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悼会后,林子寻等子弟帮华胜大哥做最后的遗事处置。送走大别山乡亲,林子寻等众人便向华胜大哥谈起乡亲们对赵伯伯那发自内心的真挚的爱,和乡亲们谈起的赵伯伯解放初回乡时的情景。

  华胜大哥说:“长河是我父亲的原名,因为组织摸瓜队杀了恶霸地主,受到反动民团的通缉,组织上给他改名为赵海风。1951年是父亲1932年10月随部队离开家乡长征后,余生中唯一的一次回乡探亲。”

  华胜大哥说:“到了新兵营后,上级发给每个红军战士相当于三块光洋的银票,父亲舍不得花,看到有的战友把银票兑换成国统区“中央银行”发行的通用钞票,给家里汇去,他也请识字的战友给家里汇去。父亲1940年从延安到竹沟时,和家里通过一次信,告诉家人,现在在河南做原来那个营生。从回信中,知道了家人没收到钱,病中的母亲饿死在庙中,新婚的妻子被迫改嫁后,惨死。抗战胜利后,父亲闻听有几个老战友回了家乡,心中也激起回乡的波澜。那千山万壑的大别山啊,一直魂牵梦绕在父亲的脑海,那里有作为红军家属而被迫和母亲一起流离失所、讨饭度日的兄弟姐妹,还有自己带出来参加红军、先后牺牲、失踪的同村29名战友的亲属们。每想到此,父亲心中都咯噔一下;当年30人走出大山,大多数人都失踪、牺牲了,怎么面对乡亲们的眼神和眼泪,怎么向他/她们解释长征的艰辛、西征的苦血、抗战的血腥?

  双十协定,蒋介石撕毁和平协议,进攻两淮,也阻断了父亲回乡的愿望。

  淮海战役后期,两淮解放,自此淮海大地上,分区的主要工作由战事转为肃敌特,剿湖匪,巩固后方;抽调干部和部队去野战军,配合渡江;各县大队上升、组建分区部队,进行部队正规化建设;配合地方的导沂整沭水利工程建设;基层政权的国防建设;抗美援朝动员……等等。

  父亲为较好地完成这些新的领域的工作,在战伤复发的情况下,仍旧坚持学文化,下基层,抓典型,克服文化低带来的困难。

  千头万绪下,父亲仍掛记着家乡,思念着亲人。回去,一定要回去,给父母亲上坟,见见乡亲们。萦绕在父亲心头的愿望,直到1951年底,才了了心愿。在安徽军区老战友的陪同下,回到了日思夜想的大别山。

  车开到独山镇,再向前已无路了,父亲只能骑马回到家乡。”


  古谣说:走时三十六,回时十八双,若是少一人,拼死不回乡。

  二十年过去,对亲人“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乡里乡亲“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鬢如霜”?

  赵伯伯心情复杂。

  令他没有料到的是,刚在村公所坐下,随行的县政府人员说,外面跪了不少人。

  他快步走出,映入眼帘的是:

  手手青筋,手背粗糙,皮肤黝黑,身子瑟缩。

  老眼惺松,头发灰白,面容憔悴,层层沟壑。

  眼露凄楚,迷茫恳切,鼻翼微红,默不做声。

  一股酸楚涌上心头,苦血中从未流过泪的赵伯伯,此刻眼眶也情不自禁地湿了。他快步上前,一一搀扶起众乡亲。

  他知道,这是勤劳朴实的农民,用他/她们的方式来要说法:跟我出去的亲人,是死是活?

  他打开记忆的闸门,叙说起那血与火的征程:

  民国二十一年,霍邱县城失守,我们那个排,水生牺牲;

  言毕,一老汉站起来,喃喃白语:“我那独生子死了,焦了尾巴梢了,焦了尾巴梢了”说毕,昏厥。【注:六安土话,绝户了】

  8月,柳林河血战,大宝、土蛋、根娃、栓柱、二贵牺牲;

  10月,河口恶战,红军被迫撤出大别山,金宝、羔子、狗蛋、长水和狗剩在梯队式冲锋中牺牲;

  11月,漫川关突围,我们那个连,大娃和铁蛋牺牲;

  民国二十二年,过秦岭,我们那个连,来福和长贵不幸坠崖牺牲;

  民国二十三年,在四川万源,我们那个营,大娃、银宝,根柱,都在率领连队冲锋中牺牲;

  民国二十四年,过草地时,栓娃、大毛、狗娃子,都饿死在草地上;

  民国二十四年底,百丈关血战,我们那个团,大柱、铁柱、金贵,都在率连队与川军厮杀中牺牲;

  民国二十五年,柴娃和我一起调入另一个团。大牛、二柱、金水、守银,都在老团队,已分别担任夜老虎团的连、排长了。

  民国二十六年,西征时,我们那个团基本打没了,“野战格斗死,败马号鸣向天悲。鸟鸢啄人肠,衔飞上挂枯树枝。”在新疆,向265团的战友打听,知道大牛、二柱已牺牲;金水、守银,可能打散了;也可能被马匪杀害了;也可能回到延安,尚在人世。

