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人若其名。
但,在庄玉水这,打住。此人宽额阔鼻,倔犟之相,偏又有一双狡黠的眼睛;略显单薄的身子,手臂又长于常人,颇使这个农村小知识份子,有一种天下匹夫、舍我其谁的自负,和社会黑暗、时乖运蹇的苦闷。
鬼子来了,枪声未到,他已上海,不是时不我待,而是势单力薄,无力回天。
鬼子走了,炮声未断,他已上岸,看着村自卫队,他努努嘴,一群土蛋,能成什么气候。
终于,天上出现了一片云,八路来了。
他先于土蛋们,意识到人生祥瑞到了,机会可遇而不可求,他来到了队伍上。可这个把土八路风行的解大手唤作遗失的文化教员,不免又时常感到孤单。不过,他很快找到了自己擅长的舞台:写报道,演话剧;会计算,筹粮款。可惜,一路走来,用老社张南宁的话讲,都是些花花绿绿的事,所以都是浮职,副职,不能宏图大展。
柏拉图说:“衡量一个人,就是看他在拥有权力时的所作所为。”
黎明后,云,又来了,尚未褪去的泼墨山水给它镶了一道边。
踌躇滿志的庄玉水,感到人生祥瑞又到了,看我兴云妙手,不再遗憾。
挖出大老虎有功,获大区通令嘉奖的他,再接再励来到了军区。先是鸡飞狗跳、人人自危,然后逼死了李副政委。
能把一个长征干部,二十多年党龄的政工干部,逼到以死向党证明清白的心路绝境,可见庄玉水的诛心手段。不是我不善良,不是我太想表现,而是机会难求,一举几得。对不起了,您嘞。
林子寻走访过的了解当年情况的老同志们说,这个跟了老团长好几年的白秘书,打“打老虎”运动开始后,便一反以往那恭顺、谨慎的做派,像变了个人似的,成为军区的风头人物。他立功心切,又抛出一个惊人的消息:老团长在淮海战役时贪污了几百万斤军粮,庄玉水兴奋了,立功的机会又来了。上面竟有人相信了,于是在庄玉水主持下,小范围内针对老团长的老虎会召开了。
林子寻游历华夏时,听老同志讲,当年参加会议、目睹李副政委自杀的亲历者尚存一位,但已中风多年。你不死心,可去一访。
在发小的帮助下,林子寻这次专访,也颇费周折。见到的老将军已风烛残年。林子寻拿出老团长的遗像,老人凝视后,伸出骨节嶙峋、褐斑点点的手,呀呀的说着,像雕像一样的脸上现出庄重。他儿子翻译道,那是老团长。林子寻狠了狠心,提到了李副政委的名字和当年的事情,老人枯萎的眼窝中泛出泪水,嘴巴蠕动着,他儿子翻译道,死得冤啊。
无奈,林子寻只能将老同志的口口相传,转述于作者。他寄望于作者,有如椽大笔,能将口口相传,沙盘推演出会议的进程;维妙维肖于庄玉水、白秘书和供给处长的心机与嘴脸;不给人以喘息的逼供,和叆叇【注:浓云蔽日,读aidai】下的波谲云诡。
作者苦笑着对林子寻说:“小弟无能。”
林子寻不快地问,“为何?”
