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性世界的工地现场,女性的在场,对男人而言,是羞愧的。于是有人说:工地,让女人走开。


桥魂23.jpg  办公室主任杜重宁打通王云霞的电话5分钟后,一双穿着蓝色高帮套鞋的脚跨进了办公室的门。

  “我这两天犯什么错了,喊我到办公室来做什么?啊,还是这里好,好热,我们钢筋加工厂冷死的,开不了空调。”

  她以为自己犯了什么小错误,而被办公室叫过来。杜重宁咧着嘴一笑:“大侠,今天下大雪,钢筋厂封了,不准进入,怕你闲得慌,找你来说说话嘛。”

  整个工区,除了办公室和后勤有女职工,一线很少有女的,但王云霞直到退休,一直在一线。

  她人还没进办公室,声音先传过来,硬朗,又有磁性,有女性的妩媚,还有几分斩钉截铁的气势。她穿一件蓝色的工作服,黑裤子,裤脚塞进蓝颜色的靴子。小圆脸,丹凤眼,看人的眼神端庄专注。头发焗成了酒红色,蓬松得很。后来才知道她是因为女儿的婚礼,为了遮住半头的白发而焗的油。她嗓门大,胆大,人称王大胆,也有人叫她王大侠。

  王云霞比我大4个月,因为是同龄人,孩子也差不多大,很快便找到了共同的话题。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办公室大肚子的郑心乐也加入了我们的聊天行列。你一句,我一句,办公室里一下子热闹起来,杜重宁很识趣地掩上门出去,把空间留给了我们三个女人,再说这么吵,他也无法工作。

  郑心乐刚刚做过产检,肚子里的宝宝整9个月,没几天就要生了。小家伙在肚子里拳打脚踢的,夜里闹腾得更加厉害,害得心乐整夜睡不实。小郑扎着马尾辫,坐在电脑面前,屁股只敢坐半张板凳,医生说了,要多运动,胎位才能正,生的时候少受点罪。

  王云霞接过小郑的话茬说:“我怀姑娘的时候每天蹲在地上切割钢板焊东西,有时候还要爬到高处焊接,每天的运动量很大。穿着大衣服,一直到生一点也看不出来。”

  郑心乐学的是工程监理专业,从大一就开始到工地实习,本科毕业后进了工地。开始在房建的施工工地做资料员,后来当监理,再后来随爱人张中华到了大桥。夫妻俩年龄不大,但工作经验很丰富,能吃苦。张中华是安质部部长,郑心乐原来做资料员,后来调到办公室,两个人都是老工地。资料员工作针对性强,事情相对单一,但办公室的事情太琐碎了,忙得脚都落不下来,预产期就这几天,也得忙。办公室算上司机,也没几个人,一个人同时要做几样工作,郑心乐挺着大肚子也没法提前休息,一直到进产房的前两天才去住院,休完产假准时回到工地上班。小郑是内蒙古人,父母不在身边,把婆婆接到工地来照顾宝宝。小家伙总是生病,一个月要往医院跑好几趟,小郑一夜只能睡三四个小时觉,白天疲惫不堪,工作起来有点力不从心。

  郑心乐要忙着做报表,没心思和我们说话,收住了话头,闷头做事。

  王云霞接着话头说自己挺着大肚子的那9个月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每天蹲在地上焊几个小时,下班的时候腿都僵住了,站不起来,要人拖。

  做电焊工春秋天还好,冬夏日子难过,背上太阳晒,脚底下的热气蒸烤,手里拿着焊枪,再热的天脸上都要戴面罩挡住飞溅的火花,加班加点是常事。那面罩戴在脸上,不透气,闷得想吐,如果在桥面上施工下不来,是不敢喝水的,到哪上厕所去。现在的工地好,每个地方都配备了临时厕所。活紧的时候,赶工期,饭都是送到桥上吃。

  干电焊工,从来穿不到一件干净衣服,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衣服上永远有一股电焊燃烧过的怪味,一天洗几遍澡也没有用。

