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转星移。修顺奇参加最后一次考试的那天,遇到了坏天气。“明天早上要赶早班火车去市里考试,你能起来送我去吗?”
修顺奇把脑袋伸进蚊帐里问方大群。
“当然了。我不送你谁去送你?已经到了冲刺阶段了,我就是再苦再累,也要全力以赴圆你的大学梦!”方大群睁开疲倦的眼睛,伸了个懒腰,强打精神说。
“那我也早点儿睡吧。不知为什么,今晚脑子像一盆浆糊,越复习越记不住了。都说‘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可是今晚上根本不往脑子里进了。”修顺奇说着脱了衣服钻进了蚊帐。
半夜,窗外下起了大雨。修顺奇刚刚睡着就被大雨闹醒了,她起身关上了窗户,坐在蚊帐里又捧起了书。只看了几页又打起了瞌睡,她使劲儿甩了甩脑袋,还是睁不开眼睛。无奈,修顺奇关了灯,想好好睡一觉。说来也怪了,她越是想好好睡一觉,越是怎么也睡不着了,满脑子乱哄哄的,一点儿也理不出头绪。
直到凌晨四点,大雨还在下着,一点儿也没有停下来的迹象。修顺奇要赶六点钟的火车,就早早地起来了。
方大群找来了两件雨衣,他俩一人穿了一件。修顺奇把装着书和笔的背包挎在了雨衣里面,迎着风雨出了家门。
河沿儿村距火车站有七八里地。被大雨浇了一宿的乡间土路又黏又滑,方大群载着修顺奇的自行车左右摇晃着往前骑着,生怕滑倒。
刚出村不久,正处在一处下坡路段,一阵大风迎面刮过来,方大群的自行车打了个趔趄,一下子把修顺奇甩了下来。方大群穿着雨衣戴着雨帽,一点儿也没有察觉到,还是弓着腰顶风冒雨地往前骑着,任凭着修顺奇在后面怎么大声喊他也没有听见。
修顺奇从地上爬了起来,浑身沾满了泥水。她不顾脚下的湿滑,两手护住胸前的背包拼命往前跑着。塑料凉鞋湿了以后更是滑得不得了,修顺奇干脆脱了凉鞋,光着双脚一跐一滑地往前跑。她一边跑一边不住地回头看,看有没有骑自行车的熟人跟上来帮她一把,载她一段路,早点儿追上方大群。修顺奇在心里默算着火车进站的时间,估计一直跑下去差不多能赶上。她多么希望方大群能早一点儿发现车后座上已经没有了她,能顺着原路再折回来接应她……风雨击打着修顺奇的脸,分不出是雨水、汗水还是泪水。
方大群一直骑到了车站才发现后座上没了修顺奇。这时风雨稍稍小了一些,他回头望去,看不到修顺奇的身影。哪儿去了呢?方大群立即慌了神儿,赶紧顺原路骑了回去。天已经大亮了,火车站站台上已经站了不少等车的人,远处已经能清楚地看到火车冒出的白烟。
方大群心急如焚,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甩掉了修顺奇,也不知道她现在已经走到了哪里。他只知道如果修顺奇赶不上这趟火车,就会失去这次考试的机会,就赶不到八点半考试的考场,这半年的辛苦就会化作泡影……远远地,方大群听到了火车的鸣笛声,他紧挨着铁路向火车行驶的相反方向拼命骑着车子,希望早一些看到修顺奇的身影。
修顺奇也听到了火车的鸣笛声。她的脚掌已经被铁路边的碎石扎得血肉模糊,却一点儿也不觉得疼。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跑、快跑,赶上这趟火车!
方向相反的两个人终于看到了对方。
方大群甩掉了自行车,拉着修顺奇的手转身往车站跑去。身后传来了火车进站的呼啸声和鸣笛声。气浪往前推了他们几米远。火车进站了,停稳了。这是个区间小站,停留时间很短。修顺奇已经没有时间去售票室买票了。要不是方大群结实的手臂拖拽着她,她早就瘫倒在地上了。
“快!快跑几步就赶上了!”方大群催促着修顺奇,恨不能把她夹在胳肢窝里举上火车。
修顺奇连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她的两条腿已经不听使唤了,脚下拖着长长的沟痕。她眼前金星四溅,大脑出现了短时的空白,手里的凉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不在了……火车又鸣笛了,启动了。方大群在缓缓启动的车轮旁抱起修顺奇,紧跑了几步,把她推上了即将关上车门的最后一节车厢。修顺奇一下子昏倒在车门里。和修顺奇一起去考试的几个同事闻讯赶到了这节车厢,和列车员一起把她抱到了座椅上。车上的广播里播出了“哪位乘客是医生,请去最后一节车厢里帮忙”的通知。一个乘客拿着听诊器匆匆赶了过来,她给修顺奇做了检查。她说无大碍,是暂时的休克,一会儿就会好的。直到火车进了终点站修顺奇才醒了过来。她只觉得头重脚轻,浑身无力。同去考试的同事都劝她放弃这次考试吧,你的身体太虚弱,太疲惫了。修顺奇摇了摇头,说没事儿,我不能错过这个机会。在他们的搀扶下补了一张车票,摇摇晃晃地走出了火车站。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用明代作家冯梦龙在《警世恒言》中的这句经典诗句来形容修顺奇的这次考试恰如其分。
