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多年后,林子寻离职休养,于游历西北时,专程去了一次虎豹口,一个没有老虎和豹子出没的地方,却用这两种猛兽的名字命名。
虎豹口,两岸崖壁陡峭,如月牙对峙,是古丝绸之路上的重要渡口,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从地形上看,登陆的滩头,在犹如城墙的岩壁下,纵深展开,没有掩蔽物,不利部队登陆后立足、强攻。
今日的虎豹口,江水潺缓,经过几十年的整治,河面的宽度仅有300多米,水流量1200~1400立方米/秒。特别是近30年,这里的河面高度下降了40~50公分。
七十五年前的虎豹口,也如此平静吗?
七十五年前,三过草地的红四方面军于甘肃会宁,三大主力红军大会师后,仅两天,来不及换身衣服,就接受了命令:西渡黄河执行宁夏战役计划。
徐帅在回忆录里指出:“我们指定三十军88师263团为渡河前卫团,该团为全军能攻善守的著名团队之一,曾在川陕根据地反六路围攻中荣获“钢军”称号。”
岳父回忆说:“熊(发庆)团长和你赵伯伯是虎豹口渡河委员会委员,你赵伯伯是副团长兼一营营长。师首长决定你赵伯伯为“渡河先锋连”连长,三营教导员也就是你周伯伯任指导员。全团上下争相报名参加,争执不下,最后由团部从全团挑选出100多名懂水性、打仗勇敢的党团员组成“渡河先锋连”,我也在其中。到了黄河边,那浪一个大啊,声如雷吼,对岸有许多黑黝黝的敌人碉堡…….”
据军史,在1936年10月23日红30军88师263团从虎豹口下游的红嘴子偷渡,遇浅滩受阻后,在敌有重兵的上游兰州城和红嘴子间,就只有从湍急咆哮的虎豹口强渡。全军才能迅速摆脱前堵后追的不利局面。
当年,“被派往渡口了解部队思想情况,和赵海风、周纯麟都很熟悉的”红三十军青年科长方子翼将军在回忆录里是这样描述虎豹口的:“越接近河边,涛声越大,只见黑压压半丈高的波浪,就像凶猛的野兽,后浪推前浪,一波接一波,奔腾咆哮,轰轰隆隆,震得人头昏,不由得有点害怕起来。心想,这样高的浪头,小木船漂上去,会不会颠翻?我真的担心渡河能否成功。”
据,靖远县红军渡河战役纪念馆讲解员介绍,未经解放前后大规模治理前的虎豹口,当年河面宽达800多米,当地的水文资料记载1936年10月24日263团强渡前后,虎豹口的水流量达到4000-6000立方米/秒,浊浪汹涌,是现在的4-5倍,黄河天堑,名副其实。
林子寻,作为驴友,去过虎跳峡和黄河壶口瀑布。他记得,回去后查阅资料也证实,江面最狭窄处仅二十余米、水位落差达213米的虎跳峡,平均流量是7800立方米/秒;憾人心魄的壶口瀑布在2011年水量大增时,流量也只从平时的400立方米/秒,突增到3000立方米/秒。与之相比,可以想见,河面宽达800多米,水流量达4000~6000立方米/秒的当年虎豹口江面是怎样的浊浪滔天,湍急咆哮。
黄河激流留在岸边山崖上数十米高的印迹,说明了当年红军强渡虎豹口时的巨大危险与困难。
九曲黄河十八弯,为什么虎豹口,河面又宽、水流又湍急咆哮呢?
