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大嫂从老家消失了以后,村干部为了让他们回村,采取了一些过激的行为,把他们房上的瓦都揭了下来。大哥大嫂知道了以后,更是坚定了生育第六胎的决心。反正已经到了这一步了,就豁出去了。他们哪里知道这次正撞到了“枪口上”,自己送上门来了。修顺奇正是做这个工作的,能不把他们的情况通报给老家的计生部门吗?
曲华摊上了老大难。
村里出了个外来人口的计划外怀孕的,又冒出了一个本村的计划外怀孕的,搞得她焦头烂额。修家的亲戚好对付,他们的户口不在河沿儿村。再说是修顺奇家的亲戚,怎么着也会有办法解决。曲华担心的是本村的妇女夏末末。她丈夫,也就是马小兰的哥哥小马是个不务正业的混混。他听说有的计划外怀孕的妇女做了人流后,队里给了几百块钱的营养费,还给调换工作。他也叫老婆以怀孕为筹码。要是挺过去能生,就再生一个,闺女小子无所谓。要是挺不过去,不让生,怀孕了还可以要挟村里弄点钱花,换一个好一点的活儿干。
曲华去他家入户“见物”的时候,夏末末都提前准备下鸡血浸染过的卫生纸给她看。她也就信以为真了。她万万没想到夏末末会想出这样的损招来对付她。
修顺奇让她把解决夏末末这个计划外怀孕的任务交给马小兰,让她做通哥哥嫂子的工作。
一连几天,马小兰都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她对哥嫂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不厌其烦地讲解计划生育利国利民的政策。说,哥嫂你们已经儿女双全了,多么好的四口之家呀!再添个孩子多辛苦啊? 爸妈年龄大了,也不能像你们生先前的两个孩子的时候帮你们带了。你们俩都奔四十了,嫂子属于高龄产妇了,要是生育的时候有个三长两短的多不值得呀?哥嫂骂她是个丧门星,是个找不着婆家,“臭”在家里的烂萝卜。不但人长得砢碜,说话办事儿也招人烦!谁家一个没谈过对象,没结过婚的大姑娘整天跟怀孕的人讲什么计划生育?讲什么生孩子如何如何危险,如何如何痛苦?你懂个四五六啊?你经历过了吗?有男人碰过你吗?你知道个屁呀?马小兰的嘴皮子都磨破了,兜里的钱都给两个孩子买了吃的也无济于事。哥嫂把她轰出了屋子。说你有本事叫曲华上门来,叫队长来,叫老七来!你说什么都没有用,你又不能给我们找个好活儿干,给我们流产的营养费,给我们……马小兰捂着脸哭着跑出了哥嫂的屋子。
计划外怀孕的妇女做人流手术,曲华有权批准给一点营养费。对个别靠到了大月份不做引产的妇女,队里有时做了点妥协。曲华可以跟领导商量给他们调换一下工作,暂时做些轻快的活儿。夏末末和小马就是抓住了可以用计划外怀孕来要挟弄些实惠这一点,逼着说了算的人来做他们两口子的工作。不达目的决不堕胎。反正胎儿是待在自己的肚子了,着急的是他们。当事人不同意流产,他们又不敢强行拉她去医院做掉。
马小兰向曲华和修顺奇做了汇报。
听了马小兰的汇报,修顺奇觉得是有些棘手。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你哥家里就穷成这个样子?靠计划外怀孕弄点儿实惠?马小兰无奈地摊开了手,摇晃了一下肩膀。
修顺奇和曲华去他家里做工作,夏末末把计划外怀孕的事儿都推给了她丈夫小马。她说你们做我的工作没有用,我生了一儿一女了,我没尝过怀孕生孩子遭罪的滋味?是我家男人非逼着我怀孕的。家里穷,没办法。我不听他的就要挨打。修顺奇找小马谈话,他偏躲着不见面。叫老婆捎话,说解决了一家四口的生活问题,再谈处理计划外怀孕的事情。
修顺奇知道,靠小马在地里干活儿,每年的收入维持不了一家四口的花销。他们两口子都不是舍得出力气的人,挣的工分两个不顶一个。小马原来养了一条小渔船,靠打鱼捞虾补贴家用。一次出海遇到大风触了礁,险些丧了命。船没了,他又不愿干地里的庄稼活儿,因而落得不务正业,家徒四壁。
要解决夏末末的计划外怀孕问题,首先要解决她丈夫小马的工作问题,也就是解决他们一家四口的经济来源问题。修顺奇找河沿村的队长商量,是否有合适的活儿给夏末末两口子重新安排一下?队长说,村里能有什么合适的活儿给他们干?广播员、赤脚医生、仓库保管员、修理工都有人干了,我能撤了谁?没有养活闲人的活儿了。小马喜欢出海,队里倒是有一只多年闲置的机帆船, 已经年久失修,不知能不能再用了。要是他愿意重操旧业,可以租给他有偿使用,年底付点租金就行了。队长和修顺奇、曲华一块去看了看那只船。发动机坏了,需要花钱修理,船板要修理刷漆,破损的地方要补漏。
当修顺奇和曲华把这个处理意见告诉了夏末末两口时,小马这个被人称为混混的男人羞愧地低下了头,掉了眼泪。他对修顺奇说:“人有脸,树有皮,我也不是个天生不要脸的懒人和赖皮。能靠力气挣出家人的吃喝,我也不会知法犯法,叫你们为难。”
