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儿子方佳奇四周岁的时候，修顺奇顺利地通过了电大的十二门课程的考试，一家三口的户口也改成了非农户。也是在这个时期，她所在的人民公社改制为乡镇，社员也改为村民了。农村推行了家庭联产承包制，所有的村都把农田、果树和菜园分到了各家各户。
老八近水楼台，如愿以偿地抓阄摸到了自己家西坡的地块。马小兰所在的果园队也实行了包产到户。她抓阄抓到了一片新栽的小果树，一个人干不过来，急得心急火燎。还是已经确立了恋爱关系的老八给她出了个主意，动员他哥哥放弃了赚钱不多、风险很大的海上作业，把地块转给了她的哥哥嫂子。马小兰还没跟老八结婚，就先跟在他的屁股后头上山下山干起了承包地里的活儿了。石队长由于身体的原因和上了年纪，在实行承包到户的政策下达以后无法独立承包地块。他自己提出在队里干点后勤的杂活儿，接个电话，上传下达，看门卫室，修修补补。
果园队实际上已经不复存在了。田云芳在干着自己承包的地块的同时，还兼任着原来果树队的育龄妇女的计划生育工作。年终镇里会给一定的兼职报酬。
修顺奇调到镇机关工作的这些年，王姐又生了第二胎，还是个女孩儿。她欣然接受了对于头胎是女孩儿，可以生二胎的政策。二胎没生个儿子也不觉得有什么遗憾的，毕竟政策就是这么规定的，想要第三胎是不可能的了。刘雅娟第一胎没有成功，二胎怀孕生了个儿子，原先归果园队的水果商店被她个人承包了，办成了一个综合小商店。对于这个结果她很满意，毕竟过去在地里干活儿时的风吹日晒严寒酷暑都经历过了，有能力承包下这个小商店能养活自己和几个帮手也算是心满意足了。
老八对结婚没有了兴趣，他对马小兰说不上是爱还是不爱。他让吴婧伤害得心有余悸。过去年轻气盛的时候随随便便说过的一句话竟被马小兰当了真，这些年对他穷追不舍。两个到了三十多岁的大男大女对婚姻大事都有些麻木了。好像不是因为双方的爱走到了一起，而是为了封住别人的口而完成婚姻的。
老八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想起过去跟吴婧在一起的日子，经常独自在被窝里偷偷掉泪。既怀念她给他带来的欢愉，又痛恨她欺骗他的卑劣。想过吴婧之后就会自然而然地想到一直追着他的马小兰。马小兰的人品和脾气秉性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就是她的身材和长相，实在让老八对她提不起“性趣”。探过了深湖的人不会再对小河沟着迷了。老八对马小兰说不准备大操大办了。两个人去领了结婚证，回家整几桌，双方老人姊妹坐坐就算了。马小兰心里不太满意，无奈年龄不饶人。追了老八这么多年，好不容易追上了，老八同意跟她结婚，还有什么条件好讲的？自己长这样心里有数，年龄大了也没有挑选的余地了，听他的算了。
老八和父母商量时，倒是正遂了二老的心愿。修爸爸修妈妈现在的身体大不如前了。七十多岁的人了，心有余而力不足了。被吴婧祸害得心力交瘁的二老很少走出院子，也不愿意跟邻居们见面了。对老八的婚事他们不怎么过问了，好像对他以后生个丫头还是生个小子也不再那么上心了。闺女和女婿们谁回来都嘱咐二老保重身体要紧，老八的事情别管得太多，他已经不是个小孩子了。你们说多了倒是让老八反感。闺女和女婿们的劝说起了作用，尤其是这几年身体添的毛病，让两位老人对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来了。反正就这么一个儿子，我们俩一伸腿儿一闭眼家里所有的家产都是他的，姐姐们没有一个和他争的。马小兰也知道这些，他们俩的婚事也就特别简单，说结就结了。
修顺奇整天忙于工作，下班回家见佳奇淘得要命，累得公公婆婆腰酸腿痛。她说服了公婆把儿子送到了自己工作机关的幼儿园。为的是让他熟悉一下集体生活，以便能适应两年后上小学的环境。
佳奇在家里和爷爷奶奶以及房前屋后的邻居小朋友玩儿惯了，冷丁进入了有几十个小朋友的幼儿园，他有些不适应。他不习惯按时起居的集体生活，不愿意和一群小朋友一块儿玩儿，也不愿吃幼儿园里的饭菜。去了不到一个月就明显地瘦了，爷爷奶奶看了心疼，经常借故孙子这里不舒服、那里碰伤了把他留在家里。修顺奇和方大群苦口婆心地劝说父母，说佳奇在你们身边太娇惯了，太任性了，如果现在不把他送到幼儿园里锻炼锻炼，熟悉一下集体生活，等上学就会遇到许多麻烦，他就要从头体验集体生活。要是爱护你孙子就要让他提前适应环境，做好入学前的各种准备。老方两口子忍痛割爱，答应了儿子儿媳的要求。修顺奇每天早上骑自行车上班要载着儿子，先把他送到幼儿园，再去上班，晚上下班再去幼儿园接儿子回家。