作者解释道:“能逼得长征干部,二十多年党龄和丰富党内斗争经验的政工干部,会上当场自杀以证清白,可见当年运动的激烈程度,已远非后人所能想象。现在65岁以上、经历过文革和其它运动的人,或许还能理解,可后来人定会面面相觑,不知所以,甚至得出似是而非的结论:政委迂腐,作者荒唐。虽然,作为叙事形式,小说可以有想象的空间,我可以尝试着去试笔。但,我和你要传神写出当年疾况,都有弱处。”
林子寻说:“我明白了。你是说,其一我们都没有经历,文革中也都是逍遥派。其二,应了那句话,好人看坏人,总往好处想;坏人看好人,总往坏处想。是不是。”
作者说:“OK,嘴脸可以描绘,难就难在坏人的心机,好人无法揣度,进而也就难现当年庄玉水、白秘书和供给处长怎样一唱二和的逼宫气氛。我的笔风平庸,只能汇拢老同志的口口相传,大致勾勒出当时的场景。但,可以肯定的是达不到维妙维肖的境地,自然也就写不出波谲云诡的会场烘托。”
林子寻说:“那就让读者展开想象的翅膀,给经历过运动的读者以修改的空间吧。”
林子寻向作者讲诉时,当年,出席会议的人,均已作古。会议情况,口口相传于老同志,故谓据说。
然,此据说,非彼据说,它场景再现了老团长在无中生有、无端指责、无耻纠缠、无限上纲的会议气氛中,又被恶毒人身攻击下,眼见老搭档被逼死,血性汉子怒目而视,怒发冲冠,怒不可遏,怒从心起:毙了这狗娘养的,给老李报仇。
这里,“据说”几段。
……
老团长大笑说:“我如果贪污了那么多军粮,那你们俩不早就饿死了,胡嚼蛐。”
……
白秘书信誓旦旦说:“支前司令部送来一批,你扣下一些,越积越多。”
老团长不屑地说:“这么多粮食,哪里放得下?你他妈胡扯什么鸡巴蛋。”
白秘书信口开河说:“你都换成了金条。”
庄玉水讪笑着,说:“老实交待,你把金条藏在哪里了。”
老团长嗔怪说:“庄玉水,你大小也是个干部,栽脏要有证据。白秘书,你信口雌黄、上窜下跳是受谁指使,我看你也就是一个胡闹鬼。”
……
白秘书气急败坏,说:“你要为封建家庭修坟莹,光宗耀祖,显赫乡里。”
老团长员恚嗔【注:怒气开始,尚未爆发】说:“白秘书,不许你诬蔑我先人。”转头对在场的众人道:“我出身雇农,一家十几口子都被国民党杀了,连尸首都找不到,这不是胡咧咧吗。”
有人开始指责白秘书。
你不要小瞧了庄玉水,这个农村小知识分子,横草不过。他不玩黑虎掏心的把戏,他认为那是小儿科。他要诱敌深入,层见叠出,来享受那把玩的过程。
他古怪地微笑着,满是血丝的眼睛,眦眵白翳。孟夫子说,“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恶。胸中正,则眸子瞭焉;胸中不正,则眸子眊焉。”
可庄玉水还不止于此,他眼神一会儿溜到白秘书和供给处长的脸上,表示赞许,让他们别怕,有我呢;一会儿又睨视老团长和李副政委脸上,现出一幅恶狗咬人不露牙的讪笑。
庄玉水觑着眼睛,诱导着白秘书说:“你没有修坟的打算,不等于你没有其它方面的想法吗。”
白秘书楞了一下,身体抖了抖,气势汹汹地说:“他要娶小老婆。”
众人愕然。
庄玉水马上揶揄道:“你不嫌累吗。”
老团长头发奓立,大喝一声:白志坚,你想干什么!庄玉水,你们俩一唱一和,无中生有,栽赃陷害,目的不就是要整倒我吗。叫你们的主子来,当面锣背后鼓,来个痛快。”
……
会场气氛,波谲云诡。
三个小人,气焰熏天。
言语争斗,逐渐升级。
老团长啊,忍无可忍,……
