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公园回来后,蔡红安问林子寻:“最近工作还忙啊?”

  “么子事吗?”林子寻模仿岳父语调。

  “大哥电话中说,爸希望他抽时间到西北去一下,走当年西征的路线,拍个片子,他想看看当年战场。大哥说他私人出行,带文化干事去摄像不妥。你摄像机玩的溜,他说看你时间。”蔡红安看着丈夫,又补充道:“行程大概一个星期。”

  林子寻嗯啊地应付,脑子里快速地匹配着时间与工作安排。

  “呆子,你说话啊。”蔡红安催促。

  “你得出一笔钱,十万,去犒劳我的弟兄们。”林子寻狡黠地坏笑。

  “为什么?”

  “对价一个星期里,分担我的工作和不给领导找麻烦的成本啊。”林子寻一本正经。

  蔡红安知道林子寻又在逗她,佯装生气,小拳头伸了过去。

  “我这痒,多打打,打重点,再重点,舒服,真舒服。”

  “大明,不闹了,我怎么回大哥。”

  “我刚才过了一遍,真的很忙,只有7月底8月初的高温假期。女儿又要抱怨讲好的海边又去不成了,你做做工作。”


  比起西安的干热和江南的桑拿浴,车行在盛夏的河西走廊,也谈不上惬意。

  出兰州去过靖远虎豹口后,便要沿当年红30军随总部行动路线,由景泰的一条山、武威四十里铺、临泽倪家营子和三道流沟,到肃南的梨园口、康隆寺、马场滩和石窝山。

  华中大哥去兰州驻军某部商借辆车,部队长说老蔡,你要去的地方路况差,有的地方是牛羊道,我的这辆三菱帕杰罗底盘好,减震明显,比大切诺基抗颠,你连人(驾驶员)带车拿去。

  多亏了经验丰富、对道路熟悉的老兵和帕杰罗,不但安全驶过了绣花庙,所谓的陆地百慕大;还在312国道兰新段和满是坑洼的乡间小道和牛羊道的几上几下中,没享受到一位红四前辈在某省省革委主任任上巡视全省时所说的“把腚都颠肿了的”体验。

  回程中,林子寻就嵌进的背景音乐征求华中大哥的意见,当时找不到适宜的曲子,怎么配乐,颇让他踌躇。【注:采用古时嘟嘟克笛,在鸣咽中让受众不由遐思起河西走廊那往昔的荣耀与伤痛,又能贴切反映出红西路军悲壮的西征历程的,由希腊人雅尼创作的《河西走廊之梦》十几年后方问世】

  “大哥,按人文地理,贴切的古曲有《苏武牧羊》和《胡笳十八拍》,可都太哀怨,不给人以希望。今曲想来想去,找不出。若跳出人文地理框框,主席的《忆秦娥?娄山关》最合适,立意、苦血、斗志、豪迈,一气呵成,现在已有郑律成曲、李劫夫曲的歌和中央乐团的交响乐,你看用哪个?”

  华中大哥拍板,中央乐团交响乐。

  在低沉有力的“……马蹄声碎,喇叭声咽,……残阳如血。西风烈,……而今迈步从头越……周而复始的背景音乐中,林子寻就画面给目不转睛的岳父讲解沿途所见所闻。

  听说虎豹口建了纪念园,1984年先念政委就题了词,老人要林子寻连续读了几遍题词:“为中国人民解放事业牺牲的烈士们永垂不朽。”

  听说失散的西路军老战士生活有了改善,老人嘱咐小女儿寄一笔特殊党费给甘肃省委组织部,定向捐助当年的战友。

  听说倪家营子断壁残垣依旧,老人问五色土还在?老人说撤出倪家营子时,残月【注:银白】下,黄土中遍是鲜血,黑血和断肢【注:灰白】。

  听说临泽战役纪念馆旁,有一座由当地乡亲们早年建的无名烈士大墓,墓上长出来一棵白杨树,讲解员说那是烈士们的心语【注:世纪之年,发现这棵杨树的枝条的横截面是规则五角星,纪念馆命名此树为‘红军杨’】。应该是想起了昔日的刀光剑影,老人眼窝里流出一滴硕大的泪珠,再不说话,陷入了沉思。


  当时,林子寻以为这就是岳父前不久对他说的:“你想想无论在多么艰苦的环境,红四将士那百折不挠的精神,不仅仅是来自作风建设和纪律约束,是不是还源自革命队伍中不是亲人且胜似亲人的革命友爱。”

