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年的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

  林子寻早早起来,穿上白衬衣,戴上红领巾。

  树叶微摆,好似阳光在轻拂。清风哪里去了?

  清风在撩拨着林子寻好奇的心:“今天,爸爸带我去看望的红军渡河老英雄,和孙继先伯伯有什么不同呢。”

  寒假前,父亲对林子寻讲:“如果周日不开会,下面我每个星期天都去看望一下老首长,你和我去,记得要懂礼貌。”林子寻记得,文革前的那一年,星期天如果父亲不开会,他便骑着自行车,随父亲去看望了市里近十个老首长。

  昨天晚上,父亲在饭桌上对林子寻讲:你不是崇拜大渡河十八勇士吗,你孙继先伯伯不是到你们学校做过报告吗,明早再随我去看望另一位红军渡河英雄,敢死队队长。他还是你蔡伯伯崇敬的老首长,他病了,有段时间了,父亲让母亲准备一下罐头、奶粉等营养品。

  是蔡伯伯崇敬的的老首长!蔡伯伯已经是我们军部大院里孩子们的偶像,他一场战斗就刀劈了几个鬼子!林子寻想:“能让特厉害的蔡伯伯崇敬的的老首长,肯定更厉害!”

  看到林子寻父子,这个裤腿卷的很高、大腿上有长长的刀疤、小腿上有着明显贯通伤、正在地里忙碌的老伯伯边招呼客人,边让他身边也在拔草的一众孩子去洗手,“今天就到这。”

  听这个口音,和彭京生学他爸的“从肥东到肥西,买个老母滋”很像,林子寻就知道了这个红军老伯伯是鄂豫皖的,大伯伯也是。

  和林子寻年纪相仿的是老伯伯第三个儿子,“我们马上成了朋友。”林子寻回忆道,“他告诉我,他们家一般每周都要开家庭会,今天内容是学习给蔬菜松土锄草。他小妹春节没穿上新衣服,六一节不想再穿姐姐留下来的打补丁的衣服,会前闹着要买新衣服,刚挨过剋,小嘴撅的老高。”

  阿姨和华胜大哥搬来一张高脚椅,一张(军队)价拨椅,放在地头,老伯伯和父亲分别坐下。

  林子寻回忆道,“他告诉我,他爸爸的伤腿不能弯,只能坐高脚椅,腿直着。他还高兴地说,他爸爸自从下乡搞四清累倒,被乡亲们连夜送回来后,今天还是第一天下床,下床了还能弯腰把床单拉平整了。”

  林子寻记得,当时他怀着崇敬的心情看着和父亲交谈的赵伯伯,真是铁汉子。

  前几次都是大人讲话,林子寻听着,也听不明白。

  这次,林子寻大着胆子问:“赵伯伯,能给我讲一个打仗的故事吗?”

  “你看过你大伯的照片吗?”

  “看过,赵伯伯,你认识我大伯伯吗?”

  老伯伯示意他的一众子女围坐下来后,说:“我见到你大伯,是在第二次过草地,返回川西,在百丈关那个地方。那场仗,打的很苦,打了几天几夜,伤亡越来越大,我们红30军预备队都上去了。我们团在主阵地,十几挺机枪猛烈扫射,枪管都打的发红,要不断加水降温。阵地前成堆的死尸,血把沟水都染红了,都是些十几岁的娃娃啊。退到挖断山后,我们一个建制团,只有几百人了,双方都踩着尸体反复博杀。在战场胶着到要冒烟时,通信班长瓜娃子带了几十名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红军战士来到阵地上。这是我们团原来的哥哥政委,瓜娃子指着走在最前面的一个憔悴的高个子,说。

  哥哥政委,是瓜娃子常挂在嘴边的,不陌生。我立即想到他们是在山坳中做苦力的总部随军劳改队(也叫苦工队),里面大部分是在肃反中被抓起来的干部,政治上受了冤屈,关押期间吃了不少苦。我73师老领导就是被绳子绑着,从大别山走到大巴山的,受的苦比我们战斗部队还要多。

  赵团长,是陈总政委让我们来参加战斗的。你大伯双手紧紧握住我说,现在什么情况?我注意到他手腕上明显的麻绳捆绑痕迹,两个拇指的关节都变了形,关节下面有一圈黑色的疤痕。

  我简要地介绍了一下战场情况后,很费力地咬出三个字来:同……志们。

  孩子,你很奇怪是吧,怎么同志也难讲出口。”