  那个年代的孕妇不管什么工种,都要坚持到最后,孩子一满月就开始上班。

  王云霞和所有女电焊工都是这样的,一天没法休息。

  姑娘长大后抱怨自己的皮肤黑,说都是妈妈那时候干电焊工烟尘熏的。

  王云霞心里想着对不住女儿,但嘴上不肯说出来。

  “总不能因为怀孕不干工作,只要能平安生下来就好,你不也长这么大了,皮肤黑点要什么紧哦,又不是残废。”不过现在想想,女儿从小体质不太好,与她那时候整天吃食堂,天天蹲在地上焊钢板有关,都是户外作业,风吹日晒,对胎儿多少会有影响。

  电焊是纯粹的技术活,要么是蹲,要么是爬高。

  19岁的王云霞花一样的年龄,初中毕业后在家待了两年,顶父亲的职进了大桥,父亲回了徐州睢宁老家。父亲在工地上是混凝土工,一个女孩子干不了混凝土工,但也没有更好的工种。大桥局的桥校开了好几门课,有电焊、电工、绑钢筋等一些技术工种的班,王云霞和另14个女工参加电焊工培训班,也有一部分人学钢筋绑扎,大家学习都非常用心。

  培训结束后,14名女电焊工,有4名分到别处去了,后来再也没见过面,王云霞等人分到了九江大桥。电焊工大多是高空作业,在水上电焊,每天爬上30多米的高空,脚下江水哗哗奔向远方。那时候大家都很年轻,说笑打闹,没有人害怕,更不畏艰苦。

  “那时候在钢护筒里焊接,腰和身子蜷在里面。大个子根本进不去,我个子小,往里面钻的次数也是最多的。在封闭的小空间里,恨不得把身子折叠起来,一干就是十几小时,真不是一般人能忍受的。动物园里的狮子老虎被关着也不这样,我们做这个活,被关在小笼子里,不仅动不了,还要把活干好。”

  没想到拿焊枪整整20年,转岗开吊机又是10年整,那时候觉得转岗等于重新投胎一样。

  和孩子爸从相识到成家,到孩子都成家了,王云霞和老公两个人都是分着的。他老家是泰州的,也是顶职进桥的,在大桥上干最苦的工种--装吊工。开始谈的时候,家里没一个同意的。说两个人都在桥上,顾不上家,而且他的工作太危险。谈了一年才结婚。王云霞爸爸告诉女儿说:“你别后悔。大桥上男的多,女的少,不少优秀技术人员,有上升空间,优秀的人你不谈,非要谈个最苦的装吊工。”要说和他谈的原因,王云霞笑笑说:“他能让着我,不管什么事都不和我计较。他们家人很愿意我们谈,原来他在家还谈了一个,定了亲,后来因为我退亲了。”他想,找个老家的还是两地分居,要是找个大桥的,天天能在一起就好了。王云霞的爸爸后来也同意他们的婚事,觉得既然两个人能在一起不分开,谈就谈吧。没想到希望找个对象能在一起的,到最后还是没能在一起。这是传说中的命吧。

  就像电视里演的一样,这30年中,王云霞和爱人待在一个工地的时间只有2年,那时他们初相识,一同被分进九江大桥。到孙口大桥的时候,王云霞留下了,爱人调到芜湖大桥项目部,后来再也没能在同一个项目部。从孙口大桥、芜湖大桥、南京大胜关大桥、荆州大桥……哪里造桥就到哪里,工作从来不固定,领导叫到哪就到哪去。

  “大桥人的家庭最受苦的是老人和孩子。我的孩子从小都是父母带回老家养大。那年奶奶胃癌,我只能把孩子带到芜湖读书。芜湖工程结束后,因为单位效益不景气,大批人下岗了。一直到孩子小学毕业,公司效益回暖,我回公司上班,奶奶的身体好转,又把她送回老家读初一,在学校寄宿。因为孩子那几年在自己身边长大,刚住宿时很不习惯,天天偷偷哭,我在工地上也想她,每夜都睁着眼睛到天亮。后来爷爷奶奶在学校旁边租了间房子陪着她。”

  云霞感到庆幸的是,对女儿的教育,小学阶段起到关键性的作用,学习习惯培养得很好,小学4个班,她的成绩总排在年级前10名,珠心算参加比赛都拿奖了,还学了萨克斯、舞蹈等。