  岳父逝世后,在游历华夏期间,从所顺访的赵伯伯和岳父的老战友那里,,知道了令这些我军技术兵种的创建者们最难以忘怀的,还不是那西征路上一路的血战,而是那冰雪祁连山里的苦血,熬人心髓的苦血后,林子寻才知道自己把岳父的观点狭义化了,不经意间,自己把今日的办公室文化思维定势到了战争年代的革命战友情谊上,以为铁血将军流泪就体现出了革命队伍中不是亲人且胜似亲人的革命友爱了。

  林子寻不能忘怀这些我军技术兵种创建者们的心诉:

  “长征苦吗?不苦。过一座雪山,至多二三天就过去了;过草地,事先筹集了一些粮食,吃完了,还有皮带啃啃,野菜充饥,最长一次也只有十几天;可左支队是在没有任何物资准备情况下,明白吗,孩子,是在没有任何物资准备情况下进的祁连山,零下三四十度,大部分人又有伤,没粮,没水,没药,单衣,有布条的裹着脚、没布条的赤脚板在一尺多深雪中走了一个多月,不少人都冻掉了脚趾,严重的冻掉几只脚趾。最困难的是想不出用什么办法照顾伤口溃烂流脓的重伤员,只得把他们留在原地,身上盖块羊皮,听天由命。唉,孩子,不是不抬,是连担架也没有啊,重伤员也不愿连累战友,冰天雪地,留下来就是死路一条,分手时一起哭,惨啊,……(说不下去了)所以有口气的,都要跟着部队走。你赵伯伯就是拖着一条伤口未愈合的伤腿,用李先念政委给的一块盐巴,歇下来就洗一洗,一瘸一拐拼到星星峡的,就这样,他还是把马让给我们小鬼骑的。”

  “皮带,凡是皮的,在草地都吃光了。祁连山一个月,只吃了几顿饭,都是半生不熟的黄羊肉,冰疙瘩,这还是好的,毕竟有口吃的。没打到黄羊,饿极了就找山上一种红黏土就着雪块和雪里的草充饥。吃了黏土后,肚子胀的不行,但勉强能压压饥饿感,当时做梦想的都是能有一把米粒嚼嚼、一块盐巴舔舔。生肉加冰水,冻坏了我们的肠胃,人人都落下了严重的胃病,终身没有治愈。孩子,我们是撑着一口气,向西走啊。”  

  “东北抗联,还能拣到柴,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皚皚祁连山,都是雪。晚上只能找个避风的山洼露营,有时一觉醒来已被埋在大雪底下,从雪被下爬起来继续向西。我们这些红小鬼能活下来,是年纪大的战友们用命换下来的。由30军余部5个营和西路军总部直属队组成的左支队进山时的1200多人,出祁连山时只剩800多人,九死一生的400多名战斗骨干,为了保护我们,都冻死了,他们把最后一点余温….. 最后一点余温啊都献给了党,温暖了我们,……”老将军再也说不下去了,哽咽着,潸然泪下。

  一幅画面定格在林子寻的脑海里:蜿蜒数百里祁连山,峰恋叠嶂,冰封雪飘。晨曦初起,皚皚白雪中,几十名衣衫褴褛、面色青黄的红军战士,单衣,呈现同心圆,坐在雪中。红小鬼们摇着外面两圈已歪倒气绝的战友们,泪水冻在脸上。


  酒泉地委党史办和肃北县委党史办的同志,于1988年八九月间,对西路军在祁连山中40多天的艰苦历程,作了实地考察。(摘)“考察中,我们看到了八九月的天气,早晚都会结冰,我们还需穿皮大衣;当年红军在祁连山腹地一个半月,正是大雪封山的时节,气候严寒,道路崎岖漫长,人员负伤病残,打仗、行军,十分艰辛,饱尝了人世间的一切苦难,经受了最严峻的考验,正如许多西路军老战士所说,祁连山中40多天的历程,经受的苦难不知是长征中爬雪山、过草地时的许多倍。但红军指战员以顽强的毅力,克服了难以想象的艰苦困难,终于走出祁连山,创造了中外战争史上罕见的奇迹。”


  2019年8月24日的太空,红西路军失败的82年后,电离层反射着中国中央电视台《焦点访谈》节目《西路军,不可磨灭的功勋》中的响亮声音:“在极端艰难的情况下,在同国民党军队进行的殊死搏斗中,西路军的广大干部、战士视死如归,创造了可歌可泣的不朽业绩。习近平指出,西路军做出的重大的不可替代、不可磨灭的贡献永载史册。”

