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大屋的三小姐,7岁开蒙,但顿悟父亲和先生们一直灌输的“家国天下”是在10岁,1930年。

  那天,梳着两个羊角辫、活泼喜人的三姑娘看到了久日不见的爷爷,很严肃的上前对爷爷说:“爹,先生说要提倡国货、抵制洋货是国民的义务,家里的铺子不进洋货了,好吗?!”

  她的眼睛是诚实的,眸子里那么纯净。

  看着可爱的小人儿,爷爷笑的是那么淳厚,好,好,听三丫头的,我们不进洋货,不进洋货。

  哦,哦,爹答应不进洋货了,不进洋货了,三姑娘兴高采烈地去向母亲报信去了。

  当时,在儒学深厚的东灌沭大户人家中,女孩子多是养在深闺,至多在家塾中识几个字,再学一手女红,长大了嫁个门当户对的人家。

  爷爷从日本学成归来后,力主妇女解放,要家里的女孩子读书,自尊自立。

  考入省立淮阴中学后,有了独立意识又有些桀骜不驯的三小姐开始不满意名字中小家碧玉的“淑”字,自行主张给自己起了一个响亮的笔名“凱”。

  淮中,早在1929年党的秘密支部就建立起了外围组织:文学团体“稚鸿社”。

  课余,三小姐并不迷恋张恨水的鸳鸯蝴蝶。她在图书室里看到了三联书店发行的金钟华主编的《世界知识》、《青年界》和邹韬奋主编的《读书生活》期刊,开始涉猎鲁迅和茅盾的作品;她从哥哥的书堆中,翻出了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和易卜生的《傀儡家庭》。一个全新的世界向她敞开,她吮吸着,升华着。

  校刊上,“凱”的文章,初时古朴稚拙,渐而风格形成,那凿穷岩穴、探赜索隐的笔锋,吸引了长期隐蔽下来的中共地下党员的目光,也引起了军训教官的注意。

  在1935年底的一二九运动、1936年底的七君子事件中,随学兄学姐们参加游行的三小姐,柔弱的外表下跳动着一颗追求光明的心,“停止内战,一致对外”,“不当亡国奴,反对华北自治。”一群希冀挽国家于危亡之中的爱国青年,却遭到了国民党军警的镇压。

  沉闷、压抑中的三小姐,不久被介绍加入了读书会。同学们传阅着艾思奇的《大众哲学》”、斯诺的《西行漫记》和苏联的小说《毁灭》《铁流》。

  《大众哲学》为三小姐开启了探索革命真理的大门,而《西行漫记》不禁让她浮想联翩,家里人讲的闹共产的哥哥莫不是在这支为建立新中国而走过二万五千里长征的传奇式队伍中,想到这里,她热血沸腾,想着要把这猜测尽早地偷偷地告诉日思夜想大哥的母亲。

  七·七事变后,抗日烽火在华夏大地进一步燃烧。国家危亡,巾帼不让须眉,三小姐秘密参加了共产党的外围组织《中华民族解放先锋队》,投身于抗日洪流之中。

  笔记本上,她郑重写下“革命意味着追求社会的正义,个性的解放,青春的无悔,理想的诠释。”

  1938年连云港保卫战期间,她和同学们到伤兵医院慰问宣传,为东北军官兵演唱“松花江上”“义勇军进行曲”,演出“放下你的鞭子”。暮年的她,还能完整地唱出抗战初期抗日救亡学生唱的歌曲“热血”

  “追兵来了,莫奈何。

  娘呀,我像小鸟回不了窝,回不了窝。

  投降吧,不!

  宁愿做黄河里的鱼,不愿做亡国奴。

  亡国奴是不能自由行动的,

  鱼还可以作浪兴风,

  掀翻鬼子的船,

  不让他们过黄河!”