“你不要避重就轻,你以为你没有贪污军粮,就只是有军阀作风就可以过关了吗?”庄玉水顿了顿,突然大声喝道“你为什么贪污金块。”
老团长手指着庄玉水,斥道“庄玉水,打小鬼子时,你都尿了,那时没见你这么有战斗力吗。我他妈有金块,干吗不赎回儿子,那是我近40岁才有的儿子啊。你胡扯他妈什么鸡巴蛋。”
供给处长咧着有胡碴的嘴巴,囁嚅道:“不是金块,他多领了一支金笔。”
庄玉水恼怒道:“你大声讲。”
供给处长挺挺胸,扯扯衣领,喘了口气,说:“不是金块,他多领了一支金笔。”
一位副司令一怔,忙说:“是我不够领取标准,是我请老团长领的。我退还。”
“老贾,不关你的事。”老团长嗔怪道,又说:“灯不拨不亮,话不说不明,按金笔领取条件,老贾仅一条不够,我考虑他爱写写,就多领了一支,我承担责任,我退,老贾你留着用。”
庄玉水脸上现出嘲笑的表情,“仅仅是多领了金笔了吗,你们严重违反财务纪律,问题很严重。”
“我们自查了一下,确实存在一些问题,但没有严重违反财务纪律。绝大多数同志是干干净净的。由于至今供给制和工资制并存,给制订较完善的财务制度带来一定困难,致使检查监督力度不够,给少许人钻了空子,但数目不大。我是代理书记,又分管财务,我承担主要责任。”李副政委愀然道。
注,《王光美访读录》第65页第11行:“1949年3月27日,少奇听取北平市领导同志彭真、叶剑英……汇报关于……供给制与薪金制并存等问题。”近3年了,这个并存问题还未解决,可见只有变革才能一劳永逸,而过程中确实会引发许多问题。1955年,随着全国实行行政级别工资和军队评衔结束,供给制取消。
庄玉水睥睨道:“没有严重违反财务纪律?那你们用私藏的黄金去赎孩子,是什么性质?”
“黄金是从小鬼子、从老蒋那缴获的,都入账在供给处,谁说是私藏?”老团长轻蔑地看着供给处长,说:“是你吗?你他妈自己屁股上就不干净,还这么上窜下跳,图什么?霜降的蚊子没几下咬了,还扑腾什么。”
“你不要恃功自傲,他是运动小组副组长。”庄玉水不再讪笑了,有些恚嗔了。
“你也不要恃权自专。”李副政委示意老团长后,斥责庄玉水说:“第一,你为什么要让一个自查中就有贪污问题的人担任运动小组副组长。第二,我们没有私藏黄金,供给处的账目都上报的。第三,我不认为军区常委会决议:待适当时间赎孩子,有什么不妥。1937年,我在延安中央组织部时,组织上就用大洋从白区赎回一些领导人的孩子。都是革命接班人,又有前例,你在这上面反复纠缠是什么意思?”
庄玉水又恢复了古怪的微笑,阴阴地对李副政委说:“群众反映,是你首先提出用黄金赎孩子的。白秘书,是不是这样?”
“是的,我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妥。为了保护烈士子女,这些同志放弃了自己的孩子,难道胜利了,还让他们闹心吗?我有责任,保持这支队伍的稳定。”李副政委义正辞严地说。
“他是用党的财产,收买人心。”白秘书不失时机。
“说的对,你这是用党的财产,来收买人心,达到你不可告人的目的。”庄玉水阴笑着,露出白牙。
会场上议论纷纷。
一个副政委站起来说:“我没有多领金笔,孩子也不用赎回,我说句公道话,老李是出以公心,这是党的会议,请你不要庸俗化。”
“那你们为什么葫芦瓢捞饺子,汤汤水水都不漏,把黄金都用完?这是对抗中央精神。”庄玉水白牙翻着,露出苍白的牙龈。
“庄玉水,盆大碗小,谁不知道谁。你少给我们扣帽子。”老团长怒道。