  林子寻和蔡红安在家中用天文望远镜遥望太空,只见群星闪烁,似乎在点头示意:听到了,听到了,我们终于等来了那正义的声音。

  林子寻打电话给赵伯伯的小儿子,正在焚纸遥拜父亲的他,兴奋地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不一会,传来他的微信:“张国焘路线,这口黑锅压在西路军和原四方面军幸存官兵的头上,让他们忍辱负重了半个多世纪。许许多多从尸山血海中冲杀过来的老战士,就在盼望公正、公开的痛苦与迷惘中撒手而去了。在他们的临终遗言中,都希望终有一天,他们无比热爱的党,能把这个冤案搞清楚,还他们一个清白之身。今天,他们终于可以瞑目了。”

  蔡红安收到一位闺密,也是新兵营后代的微信:“我才从西部归来,真正到西部走一趟才有那种悲壮的感觉,很压抑。从梨园口,经马场滩,到了星星峡才有释放的感受,老爸们活下来实在太不容易了!我爸生前说,到星星峽时,除了头上的八角帽和部分内衣外,外套的御寒衣服五花八门,头发长的看不见脸。陈云伯伯和我爸打趣说当时看到的是一群“鬼人”,浴火重生啊!……你应该走一趟。”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两个月后,林子寻夫妇随“重走西征路”后代团,踏上了西去的高铁。蔡红安听着耳机中希腊人雅尼(Yanni)谱写的《河西走廊之梦》,那呜咽中,追忆着往昔的荣耀与伤痛时,对林子寻说这让我不禁想起红西路军血战河西走廊的情景,戈壁、荒凉、广袤、冰雪和哀兵。这触动林子寻站起朗诵红西路军亲历者汪小川前辈的一首情见乎辞的诗,蔡红安等同行的女性都情不自禁地流下泪来:

  “沙渺渺,风凄凄,远离芳草地,只见雪纷飞。

  稔知死者英灵别,安问生者怎样归?

  沙茫茫,风吹吹,心言难听到,精魄将何依?

  后死荣为先死悼,知为后死悼者谁。”


  G30甘肃段,‘重走西征路’后代团的包车里,蔡红安问林子寻20年前,你和大哥来时开的什么车?林子寻指着前方的东风猛士引导车说,它爷爷还是它爸爸,我说不清。问鲁生,他门清,可你要准备好,他要一块石窝山的石头,你还背得动?电话还打吗?

  下了G30,林子寻夫妇和重走西征路的后代们唱着左支队前辈们创作的《巍巍峨峨祁连山》:“巍峨祁连山,伟大英勇惊人的行军。饿腹前进病忍呻吟,艰苦冒险向西行。为着团结西北抗日的力量,我们英勇向前进!”。从倪家营子,经梨园口,沿崎岖山路,到石窝山前盘桓时,套用今天的经典自嘲,还未进入祁连山脉腹地的他/她们就已身心俱疲到对人生产生了怀疑,蔡红安则更庆幸未打电话给鲁生的正确。这时,他/她们才真正理解了《焦点访谈:西路军,不可磨灭的功勋》说的:“当时谁都没有怨言,在他们看来个人的生死存亡并不重要,每一个人都认为要顾全大局。所谓顾全大局就是意味着局部牺牲,保存有生力量,为了达到革命最终胜利的目的。”

  返程,在兰州八办(八路军驻兰办事处)纪念馆举办的‘祁连巍巍—中国工农红军西路军事迹展’中,林子寻抄下展览的序和结束语,这也是他和她走了一趟后的心声:

  序:……左支队在风雪祁连的苦血生存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极限挑战。……进入亘古无人烟的祁连山腹地的1200多人开始了人类历史上从未有过的艰苦穿行。穿行中,他们英勇地倒下顽强地站起,永远倒下的化作了永恒的山峰,站起来的又与天地比肩踏上了新的征程…….。

  结束语:

  你们融入了历史

  你们化作了山峰

  因为你们

  我们倍感人生的自豪与光荣

  因为你们

  我们倍感人生的责任与沉重

  筚路蓝缕

  薪火相传


  林子寻感怀:在前有甘青宁三马堵截、后有胡宗南、毛炳文等部十多万追兵的战况下,岳父讲的这比长征还要苦好多倍的西征悲壮之行,其烈其戕其惨其苦其余悸其余波,在中共军史上,无出其右。它湮没了我军历史上那些叱咤风云的红军师、鄂豫皖的老红军团;泯没了多少共和国将星;戕残了一万多红军将士;给千辛万苦回到延安的尚存将士留下了深深的心痕;给散落在穷困之地的将士带来的屈辱、潦倒尚在其次,心灵上的伤害,终其一生;“张国焘右倾逃跑主义”的包袱,使红西路军残存将士中的绝大多数,一生坎坷,郁郁而终。