  一众孩子,都是迷惑的眼神。

  “孩子,你们不知道,当年肃反也是血流成河啊。上面和我们讲,劳改队里都是反革命,改组派,右派,是犯人,犯人是不能喊同志的。我那时识字不多,但我知道他们都是好人,是受冤枉的好人。我们这些在死人堆里爬出爬进多少回的人,心肠是很硬的,但那会,我眼里也湿了。这个时候上来的,又是这个身体,都明知是很难活下来的,可还是毫不畏惧,有这样的反革命吗?!是同志,是同志啊。我不管特派员是什么眼神,坚决地咬出这三个字来。

  同志们,我说,你们身体单薄,拼刺刀力量不够啊,你们就在阵地上,白刃战,我们来。

  你大伯眼里也湿了,我还听見了抽泣声。你大伯回头说道,同志们,不要哭,男儿有泪不轻弹。我们宁愿拼死疆场,马革裹尸,也不堪忍受这不白之冤。现在证明我们不是反革命的时候到了。

  那天,一波又一波地拼刺刀,你大伯高喊着共产党员冲啊,冲在前面。他们在劳改队,长期受折磨,吃的又差,干的又是重体力活,身体都很虚弱,几十个人在白刃战中陆续都战死了。清理战场时,牺牲的红军战士都是倒向前方,你大伯和敌人撕打在一起,扒都扒不开啊。

  我们四方面军有个铁纪,活不缴枪,死不留尸。可是那天,撤退的很匆忙,没有充足的子弹打退潮水般的川军,好给我们搬运伤员和战友尸体的时间。

  每想到这,心里就痛啊,那场仗,我们没有把战友们的尸体抢回来土葬啊,让他们抛尸田野,愧对啊,愧对啊。”

  林子寻记得赵伯伯,这个鬼门关闯了几个来回的战将,眼圈红了,模仿着动作说“孩子,当时的苦工队,都是用一根细麻绳将两个拇指反绑在一起,然后背上粮食、弹药行军。时间一长,手指磨破了,没医没药就溃烂变形了。你大伯,受那么大罪,受那么大委屈,也不计个人得失,为了信仰,没有怨言,为了革命而献身。你要永远记住他,做他那样的人。”


  听完赵伯伯讲大伯伯牺牲的故事,林子寻这个打架打的头破血流也不哭;从围墙掉下来,眼睛摔出血、尾骨摔裂也不哭;妈妈打他,从不躲避,任你打也不哭的淘气王,这次哭了,而且哭的很伤心。

  可几天后,父亲问他,去这么多老首长家了,你有什么想法啊?

  林子寻想也没想说,怎么这么多老将军都当副市长啊?怎么他们都象我们学农遇见的老农民啊?

  “真是个孩子,一点不上心。”林子寻记得父亲当时对母亲讲:“看来,孩子不教育不行啊。”

  老年的林子寻记得,当时他未敢和父亲讲的,都抛给了龙华东:“原来副书记和副市长中有这么多厉害的,比你爸和蔡伯伯资格都老,小赤佬小鬼一个劲地叫,还一个劲地给你好吃的,尽好吃的。下次你去不去?”

  开学后不久,老师布置了一道作文题“你最难忘的人”。林子寻主动写了两篇。一篇自命题“我最难忘的老伯伯们”,老师批语:中心思想提炼不充分。一篇自命题“大伯伯,我的骄傲”,老师批语,先烈是全民族的,你凭什么骄傲?应联系实际,怎么告慰先烈。

  林子寻记得老师还把他叫到办公室,开导了他一番。作文课上,老师表扬了林子寻,希望他再加工再提炼,写成范文。这下子,林子寻风光了,不仅龙华东、裘子、彭京生等好朋友,就连学习成绩好的、平日里不屑于和淘气包说话的女生们,也开始主动搭讪了。

  可风光也不能使中心思想提炼充分啊。几个星期天,林子寻都在父亲的书房里乱翻。

  第一次,第一次林子寻很骄傲地把修改过的作文,晚饭后递给父亲,想获得表扬。父亲认真看完后,和林子寻讲,李太白的“人生若波澜,世路有屈曲”是说人世间现象;苏东坡的“骤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是指人的修身目标,这都没有道出革命者的心胸。你这些老伯伯的共同特点是不论受到多么不公正的待遇,受到莫须有的打击,都坚定自己当年的选择、自己的信仰,不动摇;始终如一地为国家勤勤恳恳地工作。这就是你们这一代做为革命接班人要终身学习之处。你应从小事做起,终身向你大伯伯学习,做一个真正的共产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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