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班,修顺奇的心里总也放不下。她给曲华打了个电话,说明了家里来的客人的情况,告诉她在做流动人口入户摸底时别去她妈妈家里。曲华的心里一惊,幸亏这件事是出在修顺奇的娘家,要是在别人家里出现,又要经历一番周折了。修顺奇家这个远房大嫂的现状,按现行政策只有两个解决办法:一是和户籍地的计划生育部门取得联系,让他们来人把大哥大嫂领走。二是动员他们在当地医院做引产,再把情况通报给户籍地计生部门。修顺奇分析,既然大哥大嫂千里迢迢,从老家一路打听着找到了妈妈家,目的就是要在这里把孩子生下来,要让他们去医院引产恐怕行不通。可是他们的户籍地是哪里呢?

修顺奇下班后来不及收看电大课程了,她站在院子里,向妈妈的院里望了好几次。终于看到妈妈走出了屋子,修顺奇赶紧招了招手。妈妈回头朝屋里瞅了一眼,就急忙奔修顺奇这走过来。

“妈,大哥家的地址你知道吗?”修顺奇把妈妈领进自己的屋里问。

“我哪儿知道啊?连你姥姥活着的时候都说不清楚。从新中国成立前逃荒到这里就再也没回过老家。”

“那……那大姨们有没有记得老家具体地址的?”修顺奇又问。“你大姨比我大几岁,兴许能有点儿印象。”

妈妈对老家的事情一无所知。昨天见了大哥和大嫂,也是仅凭他们的口音和提到了自己父母的名字才对上号的。至于老家那些远房亲戚,就是他们说了,妈妈也不认识。

“大哥大嫂今天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修顺奇又问。

“他们俩的嘴倒是挺紧的。我问一句,他们就答一句,不多说一句话。”

“你问大嫂怀孕几个月了吗?”

妈妈看着修顺奇的眼睛:“两口子像是偷了人家东西似的。我哪敢哪壶不开提哪壶?现在抓计划生育多严呀,他们农村户口也最多让生两个。你昨晚都听到了,他俩一憋气儿生了五个,肚子里还揣着一个呢。现在哪是我生你们的时候?”

“你没问他们一块儿出来,家里的地不种了?那五个孩子谁帮他们带?”

“我倒是没问那个。我看你大哥的脚有点瘸,就问是怎么弄的?你大嫂冒了一句,说是村里拉了一拖拉机老爷们儿去县医院做结扎,走到半路上他跳车崴了……刚说了个半截话儿,让你大哥喝唬了一声她就住了嘴。”

修顺奇明白了,大哥大嫂是逃避村里的绝育手术,偷偷地怀了孩子跑出来超生的。

修顺奇给妈妈布置了一个任务,让她在闲谈中问清楚大哥大嫂的名字。妈妈点着头走了。她不能在修顺奇家里耽搁太长时间,怕那两口子起疑心。

妈妈走到门口站住了,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招手叫修顺奇过去。妈妈贴着她的耳朵说:“你大嫂说她看到咱们村墙上的标语还挺讲道理的。叫提倡一对夫妇一个孩子,符合政策的两个正好。他们村墙上贴的标语是:‘该流不流,扒房牵牛!今日逃避计划生育外出,明日回家一切财产全光!’唉,怪吓人的。”

“妈我知道了。你跟他们说话千万要小心,不能打草惊蛇。” 妈妈点着头走了。

修顺奇上班给大姨的儿子打了电话,请他尽快回家问一下他妈妈,姥姥老家的具体地址。大姨的儿子很快就回了电话,告诉了地址。不过,大姨说那也是姥姥活着的时候说的,现在是否有所改动她也说不准。

修顺奇从电话簿里没查到大姨说的老家的地址。她没有放弃,对照着地图上的地名,不停地拨打着长途电话。一直查找了一个星期,才在当地公安部门的配合下,找到了大哥大嫂家的详细地址。随后联系到了大哥大嫂的户籍地计划生育部门。

“非常感谢你们的大力协助。这对夫妻已经离开老家两个多月了,从我们发现她怀孕就做工作,他们夫妻一直拒绝做流产和绝育手术。这已经是他们的第六胎了。我们今天就派人买车票过去,请你们帮忙稳住他们。”老家的计生办领导在电话里说。

修顺奇放下电话,心情很复杂。她不知道回家怎么和大哥大嫂说这件事。从电话里老家人说的话分析,大哥大嫂从老家出来并没有直接到这里。从老家到这里坐火车不过二十几个小时就到了。他们显然是先到了别处,估计是在那里躲不过去了才又来到了这里。两口子像惊弓之鸟,每天缩在修顺奇妈妈家里不出去。妈妈家虽然有大院门,过去不到天黑不关门。可是大哥大嫂来了以后,不管白天晚上都院门紧闭,就跟吴婧来的那几个月一样,怕见生人。大热的天,他们汗流浃背地老是窝在屋里,就是院子的柿子树下也很少站站,生怕让人看见。