  革命追求的是自由、正义和平等,但不是所有革命者的终局,都能获得公正和平等。

  真正的救赎,是能在苦难之中找到生的力量和心的安宁。——阿尔贝·加缪

  回家后不久,林子寻就收到了新兵营的一位后代传来的一份关于《部分西路军将士幸存名录》的文件。文中注明有出生年月又是走出祁连山的左支队到达新疆新兵营的前辈共有54位。虽然54位只占到达新兵营437位前辈的12%强,但仍可小中见大,一窥全豹。

  可林子寻被自己根据这幸存下来的54位前辈的出生年月绘制的下图震撼了,真的震撼了。这时,他才意识到这才是岳父所说的:“你想想无论在多么艰苦的环境,红四将士那百折不挠的精神,不仅仅是来自作风建设和纪律约束,是不是还源自革命队伍中不是亲人且胜似亲人的革命友爱”的真正涵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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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都知道,世上绝大多数事物都呈正态分布,人类行为基本服从泊松分布。

  我们都知道,一支作战部队中,青壮年占绝大多数,结合红军兵员实际,年龄分布估如图1。

  要说明的是,西路军总部直属队中,技术和参谋、后勤管理人员多,所以左支队进山时的1200多人中,有可能年龄段分布并不均匀,20岁以上的居多一些。                      

  可这像极了资本市场上艾略特波浪理论中的大三浪及之后的ABC浪形态的幸存下来的54位前辈的年龄分布图,严重偏离了世上绝大多数事物和人类行为的事件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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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极其残酷地说明了一个事实:没有1937年左支队人群中22岁~32岁年龄段在冰雪祁连山中的大无畏牺牲精神,就没有届时活下来的15岁~21岁年龄段在后来中国革命历程中的光华风云!!!没有另两个支队中伤病员和非战斗成员分散突围所做出的重大牺牲,就很难想象左支队还能为中国革命保留下400多个火种!!!

  这就是红四方面军的光荣传统之一!越是困苦,越是险境,越是提倡阶级友爱,身体力行:干部爱护战士、年纪大的保护年纪小的,所激发出来简直让今人无法想象的潜能:既战胜了极其恶劣的自然环境,又保持了坚强斗志,这只有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中国工农红军才能创造出这样的人间奇迹。这是人类在极限中求生存、在斗争中求发展的终曲。

  1937年,石窝会议后,出任西路军工作委员会书记的李卓然前辈在早前出版的《我的回忆》中说:“相信革命会胜利,但胜利是很困难的,胜利后我们在与不在不是主要的,重要的是革命迟早要成功。我们不是为了个人,也不是为了一家。家庭早就抛弃了。那时说为革命是真的,为人民也是真的。”

  抚今追昔,往圣后世,为了大局,集体性的,集体性的!!!把生留给战友、把死留给自己而又无怨无悔的人群,绝大概率上,也只有老一代中国共产党人了!!!

  中央党史和文献研究院吴德刚说,革命精神是我们党的宝贵财富,耳熟能详的焦裕禄精神、王杰精神、雷锋精神、铁人精神,都是我们不断前行的动力。

  但,林子寻认为焦裕禄精神、王杰精神、雷锋精神、铁人精神的本源是二万五千里长征的红军精神,是集体性的把生留给战友、把死留给自己而又无怨无悔的红西路军左支队精神!!!

  让我们永远记住红军精神!华夏的子子孙孙们!

  让我们永远讴歌红军精神!华夏的子子孙孙们!


  注,西路军余部400多人到达新疆迪化(今乌鲁木齐)后,改称“中国工农红军西路军总支队”,对外称“新兵营”。 主席曾专门作过报告,说他们是留下来的精华,是革命的种子,是革命的骨干力量。这支西路军唯一成建制保留的力量,遵照党中央的指示,刻苦学习汽车、装甲车、炮兵、无线电、航空、军医和情报等技术,成为训练抗日军事干部的重要基地,为中国共产党保留了一批经过生与死考验、血与火磨砺的优秀干部,为此后的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乃至新中国建设保留下了最珍贵的火种。“新兵营”中许多学习过现代化军事技术的指战员日后成为中国人民解放军有关技术兵种的第一批高级将领,为我军走向现代化发挥了重要作用。

  近年来不断披露的幸存到解放后的新兵营前辈们的回忆录也佐证了这个事实:一批对党忠诚、接受能力强的红小鬼们成为我军航空、情报、通讯、炮兵、装甲兵和军事医学的中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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