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大群把学习的机会让给了修顺奇,这令她很感动。每天早上,修顺奇四点钟就悄悄起来学习,到了六点钟再做早饭。方大群看在眼里,尽可能地替她多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活儿。但是早饭,修顺奇是无论如何也不让方大群起来做的。修顺奇看得出来,婆婆对她在哺乳期还报名大专班是有意见的。按照婆婆的想法,怎么着也该等孙子断了奶再去学习。她一是怕耽误了孙子的营养,二是怕儿子跟着受累。

老方头对儿媳妇报了成人大专班的学习倒是挺支持的。他是公办小学退休的教师,一辈子喜欢有知识的人。儿子在动乱的年代没有念大学,他很是遗憾。恢复高考那年,他鼓动大群去报考,老伴儿坚决反对。她是一门心思地想让儿子早一点成家,结婚生子。趁自己和老头儿身体还结实,帮他们多侍弄几个孩子。修顺奇对两位老人的想法心知肚明。她唯一能回报给他们的就是努力学习,争取三年里按期学完规定的十二门课程,拿到大专文凭。

儿子断奶后,修顺奇有了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学习电大课程,第一次考的两门,她都考了全公社的第二名。这个成绩引起了公社组织部门的关注。组织部门通过张强,了解到这个考生叫修顺奇,是果园队的社员,高中的底子,孩子已经一岁多了。

这时,公社正在搞机构调整,需要在基层抽调一批各方面条件比较优秀的青年充实到机关。组织部门通过基层推荐、民意调查和集中考核择优录用,把张强和修顺奇都调到了机关。张强被安排在团委担任文体委员,修顺奇安排在行政部负责计划生育工作。听说修顺奇去公社是干计划生育工作的,石队长一改过去不放年轻人的做法,立马放人。他私下里跟田云芳说:“小修不是瞧不起你吗?这下可好了,叫她也尝尝管‘裤腰带以下’这些个破事儿的难处!”

田云芳只是笑笑,她心里有数。小修和她比起来,不但年轻,还有文化,要是不愿意干了还有调动岗位的机会。不像自己,年龄大了,没有多少文化,又是个带着两个孩子的单身女人,难哪。原来修顺奇再怎么瞧不起她,可她是管着修顺奇的。现在可不一样了,修顺奇成了她的“顶头上司”,轮到修顺奇管着她了。田云芳认为这就是命,命中一尺,难求一丈啊!她年轻的时候也有过离开果园队的想法,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知道难以实现了。上头选拔干部都是要经过民意测验,文化考试,层层选拔的。不是你跟哪个领导关系好一句话就调上去的了。她现在已经死了心了。在果园队里干活儿虽然是苦点累点,也不时地听到些闲言碎语,但是有石队长这样的“现管”罩着,心里踏实,有个依靠。

修顺奇是满心的不乐意,没想到分配给她的工作是最讨厌的负责计划生育专职岗位。她委婉地说自己还年轻,不胜任这项工作,能不能调到别的部门,干点别的业务。跟她谈话的领导说调她上来就是看她年富力强,又刚生了孩子,以后没有什么后顾之忧。这个岗位的人员流动性很大,先后几任都没干长久。凡是干过这项工作的人都戏谑地称这是个好汉子不愿意干,赖汉子又干不了的工作。要是修顺奇坚持不愿意干,那只有另选人了。修顺奇说回家跟家里人商量商量再答复。

修顺奇回到家后,跟方大群说了让她接手的工作,并且说没有回旋的余地,不愿意干就回到果园队继续干地里的活儿。方大群沉默了半天。后来说叫她先干着。毕竟干了这个工作就进入了干部编制,有多少在地里干活儿的年轻人都望尘莫及,不能失去了这个提拔的机会,要是以后有条件调换再想办法去做别的工作。修顺奇接受了方大群的意见,欣然接受了计划生育专干的工作。她的档案关系调到了公社机关,纳入了干部的编制。