“军区成立后,我们就上报了包括黄金在内的战利品数量。1949年用黄金解决寒衣,不让干部战士再挨冻是常委会决议,我执行的。我们及时上报了,程序上是有些先斩后奏,我为此接受了党内处分,这怎么能说是对抗中央精神呢。庄玉水,你说我有不可告人的目的,请你说清楚,你也读过书,论语说毋意,毋必,请你好自为之。”李副政委压抑着怒气说。
注,毋意指讲事实,不凭空猜测;毋必,指遇事不专断,不任性。
“你这个剥削阶级的孝子贤孙,还用孔孟之道来迷惑我,什么居心?”庄玉水恶狠狠地说,毒舌又不依不饶地上下翻卷:“你提出赎孩子是拉拢干部,培植个人势力,闹独立王国,上边有领导说你们军区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你们私自装备部队寒衣,是无视上级领导,用党的财产来建立个人威信,拥兵自重。你就是拥兵自重。”
李副政委身体飘忽,脸色苍白,手指着庄玉水说:“你……你……你诬蔑……”话未说完,一口鲜血喷出,溅在桌面上。
李副政委坐国民党监狱时,患下的严重肺结核病,又犯了。
老团长一边让人去唤医生,一边怒向庄玉水和白秘书:“你们两个是蝎子背上驮蜈蚣,一对坏种。 老李要是有个好歹,我打你黑枪。”
与会者纷纷指责庄玉水和白秘书。
庄玉水见势不利,拿出两张纸,说:“你们两人签字,承认用黄金置办寒衣是贪污行为,我就可以回去交差了。”
老团长一把抓起两张纸,撕碎,摔向庄玉水脸上,怒不可遏地说:“瞎了你的狗眼,你可以回去向你的主子交账去了。”
“老团长,你要去和陈老总讲……我是清白的……像肃反那么搞三反,会给党造成很大损失的……要防范混进党内的坏人。”李政委抹去嘴角的血迹,没有血色的脸上泛出星星红晕,又断断续续地说:“同志们,这是……我入党二十……多年来,第一次……不能完成……党的任务。请大家……带好部……队。……我……是清白……的,我……没有……拥兵自……重,我……以……死……明志,我……没有……拥兵自……重。”说完,大家还没反应过来,政委掏枪自杀了。
老团长先反应过来,“老李,老李,你们两个坏种,把我的政委逼死了,把我的政委逼死了。庄玉水,我真后悔,那年你尿裤子往回跑时,没下令一枪崩了你个王八蛋,还来得及。”话未说完,老团长甩手一枪,白秘书天灵盖开了,枪指向庄玉水时,贾副司令向上托了一下老团长右小臂,砰的一声,子弹擦着庄玉水头皮,打在墙上。庄玉水脸色刹白,又一次失禁了,室内一片恶臭,人人掩鼻而出。
军区被接管,老团长被软禁,常委们人人自危,群众议论纷纷,运动不了了之。
几个月后,运动又开始反左倾,庄玉水被升职,老团长被免职,陶司令员到任。被庄玉水之流诬蔑是“背叛革命队伍的懦夫”的李副政委被军区干部战士视为真正的英雄,深深地存留在他们的心中。
接任的陶司令员到任后,就听到干部战士对老团长自年初关禁闭一事议论纷纷。他在回忆录里说:“我提请党委常委研究后,组织专人调查,发现老团长根本不是什么大老虎,而是一个好人,是被秘书狭嫌报复诬告的。”
老团长伯伯的彻底平反,是到了八十年代初,在家人的上下奔波中,在老首长、老同志的不平中,才恢复了名誉。可令人痛心的是,老人看着手中的军委平反文件,不能自抑,再度中风,几个月后去世。
老团长伯伯平反不久,上面对1952年强加在李副政委身上的不实之词也予以了撤销和平反。但,斯人早已逝去,这只不过是宽慰憋屈了二十多年的家属而已。满世界,上溯一万年,有谁能说清那逝去的灵魂能不能听到那迟来的正义声音?有谁能说清那逝去的灵魂听到后,是兴奋?是木然?
