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国回来,借褪黑素把时差调过来后,林子寻就去军总看岳父。手术后的老人终日卧床,一巡老战友、亲友故旧问候看望后,份感无奈,几次提出继续,均被蔡红安以大明不在为由推辞。本意在于遵医嘱静养,避免情绪上的大开大合。

  林子寻竭力绘声绘色地给老人讲异域风光、旅途见闻,也未能转移老人的注意力,老是要翻身。

  林子寻明白要让一贯对风花雪月、文骚雅痞和市井琐旧不感兴趣的岳父安静下来,最优的途径就是聊老人感兴趣的事情。讲好,今天继续的内容简短、时间不可长后,林子寻开始读:“四、特别军规:(1)一仗打不好,如丢失阵地,轻则撤职,重则枪毙。执行任务者决不敢掉以轻心。仗打得好的,迅速提拔。完不成任务、打了败仗的,不论何人,不论什么职位,都严肃惩处。遭撤职的,掉脑袋的,屡见不鲜。”没等读完老人就说:“你赵伯伯老部队,73师218团甑子垭阵地没守住,陈(昌浩)总政委就下命令,抓了团政委陈少青。在政治保卫局的严刑拷打下,他被逼承认是改组派,还咬出218团排以上干部中的大多数都是他发展的托派。保卫局也不想想,有几多人能搞的懂托派是么子事咧。217团也是为丢一个阵地,捉了400多,杀了100多人,苦役300多,要不说73师的苦工队人数多咧。你赵伯伯说幸亏他们219团大部分到了30军,先念政委政策掌握的好,若留在73师,他这犟脾气还少得了牢狱之灾。”

  “(2)没有伤病谁都不能坐担架。(3)报务人员日夜值班,行军时报务员可以在担架上休息。”岳父又跟着说:“参谋值夜班,行军时可没这待遇,跑前跑后的。”

  接下来,林子寻在错误的场合,错误的时间,说了句不该说的话,引起术后反复、受疾患折磨、情绪不高的岳父的格外伤感,让蔡红安好顿埋怨,让匆匆赶来的、从来儒雅的父亲也沉下脸来,一顿训斥。事还未完,面对病区大主任毫不客气的告诫,搞的在人前风光的林子寻陪着笑脸,心中默诵着克己复礼,克己复礼……熬过了胜似家长会上的窘境。

  他是在读完“五、战场铁律:任何人在该情况下都可执行的纪律是(1)在大的战役之前,指挥员必须要了解全盘的情况。(2)要身先士卒,在最关键时,打不上去时,指挥员必须在阵地的最前面。(3)发起冲击后,冲锋队员一律不准停下来救护伤员,更不准后送伤员,否则以临阵脱逃论处。(4)活不缴枪,人在枪在;死不丢尸,丢弃伤员是重罪。”后,和老人说:“爸,这一条你们红四执行的大打折扣。小时候,我就听赵伯伯说过百丈关血战时,是匆忙撤出的战场,来不及掩埋烈士和抬走所有的伤员,搞的我奶奶生前一直唠叨我大伯是个孤魂野鬼,不能超度。”

  应该是触动了岳父对哥哥政委那魂牵梦绕的思念,老人心田中那最脆嫩的地方,一滴硕大的泪珠从失陷的眼窝中流出。老将军口中喃喃自语:“我的哥哥政委啊,哥哥政委啊,虎娃子好想你啊,想你啊,虎娃子快了,快去向你报到了……”

  遵医嘱,老人在蔡红安轻轻按摩头部和心经后,入定,睡去。怀着负疚的心情,夫妇俩分值上下夜,环伺在床前。

  月上树梢时,老人醒来,值班护士一通测量,表明生命体征已趋稳,但还是要少说话。老人才开口,就被小女儿制止了。在小女儿一双纤手的头部按摩中,老人安享入睡。

  二更时,老人醒来,看见小女儿睡意香甜,轻声唤林子寻:“快去睡。”

  “爸,下半夜我值班,睡过了,我不困。”

  “那就搬张椅子过来,说会话,不说,我憋的慌。孩子,你不知道没有根据地的苦,伤员安置不了,给养补充不了,兵员补充不了。你不知道从百丈关抬下来的伤员,绝大部分也并没有随军转移。记得当时总部规定伤员中的团以上干部随军转移,其余的伤病员和护理人员留下。【注:带上团以上干部转移,在红一、红二也是如此,曾遭士兵委员会和党组织的反对。过草地时,基层争论不断。】

  为什么?

  敌情不允许啊!后卫部队已和胡儿子交上了火,重重敌人把我们红四几万人堵在了大雪山之下,只有翻越夹金山、党岭山才能摆脱敌人。1000多重伤员上山也活不了【注:残酷的自然环境,当地人称“党岭山,党岭山,终年积雪无人烟,十人上山九不还。”】,留在山下,也活不成【注:白军残酷的杀戮行为】。人人都明白怎么一回事,几万人一齐哭泣,都是从死人堆里爬进爬出的铁汉子啊,要离队了,那撕心裂肺地哭,那个惨啊,惨啊,忘不了啊……”

  林子寻赶紧制止老人讲下去,学着蔡红安的手法笨拙地按摩。


  1960年8月红四方面军战史编委会编辑的《红四方面军大事记》“1936年3月15日起,我军被迫撤出天全、芦山地区。至此,张国焘反党反中央、分裂红军的南下计划宣告破产。”“3月17日,敌前卫部队和我担任后卫的9军27师激烈交火,我军被堵在夹金山下,情况十分严峻。摆脱强敌只有迅速翻过大雪山。”

  横断山系的大雪山脉横亘在要转移到康北至甘孜藏区的红四方面军将士面前,六座大雪山,一座比一座险峻,夹金山海拔4414米、梦笔山海拔4470、雅克夏山海拔4700米、党岭山海拔5387米。红四要转移到西康,就要翻完夹金山的王母寨垭口【注:今已有公路】,还要再翻越当地人称‘凶山’的党岭山的夏羌涅阿垭口【注:今也只能步行】才能到达目的地。

  据《地理中国》,党岭山是红军在长征中翻越的自然条件最恶劣、翻越条件最困难、付出牺牲最大的大雪山。时至今日,在海拔4810米的夏羌涅阿垭口,说话声音高一点,都会引起天气变化,雷电轰鸣,冰雪雹击。

  方子翼前辈回忆说“西康的山,与秦岭、巴山大不一样。山谷幽深,沟壑狭窄,水流湍急,似有似无的荆棘小路,崎岖蜿蜒,频繁变换。要走捷径,必须徒涉冰冷刺骨的雪水前进,比过秦岭的“七十二道河”要艰难得多。向导说:翻党岭山,要争取在午前过岭,午后会起风暴;若下冰雹,会砸死人的。……党岭山,标高海拔 4000 多米,从山麓到山顶的垂直距离不过 3000 多米。但是,向上爬坡,曲曲折折,就不是几千米,而是几十里。……”


  许久,平和下来的岳父用一种林子寻从未听过的低沉语气说:“大明,孩子,在1932年10月我们红四向西转移的路上,对这一条的遵守就没有那么坚决了。可这是不得已啊,突围作战,机动力比战斗力还重要。为了保证机动力,断后,佯作主力诱敌和伤员自行安置都是为了大局的断臂求生。孩子,你要理解,不要把我们红四想歪了。”

  看到老人一脸负疚,林子寻明白了,那是老人希望后代能够理解当年饥寒交迫的红军的不得已。他鼻子一酸,“爸,这不是你的错,不是红军的错,我明白,这是战争的代价,是带领工农大众翻身求解放的共产党人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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