  抗战时,开创苏北抗日根据地是一项艰巨的系统工程,实施起来困难重重。以东(海)灌(云)沭(阳)宿(迁)四县为例,该地区是我党巩固华北,发展华中、挺进苏北、连结中原的战略重地。

  它,既是八路军和新四军的结合部,

  也是国民党第三战区和第五战区的结合部,

  还是日本华北派遣军和华中派遣军的结合部。

  当时,大中城市和主要交通线被鬼子占领,日伪不断对根据地进行扫荡,烧杀抢掠。不同于华北根据地,国民党在苏北有很强的武装力量,但它对日军是退避三舍,专与我军搞磨擦。

  新生的革命武装,就在日伪顽的夹击下,顽强生长。

  1938年9月,18岁的三小姐参与组建了东灌沭边区抗日总指挥部。

  1939年4月3日,中共苏皖特委、陇海南进支队根据中共山东分局意见,将东、灌、沭边区人民抗日游击队总指挥部改编为“八路军山东纵队陇海南进支队第三团”,在沦陷后的海属地区建立起第一支正式的抗日武装力量。

  林子寻的发小,铁血军迷告诉他:1940年8月,奉中央军委指示,淮河以北、津浦路以东的所有由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武装统一整编后的八路军第五纵队第三支队八团二营的前身就是三团,营长是出身于红二十五军的叶道友将军。三支队八团,沿革为九旅26团、华野2纵6师17团、21军63师188团。所以东灌沭子弟,并不只是在新四军三师的七旅、八旅、十旅和独立旅,九旅也有,就在血战朱家岗的钢铁26团。十旅和九旅对调时,留下十几位营、团及100多位连、排级老红军干部,使九旅战斗力大大加强。

  张老司令对林子寻说,三团成立那天,你姑姑可神气了,象个老八路,腰扎皮带,斜挎驳壳枪,英姿飒爽。事后,林子寻问姑姑,她笑着说,那是你爷爷给她的惊喜,三丫头,拿去,不用还了。

  全团列队检阅时,团政治处干事、已更名为林凯的三小姐率团政治处宣传队,人未到,歌声就到了。队伍里,有戴着眼镜的书生,有背着乐器的艺人;尤其是最前面的三排女兵,虽然衣着不一,有军装、学生装、蓝土布棉大褂、花洋布小褂和旗袍,兵不象兵,老百姓不象老百姓,但“大褂队【注:东灌沭乡亲们对三团初期的称呼】”个个精神抖擞,齐声唱着:

  全国动刀兵,

  一起来出征。

  你看那个大旗,

  飘扬多威风!

  ………

  三团成立后,国民党方面挖苦、造谣说:

  “毛三团”,东灌沭,

  跟着侉子当八路。

  土八路,不可当,

  破鞋破帽破军装。

  破土炮,破钢枪,

  吃起饭来如虎狼,

  遇见鬼子钻秫帐【注:高梁地】。

  历史上,苏南人,称呼苏北人为“侉子”;苏北人,称苏南人为“蛮子;苏北人,把侉子的桂冠,冠在山东人头上;苏北人,自己也分类“丑化”,如淮安府和清江浦人称东灌沭人为“毛子”,自然由东灌沭子弟兵组成的南进支队三团就被称为“毛三团”。

  三团从情报中了解到鬼子汽艇常从大伊山据点到张店送给养,艇上的鬼子不多。通过侦查,掌握了鬼子汽艇的运转规律,和艇上的火力配备情况;知己知彼后,决定抓住鬼子不可一世、疏于防范的心理,打场伏击战。

  1939年阴历七月初八,乘涟水城与大伊山的鬼子调防之机,在盐河上的五里槐渡口,三团打响了海属地区沦陷后武装抗日的第一枪,打死打伤日本鬼子五十余人。而国民党军队同期在苏北地区尚有89军、33师和各县常备队武装不下十万人,这些部队和日本鬼子从不正面交火,任凭日寇欺压、蹂躏中国人。所以,五里槐战斗的胜利大大鼓舞了广大群众抗日热情与信心,打破了日军不可战胜的滥言,戳穿了顽固派说三团不抗日的谎言。接着,三团又挥军西进,9月9日在沂河西岸的土楼打了一次漂亮的伏击战,击死伤鬼子骑兵十八人。这两次伏击战的胜利消息,传遍了东灌沭各地,三团军威大振。群众自编快板赞三团:

  “三团好、三团好,

  说得到做得到,

  五里槐,动枪刀,

  杀得鬼子水上嚎;

  沂河西,在土楼,

  鬼子骑兵跑不了;

  三团个个是英豪

  打日本立功劳。”