连自认为各方面条件都不如自己的修顺奇都调到了公社机关里上班,嫉妒心极强的迟晓霞哭着喊着找到了他公公,公社机关的一个小科长。他公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她调到了机关后勤科,负责机关后勤的出纳兼卫生员的工作。

倍感失落的马小兰,无奈之下放弃了大专函授的课程。一方面是自己这两门没考好,都考了五十多分。另一方面是她父母禁不住她大嫂夏末末的闹腾,天天挑马小兰的毛病,非要把电视机搬到她的屋里,说两个孩子要看。她视马小兰为眼中钉肉中刺,就盼着她赶紧找个人家嫁出去,别在家里烦她。还数落马小兰说你一个老闺女还念什么大专?耗费了三年的青春考了个大专票子就有人看上你了?一晃儿三十岁了还有人要你?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长的什么模样?

老两口受够了儿媳妇的气,真的趁马小兰不在家的时候把电视机搬到了夏末末的屋里。还顺着夏末末的意思撵她赶紧找个婆家嫁出去,省得在家里硌硬他们。马小兰哭着把自己的学习材料都送给了修顺奇,说她这辈子是完了,没有上大学的机会了。修顺奇劝了她几句,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一家门口一片天,人家的难处外人无法插手。她说,小兰你要是想学习再来找我,我帮你补上落下的课程。小兰点头流着泪走了。

修顺奇初次接触管理工作,而且是难度较大的计划生育工作,一切都要从头学起。公社组织部门为了快速提升修顺奇、张强这批年轻干部的业务素质和工作水平,让他们尽快进入角色开展工作,送他们去上级组织的培训班,以老带新,强化训练。

修顺奇向组织部递交了《入党申请书》,这也是在家里她和大群两个人商量好了的。在机关里工作,不要求上进早晚要被淘汰。修顺奇参加了区里举办的计划生育专干培训班,从计划生育政策法规、避孕节育知识,到育龄妇女“双情”(孕情、环情)检测、管理服务等都从头学习了一遍。回到公社后,又跟着组织部门的领导到各个村调查走访熟悉业务。然后根据上级主管部门要求和本公社实际情况制定出自己所分工的几项工作的年度计划和基层计生考核实施细则,报上级部门审批后再具体实施。

通过下到村里走访摸底,修顺奇了解了自己的工作对象,是分布在本公社沟沟岔岔几十个自然村的两千多育龄妇女。这些自然村分布较广,情况复杂,很容易出现工作死角。贯彻省里计划生育条例的政策实行两三年了,计划外怀孕的事情还是屡见不鲜。农村有根深蒂固的重男轻女观念,农民们跟修顺奇老爸和公公婆婆的想法一样,生多少女儿都不算数,将来都是泼出去的水,只有生了男孩儿才能传宗接代。修顺奇上任后,根据上级计生部门的统一要求,刷新了一批大标语:生男生女都一样,女儿也是传后人。生男生女都一样,优生优育是关键。生男生女都一样,不然女儿没对象。一孩首选上环,二孩首选结扎……

修顺奇没有选那些看上去让育龄人群难以接受的标语内容:一人超生,全村结扎。坚决打击超生、偷生,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修顺奇的前任,是一个握着大学文凭的女青年。从分配到公社,勉强接手了这项工作开始,就没有踏踏实实地干过一天。她一心一意想把这个工作作为向上爬的跳板,终于千方百计托关系走后门进了城。和修顺奇交接工作的时候,没有一份完整的业务资料,倒是有好几份等待上缴计划外生育罚款的通知。

万事开头难。

首先要求别人做到的自己要带头做到,比如结扎的问题。她跟方大群悄悄商量:你扎,还是……我扎?方大群挠着脑袋:“哎呀!怎么还有这样的要求?早知道干这个工作有这样的规定我就不让你干了!我……我要是扎了不就成了太监了?再说,没有不透风的墙。将来要是我爸我妈知道了,还不骂死我啊!”修顺奇把结扎的宣传资料给他看了。

“又没阉割你,怎么就成了太监了?”不过她在培训班上也听讲师举过例子,有的男人结扎手术做得失败了,男性没有了勃起的功能。

“你看,这不跟宫里的太监一样吗?活着多窝囊。” “你的意思就是我去做手术了?”