这天晚饭后，修顺奇刚刚打开电视机，公公婆婆就先后走进了她的房间。看那架势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对儿子儿媳说。方大群赶紧抱着佳奇，恭恭敬敬地把爸爸妈妈让到沙发上，他们三口坐在了炕沿儿上。
修顺奇以为公公婆婆是要提电视机的事情。因为以前她已经承诺过了，电大课程结束后，就把电视机搬到婆婆的屋里。这些日子她把这件事情忘到脑后了。没等她开口，老方头儿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开了口：“我和你妈商量了一下，想叫你们俩趁年轻再要个孩子。丫头小子都行……”
方大群和修顺奇对视了一下，没有言语，他们俩想听爸爸说完。
老方头儿见儿子儿媳没有表示，接着说：“小修的大学文凭考到手了，不用那么累了。再说……佳奇快五岁了，上了幼儿园。我和你妈想趁我们俩还能帮上你们的忙，让你们抓紧再要个孩子。生完孩子交给我们照看，你们照样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们不挡着。”
婆婆见老伴儿说完了，扫了一眼儿子儿媳，接着说：“我知道你们都有工作，也都挺忙的。特别是小修，那摊子活儿不好干……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老辈儿人都说‘种地不耽误养孩子’。现在也是这么个理儿。你们俩都是过了三十往四十岁上奔了，再不赶紧要个孩子就晚了。我和你爸虽说是累了点儿，可是还没到用你们照顾的时候。帮你们再侍弄个孩子还行。佳奇得的那个一个孩儿的光荣证和暖瓶被面我都留着呢，什么时候怀了孩子再送回去，要是罚钱，我和你爸给你们出。”婆婆说完，眼睛盯着修顺奇，等着她回答。
修顺奇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把脸转向了方大群，意思很明显，是让他先表个态。这么多年了，她结扎的事情家里的人谁也不知道，连丈夫都还蒙在鼓里。
方大群为难地咬紧了下嘴唇，眼睛瞅着地面。他怎么表态呢？同意爸爸妈妈的意见再生一个？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政策明明规定农村户口的头一胎生的是女孩儿才允许生育第二个孩子。生了头胎是男孩儿的一点儿门儿都没有。现在他们已经转成了非农户，非农户不管男孩儿女孩儿，只准生育一个。儿子出生的时候是农户，要是个女孩满四周岁后可以申请第二胎的指标，也就是现在。可他们生的是个儿子，只准生育一个，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儿。要是再生育一个就是违背了计划生育政策，不仅要罚款，短时间报不上户口，还要通报批评，降职降薪。罚款是小事，丢人是大事。再说，修顺奇是做这项工作的，她怎么能带头违背政策，带头超生呢？这不是知法犯法吗？
父母都盯着方大群，等着他赶快答复。佳奇浑身不自在，他在爸爸的怀里待的不耐烦了，一个劲儿地吵吵着“下地！我要到外边去玩儿”，还要爷爷奶奶都陪着他。
修顺奇忍不住了，她直截了当地说：“爸、妈，我知道你们是为我们好。可是你们的要求我们做不到。现在的计划生育政策你们也不是不懂，国家已经把这项工作纳入了基本国策，我不能知法犯法，带头违背政策。我和大群都商量好了，等佳奇上学了，让你们好好休息休息。我们俩出钱让你们出去旅游。你们二老为了我们受了一辈子累，从来也没有替自己打算过。我们想让你们轻轻松松，快快乐乐地过好晚年的生活。不能让孩子拖累了你们……”
公公和婆婆听着听着，脸色都变得阴沉了。没等修顺奇说完，婆婆就打断了她的话：“我们知道政策不允许，超生了要罚款。罚多少我们出，不是有生两个三个的吗？咱们不多生，就再要一个。”
公公附和着老伴儿：“对，对，我们俩就是这个意思。不多要，就给佳奇要个做伴儿的。我们不让你们多生。”
方大群无奈地笑了笑：“爸，就是不让要两个嘛！要是让要，我们不用你们动员，该要的时候早就要了。我看……这件事儿你们二老就死了心吧，我们俩都不同意。”
“你们现在不同意，等你们不能生育的时候就后悔了，想再要孩子也晚了！我不想说难听的话。一个孩子好养活吗？要是有个闪失怎么办？也像我们似的担惊受怕一辈子？”
婆婆瞪着儿子数落着。