  南京大胜关大桥工程快结束,电焊工没有多少活,接下来架水上的钢梁,需要吊车司机。领导让王云霞学开吊车。

  别人学开吊机还有师傅,但当时就找不到师傅带她,靠她自己摸索。

  在水上架钢梁,技术性非常强。一段钢梁千吨以上,吊这样的庞然大物,每一次起吊都要稳、准,才能对上去,这需要开吊机的人胆大心细。如果心里有一点慌,梁就难架上去,越是来回启动,心越慌。

  “我凭自己的感觉估算多少重量,起吊的时候,心里有杆秤装着。别人开吊机时不愿意动脑筋,但我每天都在思考怎么样能一次性成功。同事们只知道喊我王大胆,也有人喊我王大侠,他们哪知道我在心里谋划吊梁的秘籍。吊钢梁一天要站12个小时,从早上6点到晚上6点,中间1小时吃饭。夜班也是12小时,那个累。”

  30多年,因为做什么事都用心,所以从来没有出过任何事故,这是王云霞值得骄傲的事。我和王云霞在温暖的办公室屁股还没捂热,电话打过来让她去钢筋加工厂送电,准备复工。

  这两天暴雪,车间关闭,不留人,防止塌陷引起伤亡。她带我进钢筋加工厂,我才知道她每天的工作,就是拿着遥控器控制电动葫芦把钢筋吊到指定的位置。所有的进料、出料都靠两台吊机来完成,王云霞的工作就是在中间这条100多米长的通道里来来回回走,每天至少要走2万步。这条通道中间有一条亮带子,是王云霞鞋底磨出的脚印。

  王云霞说,鞋底不知道走烂了多少双。

  王云霞把电送到位,从钢筋加工厂出来,沿着一条被人踩过的雪路回宿舍。

  在一个土坡下面,挨挨挤挤建了几排低矮的活动板房,这里是四公司的民工宿舍。工区宿舍离钢筋加工厂稍远,工地上的女人本来就少,能见到一个女的在路上走,多少男工的目光像追光灯一样照着,照得路上的女人都不会下脚走路。王云霞为了夜里加班的时候少走点路,没和项目部的人住在一起,自愿住得离钢筋加工厂近一些。这边整个宿舍区,没有一个女的住,也难怪别人叫她王大胆。后来有人在半夜把她宿舍的窗子撬开,想爬进她的房间,这事把她吓得半死。后来项目部的人帮她用木条子直接把窗户钉死,她才敢安心睡大觉。

  当初在这里建宿舍的人不知道怎么想的,宿舍的门离土坡子不超过10步远,下面建了一排水池,水池离宿舍门至多5步,局促得很。如果下大雨,土坡很容易被泡烂了塌方。所有的房子都是斜的,偏西。冬天门一开,西北风往屋里直扑。夏天太阳西晒,热得像火炉子。

  土坡子上,积了厚厚的雪。水池这两天冻住了放不出水,洗脸水都要到别处接。王云霞打开房门,不好意思地说:“夏天的纱门还挂在门上,挡挡土坡子上飘下来的灰尘。”一张70厘米宽的小床靠墙放着,一条小格子薄被子,床头一张铁皮书桌。床对面一角放着一个衣服收纳箱,靠门的一角地上铺了块木板子,三只纸箱子,一只铁皮柜子,另一只塑料箱子上摆了只电饭锅,桶装方便面,两只瓷碗,辣酱,佐料。梳妆台是个小铁皮箱子,挤在墙角,心形的粉红色塑料镜子旁边是他们一家三口的合影相册。这间5平方米大的小屋,摆满了王云霞的全部家当。宿舍里没有厕所,只能用痰盂,早晚去最南边的一个厕所里倒。民工们下班了,要么睡觉,要么打牌,有时候也会喊她去打,有人输了会经常向她借钱,后来她不再去打牌。下班后除了吃饭睡觉外,买包瓜子嗑嗑,手机上下载了电视剧看看。一家三口人,分了三处,女儿建了个家庭微信群,王云霞每天晚上固定的时间打开微信,分别和他们父女俩通话,一晚上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山里凉气重,夏天都不能开空调,她两条膀子和腿疼,在做电焊工的时候受了伤,手整天拿焊枪,腿成天蹲着,留下很严重的职业病--关节炎。每天干活还好,只要休息下来浑身不自在,疼。钢筋加工厂的灰尘大,对肺不好,上次单位体检的时候,发现肺上有个阴影,一直吃药,现在稍微好转。