“不是。我的意思是谁也不去做这个断子绝孙的手术!你干脆不干这个苦差事了,还回到果园里干地里的活儿算了。”

方大群说出这样的话,对于修顺奇来说是完全理解的。他们俩心里都隐藏着一个担心,就是没有说出来罢了。儿子是单传,刚刚三岁,用老人们的话儿说,这才哪儿到哪儿呀?要是以后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办?

“还是我结扎吧。输卵管扎上了还可以解开,能恢复排卵的功能……”

“不行!这些都是材料上写的,为了让人听他们的,都是挑好听的宣传的。我们可不能上当受骗。要是将来真的有个什么闪失,后悔就来不及了!”

方大群在结扎这个问题上态度坚决,容不得商量。修顺奇跟他闹了几天的别扭,思来想去,还是背着丈夫和双方的老人偷偷做了结扎手术。为了掩人耳目,她坚持上班,一天也没休息。

修顺奇要在最短的时间里掌握这些育龄妇女的基本情况,做到心中有数,以便今后更好地开展工作。她精心设计了一批卡片,把育龄妇女的基本信息都涵盖在内。又在最短的时间里,挨个村落实了兼职做计划生育工作的妇女大嫂,她成了田云芳和曲华的“顶头上司”。通过和她们的业务联系,修顺奇了解到田云芳和曲华算得上是这些人中比较实在肯干的属下了。

要同步提高各个村的妇女大嫂做计划生育工作的整体水平,就要集中培训,把计划生育政策法规、本公社实际情况和工作内容,具体实施步骤和要求,在培训班上进行系统的讲解。

第一期培训班有二十几名成员,为期三天。这是修顺奇上任以来第一次和她的下属在会上见面。以前这些人来公社开会都散漫惯了,通知八点开会,九点钟还没到齐。她们都和田云芳一样,来一次公社有好多事情要办。这个要到办公室拿个通知,那个要到财务室捎个报表,还有的要到团委送份报告……每个晚到会场的妇女大嫂,不用你问,她自己就先说出一大堆迟到的理由。

修顺奇对这次培训班做了充分的准备,三天的议程安排得紧凑合理,井井有条。所有材料每人一份都装进了资料袋。早上七点半,她来到了会议室门口,在那儿摆了一张桌子。桌子上有打印清晰的签到簿。每来一个参会人,签到后就发一个资料袋,会场的座位也是按资料袋上写的编号对号入座。

曲华是第一期的学员,她进了会议室,跟修顺奇打过招呼签了字拿着资料袋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八点整,应该参加培训的人只稀稀拉拉地来了一半。修顺奇看了看手表,关上了会议室的大门,走到讲台前宣布培训班开始上课。

入座的十几个大嫂面面相觑,田云芳暗自庆幸自己今天没有迟到。曲华也为自己没有迟到而暗自高兴。这些人从来也没有正点儿开过会。每次到公社开会,只要一走进机关的走廊,就能听到她们凑到一起叽叽嘎嘎、嘻嘻哈哈、家长里短闹闹哄哄的说笑声。每次妇女大嫂们来开计划生育会,机关其他部门都讥讽行政科又开“家雀会”了。这些妇女大嫂的素质实在是叫人看不上眼儿,说话的声高毫无顾忌,笑起来能撑破屋顶。等她们说笑打闹够了,挨个儿科室办完了捎带着要办的杂事儿,最后才能走进会场。而且是先来的听了个大概想走就走,后来的大呼小叫地再问几遍,一个小时的会,开一上午也没开利索,还有没听明白的。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