当修顺奇赤着脚一瘸一拐地和同来参加考试的人急三火四地赶到了过去来考试过的地点才知道,这次的考场变更了地址。指示牌上写着考场的新地址,虽然距离老考场不远,但是这些人谁也没去过。当他们像一群没头苍蝇似的好不容易找到了考试的学校,大家站在操场边又都犹豫了:一东一西两座大楼,考场在哪一座楼里呢?眼看已经到了考试的时间,人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修顺奇的脑袋此时已经完全清醒了,扎烂了的脚掌却一点儿也不觉得疼。倒是无鞋两脚轻了,跟着同事们先往较近一些的东侧大楼跑去。修顺奇还没跑到,前面的人已经折了回来。
“不对!不对!我们的考场是在西楼!”不知是谁在前边喊了一句,人们又朝西侧大楼跑去。进了一楼看到了考场指南,大家又“呼啦”拥了出来:“又不对了,还是在东楼!”这些学员像是晕了头的燕子东飞西撞。
等他们气喘吁吁地找到自己的考场时,距离考试时间已经过了十几分钟了。监考的老师堵在考场的门口坚决不让他们进去。张强代表大家据理力争,讲述了迟到的原因。监考老师总算是高抬贵手放过了一马。
修顺奇狼狈地坐在写着自己考号的座位上,汗水顺着双颊往下淌。看着摆在桌面上的试卷,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心跳得咚咚响,手哆嗦得握不住钢笔。听着身边考生的钢笔发出来的“沙沙”的答卷子的声音,她的心里更加慌乱了。她做了几个深呼吸,心情还是平静不下来,手抖得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完整了。她索性闭目静坐了一会儿,让怦怦乱跳的心情平静下来。等修顺奇再睁开眼看戴在左手腕上的手表时,距离考试时间已经过去半个多小时了,她赶紧拿起钢笔,开始正式填写答卷。
目送着妻子乘上的火车渐渐远去,方大群的心里一块石头总算是落了地。雨停了,车站上空无一人。他这才发现自己的自行车不见了。方大群顺着原路返回,前一只后一只地捡到了修顺奇丢掉的凉鞋,又在路基下发现了他的自行车。
“光着脚怎么进城?”
方大群又替妻子担心起来。这一整天,方大群没有心思干活儿了,他的心里充满了懊悔,想的都是修顺奇的事情。他的眼前老是晃动着他推她上车的那一幕,他不知道修顺奇那么重的身子摔在火车门口会不会伤到了哪里,她光着满脚底都是伤的脚下了车怎么走在城市的柏油路上,她那么一个要强的人这么狼狈地出现在众人的面前……胡思乱想的方大群,这一整天也没有放下心来,只盼着下午能早一点看到老婆。
修顺奇走出考场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商店买一双鞋,还要找个能处理她脚伤的地方。长这么大,她还是第一次光着脚一瘸一拐地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在大街上。一直紧张着的神经放松下来了,脚底下的伤也感到了钻心地疼。如果天上仍在下雨还好说,可是现在是大晴天,她这副浑身脏兮兮的光着脚一瘸一拐的样子,就不能不多一些回头率了。
“考得怎么样?”
傍晚回到家,这是方大群见了修顺奇问的第一句话。
修顺奇白了他一眼,疲惫地倒在了炕上,连儿子坐到她身旁都没兴趣亲他一下。
方大群抱起了佳奇,边走出屋子边说:“好儿子,妈妈累了,找奶奶去吧。”
见方大群从外屋进来,修顺奇忍不住开始数落起他来。
“你怎么那么木讷?我一个一百七八十斤的大活人从你身后掉下来,你都没觉察到?骑了好几里地也没感觉车子轻了?”
修顺奇到现在还一肚子气,她没回答方大群问她考得怎么样,倒一连串地提出了几个问号。
“当时风那么大,雨那么急,又是一段下坡路。我还戴着雨衣帽子,根本听不到,道又滑又黏……心里只想着快点儿骑到火车站。”
方大群见修顺奇脚底下的纱布渗出了血。他让她坐在炕沿儿上,帮她解开了纱布,拉开抽屉拿出酒精和棉签,一边给她往外挑着泥沙,一边委屈地解释着。他这一天的心情绝不比修顺奇轻松。“哎哟,哎哟!你轻点儿,轻点儿!你这摆弄铁块子的手,好狠!哎呀……手下留情!疼死我了!”
修顺奇一脚把大群蹬了一个“地蹲儿”。
方大群不但没恼,反倒呵呵地笑了。结婚这么多年,修顺奇从来没在他面前这么放肆地撒过娇,打过混。今天就让她释放一下,放肆一把吧。
方大群顺势坐在了地上,用酒精棉擦拭了修顺奇脚掌的伤口。擦掉血渍的地方露出嵌在了肉里没有清除干净的小沙子。他细心地用棉签往外抠着,往外挑着沙子。抠泥渣时弄疼了修顺奇,刚刚消停的她又大声尖叫起来,踢蹬着双脚。声音里不乏在他面前发嗲撒娇的成份。大群心知肚明,此时也不便去揭穿她的小把戏。老婆太累了,太辛苦了。今天,三年的电大函授学习结束了,让她尽管闹去吧。反正是关在自己的家了,自己的屋里。撒过娇,闹腾够了,都宣泄出来就好了。
修顺奇撒了娇,发了通火之后,不见方大群回应。她有些后悔了,意识到是自己无理。方大群怎么着也不至于故意丢下她,自己骑车跑了吧?唉,事情都过去了,就不要再追究谁对谁错了。她现在只想好好地美美地睡上一觉,痛痛快快地心无旁骛地一觉睡到自然醒,彻底恢复一下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