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醒了,张嘴要吃的。修顺奇先给他换掉了尿布,又兑了些温水洗净了他的屁股。摸着鼓胀得难受的乳房,她狠了狠心没有解开扣子给他吃奶。她掀开枕头,拿出瓶子,给儿子喂他从来没有吃过的高粱米粥。儿子的鼻子蹙了蹙,痛苦地摇着脑袋,用舌头推出了米粥,两只小手抓挠着要吃奶。修顺奇拿小勺把米粥又推进了他的嘴里。大概是饿得难受了,儿子抻了一下脖子咽下了第一口。接着第二口,第三口。修顺奇没敢给他吃多了,她怕儿子吃多了又会腹泻不止。儿子太虚弱了,吃了点儿粥以后又昏昏欲睡了。

“你们在三号床,他们今天出院。待会儿带孩子去抽血化验。”护士领了一家三口走了进来,安排在三号床后走了出去。

患者是一个约有四五岁的男孩子。他的脑袋尖尖的,安在脖子上像个“拨浪鼓”似的转个不停。脸蛋儿脏兮兮的,长得活像个小猴子。他精神头儿十足,大夫刚转身走了,他就一抬脚蹦到了铺着白褥单的床上,床单上立刻留下了几个黑鞋印儿。这个男孩子瞪着两只圆圆的小眼睛,在床上四处撒摸着,脚上下蹦着跳着,大概是第一次上这样的软床上,感到了新奇。男孩儿身上的穿戴也是没有一样干净的。他的父母个子不高,皮肤黑黑的,两手粗糙。他爸爸进屋就带进来一股浓浓的旱烟味儿。他妈妈的头上包着一块墨绿色的方头巾,脸上诚惶诚恐的样子。三口人说话声音很大,毫无顾忌,像是在自家的院子里。

“你先带小子去抽血,我出去买点儿好歹(吃)的。”男孩儿爸爸对他妈妈说。

“爸……我要好东西歹!我要歹冰棍儿,我要歹点心,我还要歹……要歹大糖豆儿!”

“你快点儿回来啊!这倒霉医院真远……我早就饿了!”

三床的妈妈在他爸爸已经出了门后大喊了一声,惊得方佳奇一哆嗦。同病房的家长们也都皱了皱眉,有的厌恶地看了她一眼。五床的爸爸放下书,站了起来,高高的个子像一堵墙:“这里是医院,是病房。不是你们的农家院!”他的声音不大,却震动得修顺奇的耳朵嗡嗡地响。他脖子上那个超乎常人的大大的喉结里好像是安装了一个扩音器。

三床的妈妈想争辩几句,一抬头见是个穿着运动服的男人,高高大大,就像一个大猩猩一样伫立在脸前。她的脸上露出了胆怯的神情,嘴巴张了张又闭上了。一转身,见儿子又穿着鞋蹦上了床,她把恼火撒到了儿子的身上。

“你这个猫头的狗崽子!不脱了鞋就上炕……这是床!快把蹄子伸过来,脱了!”

方大群捧着一把儿香蕉走进了病房,听到了三床妈妈的大呼小叫,他和修顺奇对视了一下,脸上露出了无奈的表情。修顺奇拿出了装着衣服的包袱,放在了儿子的头上方,以减轻来自三床的噪音。

“多吃香蕉多喝水能解决大便干燥。”方大群小声告诉修顺奇。“那不得老上厕所?再忍两天,等佳奇好了再说。”

“妈!……我要歹这个东西!”三床朝他妈妈喊着,手指着方大群刚放到床头柜上的香蕉。

修顺奇赶紧掰了一根递到了他脏兮兮的小手里,小声地说:“你是大哥哥,小弟弟们都在睡觉。你坐下慢慢吃……哦,是慢慢歹。”修顺奇拍了拍三床的尖脑袋。

三床“咕咚”一下子坐到床上,铁床猛地颤了一下。大概是第一次吃香蕉,他塞到嘴里就咬了一大口,却没咬下来。他妈妈朝他的脸上“啪”地打了一巴掌:“倒霉样儿!就知道歹!不扒了皮就往嘴里塞!”她夺过儿子手里的香蕉,扒开皮自己先咬了一大口,剩下了一半儿递给了儿子。

三床的爸爸回来了,从兜子里拿出了几个面包和两个苹果。同时拿出来的还有三个写着儿童医院附近那家饭店字样的大海碗。

“你们先歹着,我去看看往回走的车几点卖票。”

病房里的家长们面面相觑,悄悄把床头柜上的手表和钱揣在了兜里。

护士推着车进来了,挨个床发药。

“这包药等患者醒了就喂上,要一次都吃了。”她对修顺奇说。“你走吧,还得上班。我一个人在这儿就行了,待会要查房的。”