林子寻说:“追悼会前,破敌大哥送来的讣告中印有军委刚刚下发的关于恢复老团长伯伯为大军区副职待遇的红头文件。他看后对父亲说,这虽来的晚了,可也毕竟出了口恶气。”
父亲摇摇头,说了一句话,让他自此每遇逆境,不自弃,以此鞭励自己:“王尔德说即使身处阴沟,也有人在仰望星空。你老团长伯伯就是这样的人。大明,你不是喜欢读黑格尔的著作吗,黑格尔也说过,一个民族,只有有一群仰望星空的人,才有希望。你老团长伯伯就是这样的民族脊梁,几十年逆境,初心不改,忧国忧民。你不要以己心度人心。”
据老同志们回忆,1952年组织专人调查时发现,白秘书有两点嫌疑,一是他在未参加革命前,有一段时间栖身的学校,一直在跑反中,很难找到人证明;二是1943年和他一起被捕的两人均牺牲在汪伪狱中,而他成功逃出,结合他在运动中的一反常态,组织上认为存在特务嫌疑。1955年审干时,旧案重提,在深入调查中,由在押的军统特务交待,白秘书是受军统委派,打入到党内,任务是长期潜伏,相机破坏。
林子寻问破敌大哥,狭嫌是什么意思?什么嫌疑?
破敌大哥说:“特务嫌疑。”
有意思,又牵出特务了。
林子寻问:“谁是特务?”
破敌大哥说:“那个被我爸盛怒之下,毙掉的白秘书呗。”
林子寻不解地说:“潜伏特务趁共产党内运动,上窜下跳,不是犯了特工大忌吗,他又不是傻子,虽然他不是戴笠,也是戴笠培养出来的啊。”
破敌大哥说:“你想啊,罗织罪名、诬告我爸和李叔叔,背后没有高层默许或支持,他敢?他有那么大道行?”
林子寻恍然大悟,难怪事情清楚了,老团长伯伯还是没有彻底平反。还是被主席多次引用的那句党的主要创始人之一的陈独秀前辈的名言讲得对:“党外无党,帝王思想;党内无派,千奇百怪。”
父亲曾不止一次说过:“锄奸部、敌工部的除奸反特任务是很重的,”林子寻现在理解了。他翻出当年的日记本,又重温了与父亲间的对话。
林子寻问:“那时,怎么那么轻易就认定特嫌呢?”
父亲说:“这是由当时的历史环境所决定的。抗战时,敌伪和国民党派遣不少特务打入根据地进行破坏活动的情况是真实的,不是空穴来风,所以1943年是一边整风,一边审干,1955年又严格审干,即使如此,据说军统在抗战初期举办的一期特训班,毕业后派往各根据地的特务,至今也未查出来。”
林子寻问:“为什么每次运动都伤及好人?”
父亲说:“这不同于战场上,阵营分明。客观上讲,囿于一些不可确定因素,如证明人找不到,记忆和组织调查的存在差异,经历的单位因战争原因已不存在等。而这些因素又往往和打入我军的敌特嫌疑人的疑点相似,所以增加了审干的难度。主观上讲,每次运动的扩大化,基本存在三个因素。一是被康生这样的坏人所利用,即坏人整好人。二是翻老账,把早年的工作分歧上纲上线,把单纯的业务问题提到政治上来认识。由观察者的视角,有人认为这是山头之争,有人认为这是“左”“右”之争。三是群众运动的性质,一方面群众推动了运动的发展,另一方面人性的弱点又在狂热的运动中显露无遗,历史就这样在不断地重复。”
林子寻接着问:“那怎么才能避免扩大化呢?”
父亲说:“党的方针、政策是一样的。区别在于对执行的把握上,而这主要是看一个地区主要领导人的政治素养。如1943年整风,山东根据地只学习,而华中根据地的各战略区领导人被集中起来批陈老总,所谓的黄花塘事件;在华中各战略区开展‘抢救运动’时,苏北和三师一律不开展(‘抢救’运动),从而避免了这场灾难。又如1952年三反,华东执行最得力,成绩最大,无辜受害者多,而有的地区就相对疲沓,不了了之。”
林子寻一脸狐疑,眼睛在问为什么会这样呢?
