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底,老政委找我谈话,说华野批了,任命我为师长,但要和覃福安搭档,把部队带好。
我急了,说首长,我和谁搭档都行,就是不能和覃福安,这人不地道。
老政委说,山虎子,就是要用覃福安来磨磨你小子的豹性子,以后才能为党挑起更大的担子。
我还想爭辩什么,老政委用严厉的眼神制止了我后,严肃地说,“蔡山虎同志,你作为一师之长,和政委要相互尊重,相互看对方的优点。纵队党委认为你们俩优势互补,比如你指挥能力强,会带兵,他政治工作拿手;你喜欢上前沿,他喜欢下连队厨房,抓供给,抓伙食;你性情豪放,他心思缜密,相信你能严格要求自己,和师党委一班人搞好团结,完成好党交给你们的任务。”
“爸,那后来你们合作还行吗?”林子寻问。
“说的过去吧,在老政委主持的师党委会上,我们俩都做了自我批评。组织上也做了些平衡,我,他,和师付政委都是师党委付书记,大事最后由三人小组决断,我想这也是组织上为了防止他不当运用党委书记的最后权利,从而引起对部队建设不利的措施吧。
那时,战役规模越来越大,我一门心思打大仗,打好仗,坚决完成任务。师党委一班人也都沉浸在将革命进行到底、迎接胜利的气氛中,应该说配合的还行。
但,上海战役后,一休整,事就来了。焦点在对犯过错误的干部的处理上,讲几个例子吧。
淮海战役第一阶段打响前,我带着司令部几个参谋和警卫员去前沿观察地形。在突出部,从望远镜里看见一小股敌军迎面闯来,我命令后撤到一线连队。后撤途中,见来时经过的木桥,已被炸毁,只好骑马回溯,于低岸处涉水过河。过河时,敌军尾随而来,遭遇战未打起来的原因是这是一支兄弟部队的侦察小分队,去抓舌头回来。回到司令部,以为走散了的一名参谋,交待了他先行撤退中,为阻敌而炸了桥。
渡江战役前,一名营长请假到支前队伍,去看望几年未见的未婚妻。上海战役结束,休整时,他的未婚妻挺着肚子来到部队,要求成婚。
上海战役前,一名团政委犯了生活作风。
师党委会上,对这三人的处理,两种意见泾渭分明。
对先行炸桥的参谋,大多数同志认为这种为保己命,而弃同志们于不顾的行为,比逃兵性质还严重,必须严惩,以正军风军纪。覃福安一直喜欢这个满嘴密的参谋,他坚持认为应一分为二,肯定他的战术意识强,人才不易;对他先行炸桥的行为,撤职惩戒,下到连队。
对未婚先孕的营长,覃福安认为虽然他已提为付团长了,符合二五八团的标准了,但也必须严惩,复员回乡。大多数同志认为这个抗战初期的老同志,一贯表现很好,如果复员回乡,必将影响他的发展。对这种‘大龄年轻人’的一时冲动,可以谅解,应该批准他们结婚。
对犯了作风的团政委,覃福安等少数同志认为这种剥削阶级出身的知识份子干部最靠不住,应开除党籍,撤销一切职务,下到连队当兵。大多数同志则认为这名老同志的军政工作一直做的很好,他又不是已婚犯了作风,只是遇到了一个相互欣赏的女大学生干部,没有把持好。让他下到连队,以他这样的年纪,又有腿伤,同小青年一起冲锋,显然不合情理。组织上应该给予他改正的机会,不能落井下石。”
“爸,哪最后呢?”林子寻问。
“唉,能怎么办,也不能一直议而不决,僵持下去,向上推。只好各让一步, 不枪毙这名品质恶劣的参谋,开除出党,下到连队锻炼;付团长降为营长,党内严重警告,和未婚妻成婚;团政委,党内记大过处分,降为团参谋长,与女大学生成婚。上报到军里,得到批准。”
林子寻不由想到那句名言:“政治就是妥协的艺术。”便对老泰山说:“上下平衡木,都会有得有失。”
“可不是嘛,到头来,还是叫覃福安钻了空子。1950年初全军缩编时,他私下里把下到连队不久的那个品质不好的参谋弄到他老战友的军里去了。这个参谋,文革时是军队里的造反派,支左时犯了错误,败坏了部队名声。文革后,按三种人处理了。这个人,你知道的,就是那个支左时死整秀才的货。”
“哦,他啊,”林子寻一脸不屑,转而问到“爸,那两个人呢?”