  民国二十九年,柴娃和我到了淮北。柴娃去抗大四分校干部营学习。

  民国三十年,干部营为掩护学员大队,在与马回子的激战中,柴娃牺牲。

  赵伯伯流着泪叙说中,不断有乡亲说着亲人的名子,昏厥过去。


  华胜大哥说“(我)记忆中,我爸只流过一次泪。那是江苏省军区傅(绍甫)副司令闻知我爸没有革命到底【注:红军中将“牺牲”称为革命到底】,两位从六霍起义、红73师219团、红88师265团、西路军,一路走来的老红军战友几十年后见面时,两人互相拍着对方的肩膀,哽咽着说,倪家营子,你不是光荣了吗?!……”

  有子弟递给华胜大哥一杯茶后,说:“战争的残酷,自古以来,就描写绵延。早在唐朝,就有王翰的〈凉州词〉“古来征战几人回?”一千年后,纳兰性德也感慨到:“欲寄愁心朔雁边,不知征战几人还。”西蒙诺夫在三部曲《军人不是天生的》一书中披露的斯大林格勒战役中的残酷场面,也是动人心魄,令人心悸的。”

  钟大哥,烈士子弟,反驳道:“唐代是开疆拓土。抗战和苏联卫国战争是抵御外侮,都是民族牺牲。而土地革命时期牺牲的红军战士和苏区群众,是为抗争黑暗而前仆后继,是明知前路多荆棘,不忘初心去浴血。所以面对环境的残酷,他们大义凛然,不会心悸的。”

  华胜大哥赞许地点点头后,继续说:“在被掐人中才苏醒过来的众乡亲面前,父亲庄重地说,我长河,永远忘不了乡亲们对我的信任,有我吃的,就有你们一口饭。心病终须心药医,父亲当场为牺牲的战友,写下牺牲时间、地址和职务的证明;为可能流散、失踪的战友,写下入伍时间、地点和职务的证明,请县政府人员带回,呈省内政部门,申请办理烈士证和红军家属优待证。”

  华胜大哥说着说着,哽咽了:“国民党在大别山实行五家连坐制,五家中有一个共产党或红军,都要连坐杀掉。我奶奶为了不连累乡亲们,颠簸着一双小脚,带着我尚在年幼的叔叔姑姑跑反,一路讨饭,跑了鄂豫皖三省,四年后,才敢回到家乡。谁料想,1936年秋到37年又连续大灾,寒冬腊月要点饭不易,奶奶都舍给儿女,连饿带冻下,奶奶死在破庙里。待叔叔姑姑带着族人来收尸,见到的是被狼啃剩下的遗骨。父亲拜祭爷爷奶奶时,长跪不起,为不能尽孝,在坟前畅叙心衷;为家乡解放,分田分房,自己奋斗的事业才刚刚起步,向双亲喜泣。夜已深沉,往事如烟,那一夜,父亲无眠。” 


  作者揣度赵伯伯当时的思绪,真可谓“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恰如英籍大提琴家杰奎琳·杜普雷在《往事缠绵 》中,所表达出的思绪如烟,似雾乘风而来,又随风而去……令他难以忘怀,难以安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这,苏轼的悼亡词,读书时作者觉得夸张,直到拿起笔来写一个个已故去多年的前辈时,原以为早已忘却的许多人事变幻,恍如眼前,才发现过往不过是“休思往事成惆怅。”


  华胜大哥说:“父亲病重期间,几次提到多想再回去看看。他和前来探望的红四老战友,一起深情地唱‘八月桂花开’,唱到后来,就哽咽了。”

  每年清明,他都要放一曲吴雁泽先生的《再见了大别山》给父亲,他相信那悠扬隽美的歌声唱出了父亲离别时依依不舍的心情,怪不得父亲托梦给他,要他再放一遍:“轻风牵衣袖,一步一回头,……啊,再看一眼大别山,万般情思胸中收,缤纷的山花呀,不要摇落你惜别的泪,挺秀的翠竹呀,不要举酸你送行的手。啊,再见了大别山,你牵去我的一颗心,我要把你铭记在心头,相逢又分手,握别众老友,男女老少皆叮咛,盼我隔年再来游。啊,再看一眼好乡亲,音容笑貌心中留……啊,再见了乡亲们,大别山呀养育了我,我要把你铭记在心头。”

  林子寻听完后,感慨万千。当夜,久久不能入寐,起身给华胜大哥写了一封信。信中写道“ 谢谢你用温婉的叙述,触拨后辈们心中最为感怀的一块私田。对那么多为革命胜利而牺牲了的前辈,或许他们并不懂那么多革命的理论,也没有明白什么是共产主义理想,但是他们知道共产党是为穷人打天下谋幸福的,就义无返顾地加入了革命队伍,在意想不到的时间和地点失去了生命,多少革命前辈就是这样一声不响地走了,是他们用生命,成就了我们今天的一切。每每想起他们,都充满鼓舞和敬仰,都无法平复内心深处真情的激动。谢谢你拨开了蒙住今人心眼的尘布,让我们得以再一次以心灵的赤诚,去感恩前辈,并远隔时空地与他们握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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