刘清源先生在[将帅失和是西路军失败的前提]一文中是这样解释的:“此地地势两岸突兀,黄河到此处形成一个V字形,渡口就在V字的底端。两侧黄河江面宽阔,此地由于急转弯,江面突然变得狭窄,水流较急。江面狭窄是此地设立渡口的一个原因。另一方面,河水从V字形顶端冲下来,到V字的底端,也就是渡口的地方,湍急的江水又返冲回V字另一端,这就使在渡口的船只很容易顺着水流被冲到对岸,这就是在此设立渡口的奥秘。”
虎豹口强渡的亲历者,周纯麟前辈的回忆录佐证了黄河的肆虐:“这莽莽的黄河,也并没有因为我们要完成重任而收敛起它的一点凶猛。相反,它在黑暗的夜色中,更加逞凶逞狂,忽而群峰壁立,把我们的小船掀起二三尺高;忽而水势急下,把我们的小船从峰尖上甩落到浪底里面;忽而团团旋转,把我们的小船卷进成串的旋涡之中……。”
这样的险恶水文环境下,夜色朦胧,水流湍急,顶着迫击炮弹和机关枪火舌强渡,或会被激浪吞没,或会被枪炮击中。
263团,西渡嘉陵江的渡江尖兵团的将士们,又一次视死如归,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他们不是英雄,谁是英雄?!
岳父回忆说:“有些战友负伤后,被激浪冲走。靠岸后,敌人居高临下,凭坚据守。炸了几处碉堡后,发现主碉堡前面一大片开阔地上无树、无沟、无坎可利用,机枪打得黄土飞溅,草木折断,又有几名战友倒下。强渡不能僵持,一排长李国忠,这个巴中娃子向你赵伯伯请战,把手榴弹从已震开的窟窿里往里塞,敌人死劲往外推,他就用自己的胸膛堵住敌人的枪眼,一秒、两秒、三秒,轰地一声,20岁的英雄与碉堡内的敌人同归于尽,前进的道路打通了,我们喊着为李国忠报仇,冲上了崖壁。”
老泰山的眼睛,湿了。
林子寻说:“爸,怎么军史上没有提这个黄继光式的英雄呢?”
岳父不悦地说:“没有提,我们军队在黄继光前就没有了用胸膛堵敌人枪眼的英雄了吗?!!!我们强渡虎豹口时,就有李国忠,李国忠。记住这个名字,孩子。”
过了好一阵子,林子寻听到院子里,响起老泰山那五音不全的京剧《杨门女将》唱段:…杨家将请长缨慷慨出征,众儿郎齐奋勇冲锋陷阵。…金沙滩拼死战鬼泣神惊。众儿郎壮志未酬疆场饮恨,洒碧血染黄沙浩气长存。两狼山被辽兵层层围困,李陵碑碰死了我的夫君。哪一阵不伤我杨家将,一阵不死我父子兵!…历尽沧桑我也未曾灰心!杨家报仇我报不尽,哪一战不为江山不为黎民!
林子寻想,从80年代以来,对陆续晒出的红四方面军和西路军的回忆、档案,民间给出了诸如“党内斗争使然”;“消灭山头的手段”等解释。虽然,这些解释武断、牵强。但,党内、军内压制红四方面军是长期存在的事实。比如,如果不是几十年来的“禁区”,在这样摄人心魄的暴虐巨浪下的虎豹口强渡,本是应该和红一方面军突破乌江、强渡大渡河一样,成为红军又一伟大的经典战例,永垂不朽的!
即便西路军失败了,红军战士虎豹口强渡的这种大无畏献身精神,也应得到和突破乌江、强渡大渡河一样的大力褒扬。
可是,令人遗憾……
赵伯伯的三女儿、赵小六子在回忆文章里说:“以前,您提起长征总是说那时行军打仗很苦,爬雪山过草地,没有鞋穿,没有东西吃,只能吃草根、啃树皮,实在没东西吃,皮带煮着吃。可我们一问西征,您都避开话题。即使到您逝世前,大哥有意提及西路军,看看您就此有没有遗言时,您还是缄默不语,您真的是一生从不提西路军这一‘禁区’。”
洪学智前辈在为2004年由甘肃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兰州西路军研究会编纂的西路军历史资料《中国工农红军西路军文献卷》的序言中指出:“很长时期,西路军由于被当作是‘张国焘路线’的牺牲品,其史实及研究都被视为‘禁区’,尘封了半个世纪,幸存者大多命运坎坷,备受压抑和屈辱,受到极不公正的对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