  革命不是风花雪月,考验都是从最琐碎的事情开始的。

  三团初建,生存条件艰苦。

  宣传队走街串户,生活上和群众打成一片。

  群众吃什么,就吃什么。从吃大米白面到就着酱豆子,喝着山芋粥,用力咬“摇头饼”【注:东灌沭地区常见的用玉米粉和山芋混合做的煎饼,不用力咬不动,故谓“摇头饼”】。

  住,大多数(人)没有行李,都是冲破层层阻挠,违背封建家庭意愿,跑出来参加革命的,除去身上衣服,别无他物。男兵们,春夏,借上席子,和衣露宿;冬天,牲口棚、庙里、戏台,和衣而卧;石头和柴禾就是枕头。女兵们,就往老乡家的姑娘炕上挤。

  洗漱,男兵们,你吹我一口,我吹你一口,所谓风洗脸;女兵们,用手指当木梳,篦掉头发上的虮子【注:虱子卵】,再围着老乡的小煨罐,抄两把水抹抹脸,学老乡,用衣襟楷楷就行。

  “没有一个人狗熊。……准备献身的人,还有什么艰苦可言!”暮年中的姑姑口气坚定。

  对工作,一点也不马虎。不懂,不会,就干中学,学中干,洋溢着革命乐观主义精神

  谁也没搞过乡村宣传。刚开始走村串乡做抗日宣传时,就模仿江湖艺人,先敲一阵锣鼓,乡亲们跑过来,把队员们围在中间。队员们就先唱几只歌曲,如“义勇军进行曲”、“大刀进行曲”、“流亡三部曲”。看惯了淮海小戏的乡亲们看见排队唱歌,甚是新奇。唱完了,就开始演讲。戴眼镜的书生眼睛盯着讲稿,抑扬顿挫,乡亲们听不懂这新(式)剧的道白,就等着新剧开场。“念白”怎么这么长,男兵念累了,女兵接着上。几次下来,出现了审美疲劳感,围观的乡亲,少了。

  姑姑说,当时团里还没有红军干部来,团领导也不知道怎么乡村宣传,也没有兄弟团队经验交流。同志们热情很高,还不知道什么是宣传效果。

  姑姑说,吃了几次闭门羹后,大家开始反思,意识到宣传不合乡亲们的口味,有的连自己都不太明白的理论问题,如为什么抗战要持久,照本宣科,绝大多数是文盲的乡亲们怎么能听得下去呢?!政治处陈飞主任从南进支队开会回来,就说我们也学山东纵队老大哥,用乡亲们听的懂的语言,乡亲们喜闻乐见的表演形式来宣传。于是,我们就去圩子里向江湖艺人们求教,结合东灌沭宿当时的抗日局势,用民间小调和快板书编了一组节目。

  针对乡亲们深受其害的日本飞机轰炸,用“梨膏糖”曲调编写了唱词:

  敌机飞到大伊山【注:在灌云县境内】,

  忽然扔了下七八个弹,

  大生药店炸的苦,

  男女死伤三十三。

  ……


  把苏中传来的抗日民歌“月儿挂在杨柳梢”改成淮海小调演出,受到了热烈欢迎:

  姑姑唱:“月儿渐渐高,挂在杨柳梢,小佳人在绣房,心中好不苦恼。”

  众人问:“你苦恼什么?”

  姑姑唱:“思想奴的郎,死的真冤枉。”

  众人问:“他怎么死的?”

  姑姑唱:“日本鬼,丢炸弹,可巧落在他身上。”

  众人问:“那你怎么不去报仇?”

  姑姑唱:“我有心去报仇,可脚小不能走。”

  歌音未落,霎时间全场乡亲们都笑得前俯后仰。

  大笑过后,众人又继续问:“那你怎么办呢?”

  姑姑唱:“我劝姐妹们,救国都有份,不打走日本鬼,一世不能安宁。”

  众人又问:鬼子知道了你怎么办呢?

  姑姑唱:“ 为了我的郎啊,为国保家乡啊,打鬼子杀东洋,我拼死也荣光啊!”


  发动妇女支援八路军三团的淮海小调:

  东邻来姐西邻妹,

  我们生命实可危,

  绣房不是藏身洞,

  前进救亡莫后退。

  ……


  宣传参加八路军三团打鬼子的淮海琴书“劝郎当兵”的琴词:

  叫老乡哎,

  你快去把战场上,

  快去把兵当,

  别叫日本鬼子来到咱家乡哎,

  老婆孩子遭了殃,

  你才去把兵当!