他们越是这样躲躲藏藏,越是引起了外人的注意。除了修顺奇告诉的曲华外,最早注意到的,就是一墙之隔的五下水烂菜帮子五婶和马小兰的大嫂夏末末。

五婶在她家院墙边放了一个小凳子,整天像是有什么心事似的,就爱爬上去往修顺奇妈妈家的院子里瞅。发现了两个高高大大的男女。凭过来人的眼光,她也看出了那个女的怀了身孕,她猜一定是老修家的亲戚来这里躲着要超生的。自从那次老八气头儿上拎着菜刀冲进她家要砍死她以后,尖嘴猴子五下水老实多了。在家里躲了老长时间不敢出门。她还让修老五把从老八家门前经过的小道堵死了,改成了直接从她家的院子通到了村里的大道上。她要看老修家的院子,就得踩着高凳子扒在自家的墙头上才能看得到。现在老修家的“光景”她是看到了,猜到了,也不敢出去说了。她领教了漂亮的老七和老实巴交的老八被激怒时的厉害。上次老八拎着菜刀冲到她家的时候,要不是方大群和修顺奇来得及时,她和修老五的命早就没了。老八让方大群拽走了以后,修老五朝她的嘴巴扇了好几巴掌,警告她再发贱,就扇掉她的下巴。修老五干别的没有劲儿,气头儿上扇老婆的嘴巴子,倒还是挺给力的。五下水的嘴巴里从几年前修顺奇扇的那两个嘴巴后,早就一颗牙也没有了。把老八激怒后,被修老五扇得脸蛋子肿了一个多礼拜,算是把她教训到家了。

马小兰的大嫂夏末末已经是有了一儿一女的母亲了,她家的一儿一女都是在没有实行一孩儿政策的时候生的。可是偏偏他们两口子还嫌孩子少,伺机想要个第三胎。苦于没有抻头的。她在地里干活儿的时候和几个同龄的妇女叨咕过,试探她们想不想要三胎。她们都摇头说不敢冒这个险,不敢带这个头儿。

自从修顺奇干了公社的计划生育专干以后,河沿儿村的妇女大嫂曲华对待兼职计生工作也比过去上了心。她每次去家里走访的时候都要多唠叨几句。说都自觉一点儿,别给她的工作找麻烦。一个村里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谁端着这碗饭都不容易。帮她就是帮修顺奇,就是帮助河沿儿村的父老乡亲。谁不听话怀了计划外的孩子,不是丢了她个人的一家一户的脸,而是丢了整个儿河沿村父老乡亲的脸,是丢了全公社人的脸。

曲华的话都说到这个分儿上了,加之自己的小姑子马小兰也是个兼职的计生监督员,夏末末的计划一直没有机会付诸实施。眼看着往四十岁上奔了,夏末末偷着摘了环儿,现在已经三个月没来例假了,也就是说她怀的第三胎已经三个月了。这些日子她听说老修头儿的家里来了两个老家的亲戚,女的明显看出是怀了好几个月身孕的,夏末末就等着有好戏看呢。她心里说你们两口子真会找地方,在管计划生育的修顺奇的妈妈家躲避超生,真是再好不过了。看修顺奇怎么对待这件事儿?她要是手下留情,放过了一马,我就可以悄悄生了这个老三。她要是坚决叫他们引产,终止妊娠,我就再想别的办法,跟他们讲别的条件,总归是活人不能叫尿憋死。

修家亲戚大哥的右脚崴得不轻,都好几个月了走道还一瘸一拐的。不知他是没钱去医院治,还是怕被熟人发现,总之是因为没有及时治疗而留下了后遗症。

妈妈接受了修顺奇布置的任务,在家里和大哥大嫂闲唠嗑时,一点儿一点儿了解了大哥大嫂老家的计生情况。原来他们那里的政策是头胎是女孩的允许生第二个,不过两胎的间隔要四年以上,而且生完二胎,夫妻俩必须有一个去做绝育手术的。大哥大嫂生第四胎的时候,村里就动员他们去一个做手术的。大嫂想去结扎,大哥不让。说没有儿子,他对不起祖宗,这辈子就白活了,家里连个站着尿尿的接户口本的都没有。于是又接着生了第五胎。结果还是个女孩儿。大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说反正一个当不了养,一群当不了放。孩子多了不愁养,虱子多了不咬人。不见个“带把儿” 的男孩儿不死心,非逼着大嫂又怀了第六胎。

他们夫妻成了村里的超生典型。村干部天天到他家里做工作,动员他们做人流。他们夫妻在家里实在待不下去了,就把五个女儿托付给了父母,两口子出来找地方躲避。先到了别处躲了一个多月,在那里被人发现了以后,又一路打听着找到了远亲大姑,也就是修顺奇的妈妈家的地址,连夜上了火车就奔修顺奇妈妈家里来了。

在老修家,大哥大嫂找到了“知音”,更坚定了他们生下这个孩子的决心。

“大姑,你看你一憋气生了七个蹲着撒尿的,最后不是到底要了个站着撒尿的了?农村人不比城里人,没有个小小子怎么能行?俺家里连个接户口本的人都没有,你说不叫人家笑话吗?我从这个孩子上了身,就花钱找人算过,说保准是个带把儿的……俺和俺们家这口子乐得都睡不着觉了!呵呵……”

大嫂从修妈妈的身上看到了希望,也为自己多生几个女儿就能生个儿子找到了实例。她在老修家住的日子多了,警惕性也就逐渐地放松了,话匣子也打开了。修妈妈看出来了,侄媳妇是个没有什么心机的直肠子,只要她男人不在跟前,她什么话都愿意和她这个大姑说。聊得最多的还是她那一大帮扔给公公和婆婆的闺女们。最小的才刚刚满两岁。提起孩子们大嫂就免不了要擦眼抹泪,出来两个多月了,也不知道孩子们都怎么样了。她太想她的孩子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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