公公也面带怒气，手指指着大群的鼻子语气不容置疑地大声呵斥着：“大群你给我听好了！别的都听你们的，这件事必须听我们的！你们俩是没到我们这个岁数，我们的心情你们根本就不知道！我跟你妈妈这辈子为了你担惊受怕，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你都知道吗？我们的心，什么时候不是提着的？你稍稍有个头疼脑热的我们就吓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放了学，你比别的孩子晚回来一会儿我们就慌了神儿。你长这么大没病没灾的，都是你妈妈天天磕头烧香祷告来的，是老天保佑你平平安安的。你知道哪块云彩上有雨？你知道什么时候能遇到天灾人祸？我今天把话撂在这儿了，不管是丫头小子，你们必须再给我生一个！”老方头儿气哼哼地喘着粗气，布满皱纹的脸上气成了酱紫色。
“我不要小弟弟小妹妹！我就是不让爸爸妈妈要小弟弟小妹妹！”
从爸爸怀里跳下地的佳奇大声嚷嚷着，把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佳奇站在四个大人的中间，一脸严肃地看着他们。见他们都一脸惊诧地看着他，他又重复了一遍：“我就是不要小弟弟！不要小妹妹！”
修顺奇蹲在儿子面前：“爷爷奶奶都想叫爸爸和妈妈给你添个小弟弟或者是小妹妹，你为什么不要呀？”
佳奇一本正经地说：“幼儿园的小朋友都没有小弟弟小妹妹，我也不要！”
奶奶嗔怪地戳了孙子一指头：“你这个独头蒜哪！弟兄七八个那样的蒜头儿多好呀？长大了一大家子热热闹闹的，谁有了困难大家帮助忙活。给你要个小弟弟小妹妹有什么不好？省得你一个孩子孤孤单单的，没有个做伴儿的！”
爷爷吓唬着孙子：“你不要小弟弟小妹妹跟你做伴儿，等几年爷爷和奶奶都不在了你怎么办？要是天黑了没有爷爷奶奶陪着，你一个人出去就被狼吃了！看你怕不怕？”
“我不怕！我不怕！我就是不要小弟弟小妹妹！我不用他们做伴儿！幼儿园里有的是小弟弟小妹妹跟我做伴儿！”
奶奶生气地拍打着孙子的屁股，话里有话地教训着孙子：“我再叫你不知道好歹！我再叫你不听爷爷奶奶的话！什么都由着你们的性子来！是爷爷奶奶太惯着你了是不是？你这个傻孙子哎，外头再多的小弟弟小妹妹也不管用，他们跟你都不是一家人哪！等爷爷奶奶蹬了腿儿闭了眼都死了，爸爸妈妈年龄也大了，你孤孤单单一个人怎么办哪？啊？你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东西，跟着瞎嚷嚷什么？”
佳奇不听爷爷和奶奶的唠叨，他挣脱了奶奶的手，端着长枪就要往外面跑，爷爷一把拽住了他。
修顺奇和方大群对视了一下，无奈地摇了摇头。
“爸、妈，我看就听佳奇的吧。你们是想给他要个做伴儿的，可是人家佳奇不要是吧？”
佳奇瞪着天真的大眼睛点了点头，对爷爷奶奶说：“嗯，我不要！”
修顺奇看着儿子那副认真的样子忍俊不禁。
爷爷奶奶生气地喘着粗气，无奈地相互瞅了瞅，白了孙子一眼。
“都叫你爸你妈洗了脑子了，说话都是一个腔调！我们都这么一大把的年纪了，土埋半截子的人了。起早贪晚累死累活的都是为了谁呀？你们大的小的还都不领情！行了，老头子，我们也别咸吃萝卜淡操心了。就听家里‘小皇帝’的吧！有他们后悔的时候！”
“唉！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这叫什么事儿？啊，这么大的事情，倒听一个活裆裤子刚缝上的小孩子的意见了。唉！世道变喽！”
老两口儿摇着头叹息着走出了屋子，身后跟着孙子。
他们爷孙三个刚出了屋，修顺奇和方大群实在憋不住了“，扑哧”一声笑了。
“哎，我跟你说个事儿。”笑过之后，修顺奇一本正经地盯着方大群的眼睛说。
方大群心不在焉地呵呵笑着：“刚才这件大事儿都解决了，你还能有什么事情？”
“我早就做了结扎手术了，一直没告诉你。”修顺奇平静地说。“什……么？结扎手术？！”方大群吃惊得瞪大了眼睛。
“哪年做的？怎么能连我都不知道？”
“就是……就是我刚接手计划生育工作的那一年。”
方大群皱紧了眉头思索着，回忆着。他想起来了，老婆刚干计划生育工作的时候，是有那么一阵子，她不让他靠近她的身子。说太累了，想一个人一个被窝好好休息一段时间。他信以为真，半个多月没跟她一个被窝，也没有碰她一下子。闹了半天，她是背着他和老人们自作主张做了结扎手术了。木已成舟，无话可说了。方大群颓废地倒在了炕上，眼睛直直地盯着棚顶，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结婚这么多年了，他领教了修顺奇的厉害了。她太有城府了，心里简直能撑下一条船。
“怎么不吭声了？”修顺奇挨着他躺在炕上问道。
方大群支起半个身子，眼睛盯着她的眼睛：“你想让我说什么？”“随便，说什么都行。”
方大群摇了摇头，又躺下了。的确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两个人都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