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大群走了以后,大夫给方佳奇挂上了点滴。修顺奇寸步不离地守护在儿子的病床前。大夫说孩子太小,打点滴必须让他处于睡眠状态,在他的药水里加了安定成分。孩子一睡就是四五个小时,屁股下面尿湿了一大片。修顺奇掀了掀儿子的衣服,后背全湿了,已经湿到了肩膀。看着前额上扎着针头一直昏睡着的儿子,修顺奇心如刀绞。她不敢给儿子换尿布,怕把他惊醒,怕针头跑偏……修顺奇在心里一次次地自责,为什么不早点儿抱孩子到医院看看?妈妈在她满月回家的时候,就说看出佳奇的大便有点儿黏,不像你们小时候拉的一样。修顺奇还和妈妈开玩笑,说我们小的时候妈妈吃得不好,油水太少,所以大便成形。
“你是怎么做母亲的?孩子的药水瓶都空了也不看看!都回血了。”
紧挨方佳奇四号床位的五号床,也是个几个月大的男孩儿,他是比佳奇早一天住进来的。修顺奇只注意自己的孩子,不知道五床的孩子长得什么样。从她抱着儿子进了病房就没听到五床孩子的哭声。修顺奇看到,五床男孩儿的父母都是长得高高大大的,黄色的军大衣里面都穿着漂亮的运动服,像是两个打篮球的运动员。他们夫妻两个人一个白天一个晚上轮班看护孩子。
今晚是母亲在这儿,她的手里一直捧着一本书,看得聚精会神。她的精神完全沉浸在了书里面了,根本没有关注襁褓里的儿子。直到值班护士批评了一句,她才抬起头,表情漠然地看了一眼早已空空地挂在支架上的药瓶。
“今晚还有吊瓶吗?”五床妈妈呼出了一口气,没有先看看孩子怎样,倒是先问护士有没有吊瓶了。
“还有一个……”值班护士边说边熟练地挂上了点滴瓶:“你要盯着点儿,剩得不多的时候早点儿叫我。”
五床妈妈点了点头。
修顺奇瞅了她几秒钟。这个母亲的年龄不小了,有三十四五岁的样子。见护士推着药车走了,她才放下书看了儿子一眼。
她的儿子静静地躺在盖着的小棉被里,一点儿声响也没有。和方佳奇一样,扎在前额发际处的针头,被胶带固定在额头上,输液管里慢慢滴着药液。孩子的妈妈用那双瘦长的大手掀开被子看了看又盖上了。她坐在床沿儿上,身子往墙上靠了靠,又捧起了那本书,旁若无人地看了起来。
修顺奇看了看手表,晚上九点多钟了。她觉得肚子有点儿饿,打开床头柜,拿出了方大群临走时给她买的面包和咸鸭蛋。她刚咬了一口面包,发现儿子的身子动了一下,她赶紧放下面包看了一下药瓶,只剩一点点了。修顺奇快步走到了护士站叫来了值班护士。
护士拔掉了方佳奇额头上的针头:“四床今晚没有点滴了。最好别给孩子进食,缓解一下肠道……可以适当饮点儿水。”
修顺奇点头应着。护士走了。
她赶紧打开了儿子的尿布,抱起孩子一看,他的后背连屎加尿地弄脏了一大片。这可怎么办?方大群说他回家去拿换洗衣服和脸盆,今晚没有进城的汽车和火车了,看样子要等到明天才能拿来。没有脸盆怎么给孩子洗澡?没有干净的衣服给他换上怎么办?修顺奇把尿布卷了一下扔到了床头的垃圾桶里,用一只手撕开了一卷卫生纸,抽出几张垫在褥子上,把儿子放了上去。佳奇突然睁开了眼睛,大声哭了起来。修顺奇把小被子盖在了儿子身上,她又捡起了扔到垃圾桶里的尿布。包里没有干净的尿布了,不能把这块尿布扔了,洗干净了,儿子还得用。
修顺奇顾不上儿子的哭叫,在洗漱间的水龙头下洗净了尿布,
又在开水锅炉前放了一点儿热水烫了烫。拧干后试了试不太烫手了,拿回病房给儿子擦干净了后背。
儿子已经五个多小时没吃奶了,饿得他声嘶力竭地大声哭着。五床妈妈抬起头,皱了皱眉,嘟囔了一句:“烦死了!”她从兜里掏出了两个耳塞子塞到了耳朵里,又抓了一把放在床头柜上的花生米,丢到嘴里一粒嚼着。她朝儿子的床头挪了挪,倚在了上面,把两条长腿塞到了儿子的小被子下面继续看书。小被子不大,被她拽过去盖着腿,用去了三分之二,她儿子的小脚露了出来,她全然不知。
修顺奇听到了五床妈妈的嘟囔,她没有停下给儿子擦拭后背的手。思忖着,天底下竟有这么不通情达理的母亲。孩子生病还有不哭不闹的?除非他是睡着了或者是咽了气。想到这,修顺奇开始纳闷,五床的孩子确实不哭也不闹,不吃也不喝。从她抱着儿子住进来到现在都五六个小时了,那个孩子连一声也没有吭过。他的爸爸跟他妈妈交接班的时候都没有给他一口水喝。
修顺奇擦干净了儿子身上的屎尿,把他包好了抱了起来。轻轻晃着,轻声哄着,儿子暂时停止了哭闹,在她的怀里用两只小手抓着挠着,找乳头要吃的。看到儿子饿得急落落的样子,修顺奇忍不住解开了扣子,把鼓鼓的奶头塞到了儿子的嘴里。儿子不喘气地“咕咚、咕咚”吃了几口就呛得咳嗽了起来,脸憋得发紫了。修顺奇赶紧竖起儿子拍了拍后背,方佳奇才缓过一口气儿来。
