加了革命,现在都是党和国家的中高级干部。淮海战役中有个俘虏兵认出你爸爸,说五少爷都是解放军,我留下,也当解放军,这之后部队里就传开了。你爸爸作战勇敢,革命意志坚决,文化程度又高,比同级干部又年轻不少,就招来一些资格较老、文化低的干部的嫉妒和排挤。每逢运动,每逢你爸爸被提拔时,总有人用五少爷来揶揄他,借出身作文章。好在你爸爸一直在队伍上,没有什么历史问题可以纠缠。你误伤同学时,正是军区干部部门对提拔你爸爸为军政治部副主任的听取意见时期。你的同学辛杰的父亲闹的最凶,他说这是阶级报复,工作组未理睬他。不久,你爸爸的任命正式下来了,他又换了一副嘴脸。现在又旧事重提,看来是有人在做文章。你个淘气包就给我老老实实在家呆着,不要再给你爸爸找麻烦了。”

  林子寻因此在文革中做了逍遥派。

  大伯在长征中牺牲,蔡伯伯是他当年的通信员,林子寻小时候就知道。但,祖上是万恶的大地主,爷爷是开明士绅,姑姑是三小姐、爸爸是五少爷,确是林子寻头一次听说,这引起了他的好奇。大串联中,直至游历华夏前的几十年中,他都有一股弄明白自己从哪里来、弄明白这个家族和主要社会关系从1905年以来为中国富强、解放而奋斗、牺牲的历史的源动力。


  按传统的史学视角,林子寻祖上最终定居于淮海大地,是一个汉民族随战乱迁移的缩影。

  按当今的史学视点,林子寻祖上最终定居于柴米河边,是一个“经营地主”通过判断经济前景而不断进行趋利避害、资产重置的过程。

  由林氏家族残存的家谱、林子寻父亲的自传,和林子寻父亲的革命引路人、年长他八岁的二姐、也就是林子寻姑姑对林子寻的口述,大致勾勒出林氏祖上在中华大地上的辛勤耕耘历程:

  “五胡乱华时,衣冠南渡中”。西晋末年,政庞土裂、永嘉南渡时,林氏祖上从山左(今山东)辗转来到了江左吴郡(今苏州),耕读、科举,致仕山林。按林子寻好友、敦敏博士的史学视点,这些当时跨出中原的客家人,就像当年飘洋过海从欧洲来到美洲、澳洲的移民一样,往往是人群中最勇敢最有创造力的人。

  元末,平江路(今苏州)战事频复。运盐工出身的诚王张士诚在倭人的暗助下,先战元丞相脱脱,后投元,杀红巾军领袖,又和朱元璋大战,流民失所,到处哀鸿遍野,尸骸枕藉,林氏祖上随众,离苏州阊门外老家,沿大运河逃到了相对平静的淮安路(今淮安市淮安区),没赶上后来的“洪武赶散”。

  据史料,自隋一统,运河开通,黄河、淮河、长江三水相通,经济南移,江淮地区成为全国经济文化发达的中心区域。唐宋期间,江淮大地水陆运输四通八达,城市繁荣,“走千走万,不如淮河两岸。”“军国大计,仰于江淮,”“扬(州)一益(州)二”,谁与争辉。

  可,1194年黄河夺淮前,淮河原是一条独流入海的通道,在今淮安以东的废黄河入海。当时,河槽宽深,水流通畅,海潮可通达盱眙(今淮安市盱眙县)。

  然,由于黄河“善淤、善决、善徙,”多次于南岸决口,鸠占鹊巢,淤积淮河平原,夺淮入(黄)海。因,为时较短,对淮河流域改变不大。

  但,1194年黄河第四次大改道,不仅淮安以下的淮河故道被黄河侵夺,而且黄河夹带的大量泥沙使淮水入海受阻,淮水和各泛道水系长期在淮北、苏北泛滥,“每淮水盛时,西风激浪,白波如山,淮扬数百里中,公私惶隍,莫敢安枕者,数百年矣。”“海州至山阳(今淮安区)间,形成洪水走廊。”直到1855年再次改道,近700年的水患把淮河折腾成一条横贯苏北的废黄河。

  那时,安东(今涟水县)近海,盐场居多,元末明初已有倭人作乱;安东往北、西北,时常洪水泛滥,耕读世家无奈,只好择末口(今淮安区河下古镇)落户,经商、科举,致仕园林。