  ……


  姑姑说,你们不要笑,这些小调是土里土气,但当时受乡亲们欢迎。就是在看了我们的节目后,许多农村男女青年走上了抗日战场;大爷大妈们倾其所有,支援了我们三团。

  姑姑说,演出有了效果,乡亲们看了节目后,更想知道大伊山、张店、海州和淮阴城的鬼子到底能不能被赶走。虽然他们还是听不懂,还是耐着性子听,并开始提问题,可我们的演讲不但缺乏地气,有些问题还真回答不了。

  怎么办?

  陈飞主任是从上海来的大学生,他启发大家说只有自己真正把道理弄明白了,才会大道至简,用通俗、生动的语言向乡亲们宣传,可惜了,他英年早逝。

  姑姑说,当时,既没有党的报刊,也没有马列主义书籍,邹韬奋主编的《抗战》三日刊,在淮海区沦陷后,也难觅踪影。全团仅有的两本小册子,主席的《论持久战》和《论新阶段》,是南进支队以上海一家报纸登载的全文为底本的油印本,全团宝贝的不得了。

  为了各连队都能学习,团里决定政治处根据油印本,刻腊纸“造”书。我回圩子,从村塾借了一块双鱼牌粗纹旧钢板。没有人会刻,几个男同志毛遂自荐,轮流试刻;我们几个女兵用棉花蘸油墨试印,常常是手上脸上都是墨,嘻嘻哈哈一乐。没有油印机,就把腊纸贴在桌面上,轻轻刷,慢慢揭。由于技术和纸张质量都很差,一张腊纸只能印几十张。千辛万苦印成了几十本草边纸的书,分发到各单位,政治处和宣传队也只有一本。

  从此,不论白天任务多重,晚上全体人员都围在豆粒般的油灯下,集体阅读讨论。渐渐的,对抗日为什么必定胜利,怎么打败鬼子等等道理,理解的深入了,能理论联系实际地向乡亲们解释一些问题了。比如,为什么国民党正规军和常备队不敢打日本,只闹磨擦,欺压百姓。当时,很多顽军官兵都是“三吃三开货”,就是不但在国民党正规军和常备队里吃得开,在土匪那也吃得开,在鬼子那也吃得开,老百姓非常恨他们。

  宣传的效果出来了,许多农村青年散场后不走,围着问:怎么算抗日,怎么打鬼子。我们就组织“青救会”等多种形式把群众组织起来,投身抗日,并从中吸收最精悍的青年参加三团,这里面走出了我军几十名副军及以上干部,你妈妈同村的小老乡,总后油料部长孙存余【作者注:我军5大神枪手之一,电视剧‘我的兄弟叫顺溜’的历史原型】就是其中之一。

  姑姑说,那时党组织并不公开,第一次上党课时,见到了政治处和宣传队的几个战友,都是神秘地相视一笑。中心县委书记也就是你们的张伯伯、张老司令,大学生,给我们这些入党积极份子讲《共产党宣言》、《左派幼稚病》、和《唯物辩证法》。经过一段时间的学习,开始树立“唯物史观”,懂得了“剩余价值”理论,思想进入了一个新的天地,为加入党组织打下了初步的思想理论基础。

  周政委则结合斗争实践,用唯物辩证法来讲解如何认识问题、分析问题,比如为什么要开展抗日民主统一战线。

  姑姑说,令她记忆深刻的是,当时东北军57军留守处的几名军官,受国民党县党部的唆使,闹上门来,非说乡亲们从田野中拾来送给三团的高射机枪和小钢炮是他们的,这迎来了全团上下的一致愤慨。但,有的同志错误地把矛头指向了团里原来是57军的干部。

  周政委说,事物都有几面,人也有不同,不能非黑即白,更不能一粒老鼠屎就坏了一锅汤。他举例说,团里的作战参谋江墨卿同志,原是57军的一名排长,57军撤到山东时,他主动留下参加三团打鬼子,身负重伤牺牲前要求入党,你们说怎么能把这样的好同志和那几个人划等号呢?!

  姑姑说,在东灌沭地区最困难时,她这个刚上任的区委书记,就是用辩证法指导工作,获得了淮海区党委的表扬。具体说,就是三句话,与人民血肉相连,狠狠打击敌人,团结中间阶层、分化瓦解敌人。

  林子寻明白了为什么姑姑仙逝时,组织部门的悼词中,出现了那句少有使用的赞誉词组:敢于斗争、善于斗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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