修顺奇撵着方大群,“回家告诉爸妈孩子没事,住几天就出院了。”方大群从上衣兜里掏出了装着钱的纸袋塞到了修顺奇的手里:“这是一千块钱,爸给的。”

“还是你先拿着吧,病房里这么多人,我怕弄丢了。”修顺奇小声对方大群说。

“要是等钱用怎么办?又没有电话,来一趟那么远。要不,我去问问大夫什么时候用钱。要是暂时不用我就先拿回去,等出院结账的时候再拿来,我走了。辛苦你了!”方大群说着去了护士站。查房的大夫领着五六个穿白大褂的人走了进来,挨个儿床询问患者的情况。

“三床患的是微量元素缺乏症。他父母自述这个孩子从一岁开始就挖炕上墙上的土吃。”

三床转着尖脑袋,两只猴子一样的小眼睛朝墙上和床底下撒摸着,像是又要找土吃。

“你带他去抽血化验吧。”大夫催着三床的妈妈。

当大夫走到五号床的时候,他爸爸还在聚精会神地看着书,大夫问了两次他才听到。

“哦……挺好的……没闹……”他说着掀起了儿子的被子。大夫伸手摸了摸孩子的额头,脸色骤变:“快送抢救室!”

五床的男孩子病危了。

修顺奇只看到过他露在小被子上面扎着针头的额头。这个小男孩儿从修顺奇进了病房开始,到护士推他去抢救室,没听到他有过一点儿声音,也没见他的父母给他换过一次尿布,更没见过他们给他吃的,甚至连一口水也没给他喂过。五床的父母给人的印象是人高马大,并且冷漠傲慢。他们俩不像是在病房里照看儿子,而更像是把病房当做阅览室来看书学习的。两口子那么爱看书,那么喜欢肃静,干吗要结婚生子呢?既然结了婚,生了子,就该把心思放在孩子身上,让他健康地成长。有了病送到医院就什么也不管了,直到孩子没气了也不知道心疼一下吗?懂得父母心情的儿子死了,或许是对他将来漫长人生的一种解脱。他不会再占用爸爸妈妈的时间了,他们可以有更多的时间看书学习了。唉!天下竟有这样的父母。修顺奇真是长了见识了,她怎么也不能理解这对夫妻为什么要结婚,为什么要生下这个孩子。

傍晚的时候,五床的爸爸一个人走进病房。他合上了儿子床头柜上放着的那本厚厚的书,收拾了儿子薄薄的被子褥子、一包根本就没有动过的衣服和尿布。他用笨拙的大手把这些东西卷成了一个团,用一条布带捆了起来,拎在手里像拎着一个装在网兜里的大篮球。一切收拾停当了,他最后一次盯了几秒钟儿子曾经睡过的地方,然后目不斜视地往门外走去,眼里一滴泪水也没有。

病房里的家长们抱紧了自己的孩子,默默地注视着他往外走的背影。

他走到门口的时候,三床的妈妈摘掉了绿头巾,想对他说句话。五床爸爸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眼神和沉重的喘息声让她只是张了张嘴,终于没有说出到了嘴边的话。他山一样的背影消失在病房的门口。

病房里的压抑气氛似乎令三床的妈妈醒悟到了什么,当他儿子要尖声大叫时,她立马用一块脏兮兮的毛巾堵住了他的嘴巴,压低声音警告着:“倒霉样儿!别叫唤!你没看见那个床上的孩子死了,叫大夫给推走了?他再也回不来了。你要是不老实,也叫穿白大褂的人把你给推走,开刀!”儿子吓得瞪圆了两只小眼睛,不敢再大声叫唤。

急诊室门口站着五床的妈妈,她表情木讷,没有一滴眼泪。

走廊两侧病房的门都打开了,患者的家长们都盯着走廊尽头抢救室的玻璃窗,隔窗可见医护人员在里面忙碌的身影。

一会儿,护士推出了盖着白布的五床,那个修顺奇还没来得及看清脸庞的小男孩儿的尸体……五床这对高大的父母默默地站在抢救室门口,目送着被护士推着远去的儿子的尸体……突然,他父亲把拎在手里的被褥往墙角狠狠地一摔,像是输掉了比赛的篮球队员发泄心中的不满,摔掉了篮球一样。他伸直胳膊,指着呆立在身边的老婆大吼了一声:“走!离婚!”

然后,他把装着书的背包从身前甩到了背后,迈着大步“咚咚咚”地走出了住院部的大门,消失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