  明初,轻徭薄赋;明中后期的商品经济飞速发展,出现了经商热潮,各地商品经济的流通,促进了市场与城市经济的繁荣,形成了许多都会,如北京、南京、苏州、扬州、淮安等。商人的社会地位得到了提高,资本主义萌芽也随之在江苏最早且集中产生。

  约200年后,明嘉靖朝,江淮暴溢,大灾大疫,人相食,饥民造反。1522年后,由于黄河全流夺淮,运河河道截弯取直,末口从此远离运口,其漕运地位渐被兴起的15公里外的清江浦所取代。这是因为,黄河全流夺淮后,使1415年明永乐十三年由平江伯陈瑄主持的开凿水道、全线贯通的大运河,又迂缓难行。至此,以清江浦为界,大运河的南北漕运能力非常悬殊。由此,也就出现了史称“南船北马,九省通衢”的清江浦的兴起。

  水网密布的清江浦,京杭大运河、古淮河、盐河、里运河四河穿城而过,洪泽湖、白马湖镶嵌其间。

  所谓“南船北马”,即除了漕船、贡船、巡船外,往来各省的官员、商人和旅客由南至北,均在清江浦石码头登陆,于王营(今淮阴区)换乘车马,踏上京道;由北至南,均在王营弃马,于石码头乘船南下。

  于是,清江浦“帆樯如林,百货山积”,商贾云集,舳舫蔽水,络绎不绝。

  于是,林氏祖上又由河下迁至清江浦(今淮安市清河浦区),经商、科举,致仕浮屠,乐善好施,为子孙广积阴德。

  元末以来一直是自然灾害频发的清江浦周边地区,旱灾与洪灾,交替发生。每大灾来临,饿殍遍野,难民湧入清江浦。经历代辛勤耕耘、资本积累,林氏祖上至明中期,在十里长街、码头街一带已开有米店、药店、南北货栈、马号、脚夫行等产业。在位为官,致仕为绅。每大灾来临,祖上必同苏州会馆同仁,开粥米棚,捐戏义演,认捐赈灾。


  自1194年~1855年的651年里,海州(今连云港)至安东(今涟水县)间的硕项湖在历次黄河夺淮间的冲积淤塞中,扇形展开,湖底升高,土层厚度随着水退陆进,不断扩大和增高。

  1855年,清咸丰五年,黄河北归山东入海后,黄水祸患始绝,为硕项湖全部成陆创造了条件。这历史上水旱交替、地广人稀、荒歉岁饥,民不聊生的洪水走廊,商朝东(部边)界,在清后期淤没垦田,竞成沃壤。

  而,清后期,乾隆年间达到鼎盛时的清江浦却开始走向衰败。除自然灾害因素外:,

  1853年太平天国占领南京后的十多年里,漕运中断,暴露出消费型城市的经济结构问题。清江浦在明清时期主要是依靠漕运和河工发展起来的,由于其交通位置的重要,政府在这里有大量的投资,高官进驻,商贾云集,因此发展起各类以这些人为对象的服务业,成为典型的消费型城市。在运河淤塞、漕运衰废后,城市单一的经济结构在社会转型时期又缺乏应变的能力,经济的萧条和贸易的萎缩自然不可避免。

  1855年,清咸丰五年,运河的泥沙淤塞日益严重,清政府忙于战事,无暇顾及河道疏通,致运河十余年梗塞不通。

  1860年~1862年,捻军三占清江浦,烧杀屠城,二十里长的繁华街市被焚毁洗劫一空,“人民惊走,闾里为墟。”

  1872年,轮船招商局承包所有江南漕粮运输,全部经由海运,清江浦赖以生存的交通区位优势丧失。就是到了光绪朝,旋立旋废的江淮省,也只给拟定中的新省会清江浦,仅仅带来了瞬间的畸形繁荣。

  林子寻的高祖,也就是他爷爷的爷爷,进士出身,出仕任府学教谕,相当于现在的市教育局长。清道光朝后期,因看不惯官场的严重腐败和朝廷的丧权辱国,以丁忧为借,致仕回乡,劝农桑,办实业。在太平军攻占金陵前,他眼光独到,开始出售祖产,如马号、脚夫行、南北货栈、米行等与漕运相关的产业,只在十里长街上保留一家药店。经实地勘察后,以历代积累一次性付款,按优惠价从江宁布政使衙门买入柴米河边60顷(6000多亩)垦田,实现了他承袭祖上“耕读世家”的愿望,完成了世纪之交前的资产置换。