“一个在朝鲜战场上牺牲了,另一个就是你皇甫伯伯啊。”
皇甫伯伯,林子寻很佩服这位和父亲一样文武全才的前辈。老泰山六十大寿时,父亲和皇甫伯伯联袂创作了猛虎图。
皇甫伯伯丹青一只斑斓猛虎,傲立在山岗,两只大眼如小灯笼,摄人心魄。
父亲诗题东坡居士的名句:“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老泰山甚是喜欢,于是猛虎图得以升级到他的作战室里,置于1964年主席和朱老总到机场迎接总理归来的大幅宣传画的右侧。左侧是老泰山在不同时期牺牲和病故战友的名字和照片,置于首位的是大伯伯,他的照片还是林子寻从爷爷的遗物中翻出来的,是大伯伯去上海大学中学部时的入学照。照片上,大伯伯青涩束发,目光炯炯,一脸英气。
“爸,看来,军队内也不是净土一块,山头之争,思想认识之争,进而酿变出无情打击或挟私报复,也就毫不奇怪了。”林子寻说。
“是啊,1950年初,就有件蹊跷的事,直到前几年见到老政委,才解开谜。”
“怎么回事,爸?”林子寻问。
“1950年初,老政委电话过来,要我到军部去,他们要和我谈谈。一见面,老政委就说,山虎子,和覃福安配合的怎么样啊?
我说,马马虎虎吧,凑合着。
老军长说,山虎子,那也不能不想凑合就要离开部队呀。
我说,军长,我生是红军的人,死是红军的鬼,谁说我要离开部队的。
老政委又问,山虎子,这次上交武器,你私藏了什么没交?
我说,政委,我除了佩枪,都上交了,只有一把淮海战役缴获的中正剑没上交。军长,那是你特批给我的呀。
老军长对老政委说,老伙计,他们练家子,右手擎刀,左手要有匕首护身,是山虎子向我申请,我批准的。
老政委没再问中正剑的事,询问了师里近期情况后,留我吃饭时,没再批评我,只说不要对今天的谈话内容有什么想法,安心部队工作。把我搞的一头雾水,把我要问个明白的话也堵了回来。
这一憋,就是三十多年。前几年,去看老政委,把心中的疑问一倒,老政委说,山虎子,你不问,我也要讲给你听。当时中央已决定我到地方工作,我去华东军区政治部转组织关系时,与老战友闲聊,闻知你也在转业名单中,且是个人意愿。我电话给军里,军长说这怎么可能。和你谈过话后,明白这是有人到上面搞鬼。于是我们俩到上海,向陈老总汇报,蔡山虎同志是我们看着成长的,是从前卫连、前卫营、前卫团一级一级靠战绩打出来的,是有着丰富作战经验和指挥能力、带兵能力的红小鬼,这些红小鬼出身的将领是党的财富,阻碍这些红小鬼进步是党内一些同志的短视或宗派岐视。这次部队缩编不是缩战斗骨干,组织上不能把这棵好苗放错了坑。陈老总只说了四个字,他来解决。这也是你很快提升为负责作战的第一副军长的缘故。”
“爸,老政委伯伯没提覃福安吗。”林子寻问。
“一个字都没提。老政委有道道,要不然能做多年的省委第一书记!你不知道,挨老政委批评,那是一种享受,也是一种学习。部下犯了错,老政委都是先给你讲一个故事,让你回去想错在哪里了,等待你的觉悟。再见面时,问你想通了没有,没想通,就要批评你了,但不是骂娘,而是让你去读主席或少奇同志的哪篇文章,或艾思奇《大众哲学》中的那一段,写读后感,一般读着读着就开窍了,知道错在那里了。军里老人都知道,老政委要是老给你讲故事,那就表示他认为你孺子可教。老军长则不同,他骂你了,就表示没事了;骂的越凶,那就是喜欢你,恨铁不成钢;要是和你客气,那明天老政委就要来找你敲边鼓了。”
父亲也不止一次对林子寻笑着说,军里老人都知道,老旅长【注:也就是老军长】打磨包括你蔡伯伯在内的爱将,用他的话讲就是尥蹶子【注:如接受任务讲价钱】,不尿你,紧缰绳。小尾(读yi)巴要翘【注:如打胜仗后滋生骄傲情绪】,顺毛捋时,鞭子悬在你眼前;或天热了,多去河边刷洗刷洗。想撂挑子,没门,骡马队没你的位置【注:战马怎能去拉货】。脚力大了,盐给足,加俩鸡蛋,营养营养。
“爸,那把中正剑在哪,我怎么没见过?”林子寻问。
“你爸爸65年转业时,我送他了,你没见过。”
“啊,那把剑啊,文革时,那是市委造反派给我爸按的几大罪证之一。批斗会上,造反派头子说老实交待,蒋介石为什么送你这把剑?!我爸说,天大的笑话,我就是想见蒋介石,能见得着吗?!革命小将们,你们认真看看剑把上的文字,那是黄埔军校成立十周年纪念,也就是1934年,你们想想那时蒋介石会把剑送我这个学龄前儿童吗?!全场一片大笑,会开不下去了。”翁婿俩也一齐笑了起来。
“你爸爸,秀才是老政委喜欢的干部,也是老政委一手带出来的。秀才65年转业,就是老政委指名向军委和总政要的,你知道不?”