儿子吃完奶不到两个小时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腹泻。像直肠子似的一连拉了三四次,那大便又稀又黏,还带些沫沫。吃奶时胀鼓鼓的小肚子一会儿又拉空了。吓得修顺奇再也不敢给他喂奶了。怕孩子哭闹影响了同病房其他孩子和家长的睡眠,修顺奇就这么抱着儿子在病房的走廊里走了一宿。
五床的妈妈捧着书看到了凌晨,蜷缩在儿子的床边,盖着军大衣睡着了,睡得跟他儿子一样地深沉。
东方现出了鱼肚白,寂静的城市从睡梦中醒来。窗外马路上开始喧闹了起来,人流车流嘈杂不堪。
修顺奇怀抱着儿子站在走廊的窗户前,眼睛一刻不离地盯着医院的大门口。她的胳膊已经麻木了,两条腿也似乎坠着两块大石头,沉重得迈不开步。
终于盼到了拎着旅行袋快步跑进了大门口的方大群,修顺奇干涩的眼睛突然有泪花闪动。她使劲儿踢了踢腿,又活动了一下早就僵硬了的腰,朝走廊尽头的门口走去,迎接方大群。
两个人抱着儿子刚进了病房,护士就推着小车进来了,又给儿子挂上了吊瓶。来不及哭闹的儿子在药液的作用下渐渐熟睡了。方大群俯下身子亲了亲他的小脸蛋儿。
“你一宿没睡吧?看你的眼睛都熬红了。是不是又累又饿?” 方大群问着,拿出了脸盆、暖水瓶、香皂、水杯、包着修顺奇的衣服和儿子尿布的包袱。“你什么也没吃?”
看到床头柜里的面包和咸鸭蛋还在,方大群问了一句。这一问不要紧,修顺奇还在眼眶里打转转的眼泪“刷”地一下流了出来。大群把她揽在了怀里。修顺奇哽咽着:“我不吃不要紧,佳奇也没吃……吃一点儿就都拉出来了。大概是肚子疼,孩子一宿也没睡……还不如让我病了……呜呜呜……”
尽管修顺奇压低着哭泣的声音,还是惊醒了五床的妈妈。她烦躁地白了修顺奇一眼,站了起来,像是床边突然立起来一道高高的墙。
方大群坐在床沿上握着修顺奇的手安慰着:“别哭,现在是在医院里,大夫会有办法,能治好。”
五床的爸爸来换班了,夫妻俩形同陌路。老婆见丈夫来了,把书装进了包里,看也不看儿子一眼,背着包就走了。丈夫盯着老婆的背影走出了病房,收回了目光。还是没看一眼被子里的儿子。他脱了军大衣,也从背来的包里拿出了一本更厚的书,放到了儿子的床头柜上。
修顺奇注意到,他盖在被子里的儿子还是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从昨天下午住进了这间病房到现在,他儿子没动弹一下,没哭过一声,没喝过一口水,他妈妈甚至连奶瓶也没碰过,连包着儿子尿布的包都没有打开过。而他的爸爸来了以后,也没掀开过被子,也没打开过尿布看一看。他的儿子是在睡着吗?怎么能老不醒呢? 他不吃不喝,难道也不拉,也不尿吗?自己的儿子佳奇才睡了四五个小时,就尿湿了整个后背。他的儿子这么长时间了,怎么还一动不动呢?
修顺奇几次想张口问问五床的爸爸,你打开孩子的襁褓看一看,是不是拉了?是不是尿了?可是她看到五床的爸爸和他的妈妈一样,正捧着那本厚书聚精会神地看着,好像进入了无人之境。她几次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方大群见修顺奇止住了哭泣,眼睛停留在了五床的孩子身上。他也看了看五床和他正在看书的爸爸。孩子的大半个脸都被小被子遮着,只露出了眼睛以上的部分,看不出是活着还是……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方大群赶紧蹲到床头柜前,急三火四地翻开包裹,拿出了一个毛巾包裹着的饭盒递给了修顺奇:“差点忘了,我妈一大早起来现烙的鸡蛋韭菜馅合子,你趁热吃。还有……这个。”他指着一个罐头瓶子里装着的暗红色的高粱面稀粥,“昨天大夫说让给佳奇喝点高粱米糊糊。这是爸爸起大早给佳奇熬的粥,还热乎着呢。等他醒了给他喂上。”说完,他又把瓶子用厚厚的毛巾包了起来,塞到了枕头底下。“我打水去。”
方大群打来热水,给修顺奇倒了一杯晾着。他又趴在儿子的头前,目不转睛地看着熟睡中的儿子,看那根插在儿子额头上的针头和白色的塑料管子里不紧不慢滴着的药水。
修顺奇真是饿了,她一口韭菜合子一口水的,几口就吃完了饭盒里所有的鸡蛋韭菜馅合子,趁方大群看着孩子她去了趟厕所。从昨天到现在,修顺奇一直没去厕所,此时她蹲在厕所里却便不出来。以前她听别人说过大便干燥便不出来有多么遭罪,这下她亲身体验到了,蹲了半个多小时也没拉出来。
“你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是不是上火了,大便干燥?……多喝点儿水。”方大群关切地问道,把水杯递给她。
修顺奇捂着肚子,皱着眉,痛苦地点了点头。她接过方大群递过来的杯子喝了一杯水。
“我去买几斤水果。”方大群起身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