  清末时,由累代繁衍,柴米河边的林氏人丁已有几百余口。族中有宗祠、私塾与义堂。由于黄粘土地及气候条件适宜粮、棉、油、菜作物的生长,围绕林氏祖宅、宗祠,自然形成一个集镇。不断湧入的铁器行、木器行、石器行、泥制品、编织类等行业匠人,又支撑起服务于远近十里八乡的基础。因为防捻子【注:捻军】,集镇就是个寨子,黄土夯成的寨墙外有护城河,砖石的城门有庄丁护卫。

  林子寻太爷作为长房,分家时,依祖训,守住祖宅,均分到800多亩良田和一处客庄【注:佃户居住的村庄】,还多分有清江浦十里长街上的药店,江宁城内的洋广货号、糯米巷的米店、和秦淮河边油坊廊的油坊。

  祖宅,这座建于清后期、四进砖石结构的镇主大院,是林子寻的高祖率全族迁居柴米河边前,请风水师按据说是刘伯温的〈披肝露胆经〉择地而建的。

  暮年的父亲回忆说:“逢集时,(看)洋片画摊;‘渡人无他术说演数理阴阳,普天采妙药巧配膏丹丸散’的瞎子算命摊;卖油果子、炸糕的饼摊;卖泥塑的身披袍甲、头戴战盔、背插小旗的兔儿神摊;古董摊;采耳(掏耳屎)剃头摊,等等,真是热闹的很。”

  暮年的父亲回忆说:“祖宅中轴基本对称,天井、前厅、后厅、后天井、书房、花厅均在中轴线上;每进的结构大致相同;四角有防土匪的炮楼,楼窗窄小还有枪眼,小时候常登高,在角楼玩耍;屏风墙【注:微派的马头墙,在苏北的叫法】也就是防火墙,很高,墙头上弯弯翘起的青瓦屋檐遮住了阳光;门上、窗上有木雕,雕的有花,有历史,他记得有一组八仙用的拐杖、扇子、葫芦和箫什么的。前檐下还悬挂着一个你爷爷用来消遣逗趣的画眉竹笼。”

  林子寻突然明白父亲正式离休后为什么也买了一只画眉,那是他童年的稚趣,童年的回忆。

  暮年的父亲说:“出生时,家道已经中落,但你爷爷还是坚持开村塾,重视族内子弟的教育。记得温习功课的书房门口有一架长镜屏,进出都要依祖训,正衣冠;室内的布局也讲究对称,两排红木太师椅,椅间是云石枣木茶几,几儿不用髹漆,木纹肌理如画;一排屏风后,是安着透亮铜把手的书桌,桌旁抄撮累箧【注:满是抄本的箱子】;墙上的字画不过三五张,俱是名手之作,印象最深的是一副对联:一等人忠臣孝子 二件事读书耕田。满是青铜器、瓷器、玉器的古玩格后,才是我们叔伯兄弟们的天地,我们在桌子下面、你爷爷看不见的地方,藏了玩耍的蛐蛐、七巧板、纸鳶【注:不能发声的风筝】和荷花灯。功课一做完,就到河边玩。柴米河边,长了很多芦苇菖蒲。春天,带上用柳枝编的帽子,放纸鳶;夏天,下河游泳打水仗,逮鱼捉虾清波中;秋天,堤边树穴逮蟋蟀斗蟋蟀,芦苇蒲草间捉迷藏。”

  “那冬天呢?”

  “猫冬,在火炉边上,玩七巧板。”

  林子寻看见沉静在回忆中的父亲脸上泛起那轻松的笑意。

  暮年的父亲说:“你爷爷兄弟姐妹三人,你太爷的正室也就是我的奶奶,生了你爷爷和你姑奶奶;你太爷爷50岁时从扬州城买了个出身乐户的“瘦马”做妾,生下了你小爷爷。这个姨太太为人刁钻,心术不正,倚宠撒泼。你太奶为人老实,吃斋念佛,竟也气的早逝,没几年,你太爷爷也撒手人寰,你爷爷从日本奔丧回来,开始执掌家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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