林子寻当然知道,不待林子寻回答,老泰山又说:“秀才做事是有理有据有节,和老政委一样有道道,给你说件事。1957年反右,军通信处付处长小李是上海交大的学生,地下党,1947年到的纵队,在解放战争和朝鲜战场表现都挺好。因为在和同学来往信中,也对解放初期的母校西迁表示了不赞同,被校方运动办指责为反党小集团的核心成员。军党委常委会上,覃福安宣读了校方来信后,认为小李让我们军在全军露了脸,出了个军队右派,应开除党籍、军籍。我和你龙伯伯、韩伯伯虽然没有覃福安嘴皮子溜,但都认为这么处理太武断、太草率了吧,至少也要听听小李怎么说吧。
会后,你龙伯伯布置参谋长去直属队了解一下情况,看看和1954年学习军委《八八指示》时,小李就军直属队不正之风给覃福安提的男女作风问题有关没。”
根据内部资料和冯征先生《彭总和我军反腐败的“八八”指示》整理:
1953年至1954年上半年,总政派出工作组深入部队内部,调查居功自傲、追求享乐腐化的行为。
1954年7月20日,彭老总给主席并中央报告《关于部队中存在的四个严重问题》,第一个是:“部分高级干部仍滋长着个人生活放荡、腐化堕落的恶劣形象,据已发现的材料(实际情形当不止此),从1953年1月到1954年6月,师以上干部因男女关系问题而受处分者,即有26人,其中军以上干部占15人”。报告举出情节恶劣者如某军长造成女护士自杀,某副军长企图毒死妻子(未遂)等4人事例。
10日后,经主席批准,彭老总主持军委例会,讨论总政的调查报告。
8日后,即8月8日,主席将调查报告以军委和总政的名义印发全军,这就是《中央军委及总政治部关于制止某些高级干部腐化堕落违法违纪的指示》,又称“八八指示”。要求师以上党委召开党委或党委扩大会议,对团以上干部普遍进行教育,对犯有此类错误的干部进行揭发、批评和处理并上报。
到1955年7月底,据总政收到的材料统计,共揭发出师以上干部160人(包括兵团级3人、军级28人),97人受到党纪处分,其中37人受到行政或刑事处分。
“八八"指示的宣讲和贯彻执行,是一次效果很好的整风。通过自上而下的教育整顿,成功的扭转了居功骄傲、不求进步的情绪,挽救了一批陷入和即将陷入剥削阶级腐化堕落生活泥坑中的人。大力表彰了一批德才兼备、艰苦奋斗的干部和优秀的共产党员,倡导了艰苦朴素、朝气蓬勃的进取精神,从而大大地加强了党和军队的凝聚力和战斗力,部队面貌和风气为之一新。
“军党委会上,秀才,那时你爸爸是干部处长,汇报了和小李的谈话内容。参谋长公正地介绍了小李的一贯表现和政治品质。
党委成员们了解到事情的起因后,大多数同志认为这只是对母校西迁的不同认识罢了,校方拔高到反党的高度是与地方上的运动热度相关,军队还是要冷静,对自己的同志还是以帮助为主,不能一棍子打死。
覃福安看到大多数人的态度后,就改变了在常委会上的意见,提出给予小李留党察看两年、转业的动议。
留党察看两年,仅次于开除出党;不在转业办理期,提出转业,实际上就是复员处理。这不是对同志的善意态度,何况还是刚从朝鲜战场回来不久、一齐历经战火的战友。
显然,军政治部主任老陈也看不下去了,他提出改变会议议程,提前让秀才从干部管理角度谈一下看法。
秀才先给大家讲了一个故事,记得大意是陈老总在上海当市长时,许多学有专长的人,毛病与贡献相齐或更多。在鼓励他们参加新中国建设时,有些单位有思想顾虑。陈老总听了汇报后说,这些人,一不跟蒋介石去台湾,二不去香港,三不去美国,那都是爱国的吗!只要没有反对新中国,就应该用,有的还可以重用,出了问题我负责。
然后,秀才说,和我们一起从战火中走过来的李副处长的党性和为人,大家都是了解的。这些人,陈老总都能用,李付处长,我们的战友为什么要离开军队现代化建设的岗位呢?!李付处长是有一些缺点,有独立见解是应该提倡的,但不走组织途径,背后议论是不应该的。古人讲,金无足赤,人皆有短,管好干部的其中一条是对干部偶犯的过失和非原则性错误要容其所短,不要无限上纲。
政治部主任老陈说,军政治部提交军党委会的处理意见是党内记大过处分,按战斗骨干保留,降级不降职。
覃福安又发表个人意见,要求干部处在小李档案的特别注明事项一栏里,说明小李被记大过处分的原由、校方来信的主要内容和限制使用的意见,等等。
被政审过的干部都知道,档案中有特别注明事项的,除自己在任用、提拔上,被限制使用外,其子女在入团、入党、入学、升学、入职、提干、上调、出国、就业等方面,都将遭受不公正的对待和岐视。
档案中的处分,日后可以被撤销。
而特别注明事项,就如老泰山要证明那个蔡三福不是他一样,一辈子如鬼影与你同行,走到天南海北,都叫你伸不了皮(红安土话,活不出个人样来)。你再有本事,再赤诚,政审不过关,就是人生中的高危化学品槽车一直在高速路上。
我一听,覃福安这不又是要穷追猛打,非置小李于死地吗,这不又是要小李和我一样,一辈子遭这说不清道不明的罪吗!