在修顺奇和曲华的协调下,队长帮小马借到了修船的资金,他高兴地又干起了老本行。曲华和马小兰陪着夏末末做了流产手术。村里的这例计划外怀孕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计划生育工作难做,不是单靠行政命令和罚款就能解决的。许多难题都是靠将心比心,设身处地帮助育龄群体解决了实际问题才达到目的的。不管有多难,修顺奇还是要做好本职工作。接手了这份挨骂的工作,每天都有棘手的事情要处理。各村的妇女大嫂们的业务素质参差不齐,出现了问题有的捂着盖着,有的简单粗暴,有的不按政策规定随便解释随意处理。今天这个流产给报销了车费饭费手术费误工费,明天那个就少报了一项两项,为此有的骂开了甚至打了起来。还有的干脆撂了挑子不干了。修顺奇在单位接电话下基层解决难题,下了班还要去妈妈家不露声色地和大哥大嫂聊上一阵儿,生怕稍有不慎走漏了风声,打草惊蛇,他们再去了别处。
妈妈爸爸和老八说话也非常谨慎,生怕说漏了嘴暴露了修顺奇的工作性质。修顺奇也嘱咐了公公婆婆,让他们这段时间少去妈妈家,别话多失言。婆婆从儿媳妇的脸上看出了她工作的辛苦。祖祖辈辈生惯了的育龄男女,一下子要求最好只生一个,最多只生两个孩子,哪能那么痛快地就接受了?谁不认为生孩子是自己家的事?用得着别人去干涉吗?特别是农村人,地里的活儿离了男人能行吗?方大群见修顺奇忙得几个星期没听课了,眼看着又要考试了,她连复习的时间都没有。于是,方大群下班回家赶上电视授课时间就替修顺奇听课,边听边看边记笔记。等修顺奇晚上回来再让她临睡前复习几遍。
那天是周五,老家计生部门的人终于来了。修顺奇带路,直接让司机把吉普车开到了妈妈家的院门口。
屋里的大哥大嫂,听院门外有汽车喇叭的声音,立即警觉地竖起了耳朵,抻着脖子隔着纱窗往外面看去。见老八开了院门,从停在大门口的吉普车上下来了两男一女。大哥大嫂的脸色立即大变。他们如临大敌,一下子紧张起来。大哥从炕上“呼”地一下蹦到了地上,右脚疼得他咬了一下牙。他顾不上疼,粗壮的身体本能地挡在了大嫂的前面。大嫂见状,也把双手护在了自己的肚子上。修顺奇进了屋,把那几个人领了进来。
大哥大嫂的眼里喷出了火,牙根儿咬得“咯嘣、咯嘣”地响。“老七,你个吃里爬外的东西!俺没想到你能来这一手!”声音不高,是从大哥的牙缝里挤出来的,低沉而阴森,“俺记着你!”他的两只手握成了拳头,胳膊上青筋暴露。
“请你们不要紧张,收拾收拾东西跟我们走吧。你们家里的老人和孩子们都等着你们回去呢。”老家来的人和颜悦色地对大哥大嫂说。
大哥站着没动,大嫂在他的身后轻声啜泣起来。妈妈见一下子进来了这么多人,稍稍愣了一会儿,爸爸仍坐在炕沿儿上,吧嗒吧嗒地抽他的老旱烟,烟雾在阳光的照射下袅袅升起,弥漫了整个屋里。
“落实计划生育政策是每个公民的责任和义务,我们都要自觉遵守执行。请你们配合。”老家来的人还是和颜悦色地又补充了一句。
大哥还是直直地站在地中间,眼睛从修顺奇的脸上转向了停在院门外的吉普车上,前额上的汗水顺着脸颊滴到了胸前,胳膊的青筋上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大嫂被妈妈拉进了里屋收拾衣物包裹。
修顺奇站在门口,眼睛盯着大哥,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老家来的几个人也都站在地上,没有一个坐着的。他们的脸上都是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
窗外一丝风也没有,闷热得让人透不过气来。闹人的蝉声此起彼伏,叫得人心烦意乱,更加剧了屋里的燥热。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大哥。他的脸颊猛烈地抽搐了一下,从喉咙里发出了几个字:“老婆,走!”大哥没有回头,伸手扒拉开了挡在他面前的老家的来 人,一瘸一拐地径直朝门外的吉普车走去。
妈妈和大嫂一人拎着一个大包裹从里屋走了出来,修顺奇赶忙上前要替大嫂拎包。
“滚开!俺不用你伸手!人面兽心的家伙!”
大嫂把包裹抱在胸前,故意用力顶了修顺奇一把,差点儿把她搡倒在地上,幸亏修顺奇身后的人扶了她一把。老家的人让开了中间的地方让她抱着包裹的笨重的身体穿了过去,随后跟着她走出了大门。
“谢谢你的配合。”
老家来人中那个中年男人临出门时握着修顺奇的手说。
妈妈爸爸和修顺奇都没有去门外送大哥大嫂,只有老八朝远去的吉普车挥了挥手。听着渐渐远去的吉普车的响声,修顺奇的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说不清是因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