父亲解释说:“罗帅和黄师长政治素养高、能辩别且抵制康生那一套做法。当然,也和主席对罗帅、黄克诚大将的高度信任有关。但,也有些人就不是了,只是仗着自己的地位而无视党的决议,如王明;或仗着自己的出身而骄横。”
林子寻脱口而出:“贫雇农出身,那就多了去了。”
父亲笑了笑,说:“不是的,这是指从井岗山下来的。”
林子寻不解地说:“老军长伯伯,龙伯伯不都是从井岗山下来的吗,他们待人多好啊。”
父亲敛住笑容,认真地说:“是个别人,某些人。”
林子寻问父亲:“怎么骄横啊?”
父亲淡淡地说:“你知道吗,你张伯伯曾经被自己人用枪指着头,险些出事。”
只知道钟伟将军因为战机迅失,不得已用枪指着上级,这又冒出一个来,林子寻为挖掘出来一个新闻,而有些兴奋起来,急切地问:“因为打仗吗?”
父亲摇摇头,不再多说,显然对儿子只关注事物的表面,不求深解而失望。
林子寻在日记上看到了当年自己兴致勃勃、专程去见了张老司令大儿子后的证伪。
原来,鬼子投降后,主力部队的一个团长升任分区副政委。到职后,总喜欢以天子门生自居,炫耀离开延安时,主席和井岗山时期的战友集体谈话后的合影;仗着年轻、老资格,对地方武装出身的军政主官不尊重,和班子里其他领导,关系也不睦。
那时的分区不同于解放后的军分区,是一个小战略区,手上都有几个团的兵力。看那时的文件,都有规定某分区兵员数量应控制在14000人,某分区在12000人,云云,显然是出于供给与战术任务的平衡考虑。
那时主力部队扩军,是采取地方武装升级的办法,但遵循一个原则:要兵不要官,要人不要枪。目的是留下种子让地方武装有发展基础,主力部队以红军和抗战初期骨干来带兵(当时红军时期入伍的基层干部很多);既保持了部队战斗力,又使我军的传统得以保持传承和发扬。
1946年,上级调分区三个团去充实主力部队,分区再把几个县大队升级、整编。一直闹着要走的这个副政委,在带队去主力部队前的分区党委会上,强行要把三个团的所有主官和所有轻重机枪、小炮都带走。张老司令和其他成员都不同意,強调指出县大队升级是兵走重武器留下,为区中队升级留下战斗骨干和重武器。分区部队是要独立作战的,你把主官和重武器都带走,刚升级的县大队怎么有战斗力去完成作战任务。从下午吵到傍晚,争执不下,理屈词穷的这个副政委突然上前,一只手揪着张老司令领子,另一支手拔枪指向张伯伯的头,口中恶狠狠地说:你他妈的倒底同意不同意。血海里杀出来的张老司令大怒,揪住对方领子,也拔枪相向。双方对峙着,直到附近的淮海区党委书记策马赶来,双方才不情愿地放下枪。事后,上面来人调解,各打五十大板,不了了之。
林子寻说:“这么处理明显不公啊。”
张大公子双肩一耸,说:“那怎么办,人家上面有人啊。”
林子寻说:“共产党内也搞这一套?”
张大公子正襟危坐,背道:“毛主席语录,除了沙漠,凡是有人群的地方,就有左中右,一万年以后还会是这样。”然后笑嘻嘻地对林子寻说:“这就是说,有人的地方,尤其是中国人的地方,都存在这一套。”两人都默然不语。”
张大公子又说:“这有什么奇怪的,我爸讲,你岳父违犯俘虏政策,从营长降到排长,可有的历史传承未中断的部队就睁一眼闭一眼,向上面汇报是战士们的集体行为后,不了了之。”
林子寻思索了几日后,问父亲:“为什么政策执行不是靠制度,而是因人而宜?”