我也发表个人意见,明确不同意覃福安意见,小李是人民内部矛盾,不能按敌我矛盾处理。
最后,举手表决,绝大多数同志同意军政治部的处理意见,报军委和总政,待上级部门批复后,以处分留档,不特别注明事项。
1958年覃福安在接受组织处理时,还不承认对小李报复,狡辩说那是他党性强的表现。
1960年总政要抽调有大学学历的团及以上干部充实国防科研机构,小李去了聂帅的国防科委。一晃二十多年不见,这不前年,秀才陪小李来看我,都是十三届中央委员了。”
林子寻知道这件事。父亲逝世后,李伯伯在悼念文章中说:“自传出某人在军党委常委会上提议革除我的党籍、军籍后,不少人对我避之还恐不及,甚至对我侧目而视。就在这种情况下,一天,老林看到我,就主动与我并肩齐行。走了几步后,他主动称我为同志,接着万分诚恳、细声地对我说,我理解你的心情,也了解一些真实的情况。你过去是地下党员,对党内的实情知道的不多。我只送你一句话,请你斟酌,相信党,相信大多数同志,振作精神,做好工作,我相信你。在1957年那种反右的气氛中,他是军里唯一对我这样明确地表明他自己态度的中层干部,这样做要有多大勇气啊!这样做对他没有任何好处,只有危险、麻烦,况且我同他没有任何私人来往。二十多年后,我专程去看他,表示感谢,他说要谢就谢军党委中的绝大多数同志坚持了党性。他是一位有真情实义、可贵人格的人,一个大写的人。
思念至此,故情新状,情何以堪。”
“爸,覃福安是1958年被双开的吧。”林子寻问。
“对,不过那时叫双革,革除党籍与军籍。1954年学习军委八八指示时,直属队就有一些同志揭发他的男女作风问题,包括小李反映给他送军直党委汇报材料时,撞见他正在搞腐化。常委会上,他鼻涕泡、眼泪泡一溜溜的。上面有个领导和他是同乡,又同去延安参加七大,关系好,就丧失原则为他开脱,说他是初犯,大节上是好的,他就过了关。评衔后,可能是肩上有了颗金豆豆吧,覃福安就益发膨胀了,裤档里那丢丢更管不住了,1958年终于挂了,可他给党和军队造成了极坏的影响,是罗帅责成严肃处理的。”
“爸,所以古人说,苍天曾经饶过谁,头顶三尺有神明。”
由总政、大(军)区、军三级部门组成的调查小组在调查报告中披露,覃福安除积年猥亵、强奸,通奸女性40多人外,还有断袖之癖(同性恋)。同时,拉帮结派,排斥不同意见的同志,对给他提意见的同志进行打击报复……云云。
据军部大院口头野史,被覃福安积年糟蹋的女性中,少数是主动投怀送抱、半推半就,多数不敢言,这就助长了他的咸猪手伸向了他老首长的女儿。在他天灵盖被送药用托盘砸的晕头转向时,听到的是“老畜牲,不要脸的东西。”
这不是高老庄,二师兄耍把式、倒打一耙的传统战法不管用了,一纸文案送到了罗帅的案头。
之后,覃福安的境遇,用他的口头禅描述最为贴切:“光着屁股推磨,转圈丢人。”
人啊,走的太远,会忘了当初为什么出发,娘嘱咐了什么。
风卷起的落叶,总归要落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