林子寻记得父亲眼中透出欣喜,但很含糊地说:“这既有历史的因素,一些根据地是源于一个人或几个人开拓发展起来的,不可避免带有个人色彩,权威意识。也有环境的因素,在复杂的局势中,要依靠领导人依据即时即地的实际,来把握、变通。”
林子寻感到父亲在刻意迴避着什么。
他在日记中写到,老爸早就意识到了问题,但他不愿在我面前,对他一生献身的事业中出现的不和谐,提出疑问。他只是在诱导我自主意识。
多年后,暮年的父亲常和林子寻平等地讨论一些事情,也讨论过当年的事情,但事过境迁,视角不同了。
至于那个供给处长,评衔时才发现自己并不是嫡系,只是被利用的打手,什么都没捞到,反遭人人白眼。不出一年,肝暴死,留下一地鸡毛,苦了老婆孩子。
庄玉水呢?
孔夫子将周礼转变为每一个人都应遵守的行为准则。潜移默化于这个民族的五常:仁义礼智信,被民俗乡规为大众的基本信条,如尊老爱幼、不持强凌弱、言必信行必果、父债子还等等。千百年来,这种大众的价值取向,对一个人或一件事的看法,一旦形成一种趋向,也就是形成了一个伦理制衡。
请读者注意,老将军和老同志们也生活于这片国土上,也是普通人,也有自己的喜怒哀乐,也有他/她们的交际习惯。当他/她们把一些人的劣行口口相传,形成一种趋同认识后,无形中就对干部部门产生了一定影响。继而,可能对这种人的上位,在道德衡量和党性衡量后,转成实质性的抑制。因为这种人的保护伞终有力竭之时,他对上一级或上上一级干部部门的影响力至多是个建议而已。用敦敏的话讲,能维持原位,已是善莫大焉,佛祖开恩了。
这样的实例不少。
林子寻一位大学同学的父亲,就跌入了这种困境。他也是一个抗战时参加革命的农村小知识份子。文革时,一个方面大员落难到了他的一亩三分地。好吗,落难的凤凰不如鸡,他百般刁难,连基层连队的士兵都口耳相传;政委给老头子甩脸子。好吗,主席天安门上忆故旧:×××,休息好了吧,身体怎么样?大员重披战袍,还是执掌一方。他这个悔啊,已晚矣;待赶去,人已走,屋已空。他的行径被口口相传,林子寻去黄寺【注:总政大院】一朋友家聚会,朋友老爹也问林子寻,这个人,你父亲怎么看啊。之后,他的平级、下级不断上位。然,他原地踏步,未到年纪,转为一个咨议的浮职。用龙华东的话说,情好吧,不错了。
庄玉水,评衔后,也进入了这样的困境。
庄玉水,没有战功,只凭老社张南宁所讲的花花绿绿的事,在讲究出身、资历、战功、军龄的军队,评衔时获得比一些老红军还高的军衔,自然就引起“他凭什么?”的猜疑与非议。之后, 也自然而然地被大众理解为是对他整人的奖赏,于老同志中口口相传,进而与他退避三舍。
庄玉水直至离休前,还是评衔后的职位,几十年趴窝未动,成了坐地炮。他不是大老粗,读过孔孟之道,早就悟出了何至于此。他也想进步,谁不想进步呢?看着别人上位,心里哪个痒痒啊,可怎么办呢,保护伞失宠了。文革中,机会来了,也是一个方面大员被下放到他治下的小城某厂劳动。庄玉水百般呵护,又是成立高级首长保卫小组,贴身警卫;又是特地找来首长家乡菜大厨,可首长坚持与工人师付同吃同劳动,只与中央警卫局安排的警卫参谋同宿在驻军。庄玉水渴望与大员见面,可大员临来前已从老团长红军时期的战友口中闻知庄玉水其人其事,大员刻意回避,以“本人尚在监督劳动中,对外一切以中央警卫局师级参谋安排”为由,在老同志口中留下庄玉水三顾见不到的笑谈。
都说人心是杆秤,这话一点不假。
老话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话也一点不假。
还真应了那句常言,正义可能会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报应也永远不会缺席,早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