  “我在担心退休回家了怎么办?关节炎很难治好,在大桥工地上每天按部就班工作,忙得想不起来关节有病,一旦回家闲着,各种疼如蚂蚁咬心。我和老公商量好了,等退休后,全家人一定要在一起,为老人养老送终,是他们帮我们照顾大了孩子,我们应该照顾好父母的晚年。”

  从调到五峰山项目部,王云霞的丈夫和女儿只来过工地一次,吃住都不太方便,当天就走了。

  “我和老公分开时间长了,偶尔在一起,还会不习惯,觉得怪怪的。我们两个都是老实人,从来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一切听领导安排,叫我们到哪个工地就到哪。我们两个只知道工作内的事,外面的事很少关心。比如我才进大桥的时候,工龄被少算了一年都不知道,办公室的人怪我,说自己的事都不关心。我说我哪知道这些,只知道每天上班下班,班上要做什么事。后来办公室很快帮我补上了。”

  王云霞这点倒和我很是相像,是一个只知道做事,很少会讲条件的人。这世上如果多些这样的人,要少了多少纷争,多了多少安宁。不争是她最好的语言。因此,我们的话越说越多,怎么也刹不住车。

  “我爸也是老实人,现在腿脚很不好,那个时候的混凝土工,又累又冷,大冬天里穿着雨鞋,整天在水泥里。他的手也不好,抱混凝土振动泵长时间的振捣伤害了他的神经,噪音大,听力也不好。我爸当初让我顶职是有原因的,我最老实,到大桥去肯定踏实,不会给他丢脸。我和爸爸一样的想法,什么事都得有人做,你不做,别人得做,做什么都一样的。”

  家里四个姐妹,别的几个日子都过得好,只有在外面的王云霞日子最苦。在大桥半生,吃了太多的苦,现在年龄大了,手、腿、听力都不好。

  相比之下,现在的工作比以前做电焊工好得多,但当时也没觉得有多苦。

  “我这人性子急,分给我的活,恨不得一下子干完,早干完早结束。我们几个在电焊班的,有七八个女的,我们组四人干活是最麻利的,我们这个班是加强班。”

  当初电焊班的十几个人,全部转行了,后来很少见到。现在也不需要传统的焊接,有了更加先进的氩弧焊,都是男工做,再没有女的做电焊工。

  “我这人不会讨好别人,见到领导都躲得远远的,说话直,工作这么多年,一直没多大的改变,连先进个人都没评上过几回。领导也知道我心眼实,一些重大的任务都放心交给我去做。”

  在工地上,她从来不记星期几,每天都上班下班,吃饭睡觉,没有时间概念。

  整个大桥工地上用的每一根钢筋,都要靠钢筋加工厂供应,根据工程进度提前备料、下料,按不同规格摆放到固定区域,再发货到施工现场。每天早晨上班早,食堂还没开饭,但不能等到开饭了才去上班。王云霞眼睛一睁,一骨碌起床,先把电饭锅插上煮方便面,敲一只鸡蛋在里面,等面锅子开的时间,她去门口的水池洗脸刷牙。热乎乎的面下肚,身子很暖和,碗一扔,就去车间启动吊机。

  吃饭可以马马虎虎,但上厕所和洗澡这两件事,很困难。民工生活区没有浴室,洗澡就在厕所里,还要排队等。她抢不过民工,等到她洗的时候,热水没了。有时候她拎着衣服去远一点的项目部洗澡,那里人也多,也得候着别人的时间。

  “如果宿舍里有澡洗就好了,每天上班一身臭汗,不洗个热水澡,浑身难受,困死了也睡不着觉。”

  一家三口,很长时间都无法见面,每一次的相聚都有过年的感觉,各人买一大堆东西,一起洗、烧、煮,把家里洗洗刷刷,然后她和老公离开南京的家,各奔东西。

  说实在话,难得回家一趟,还不习惯,感觉家像租来的房子,自己像过客一样。但在工地这么多年,都习惯了。

  到工地来的时候还是小姑娘,到退休正好32年工龄。在丈夫的眼中,王云霞的身上没有一点缺点,生活上从来不挑剔,脾气好,吃再多的苦都不喊一声,总觉得自己应该那么做。

  说起女儿,王云霞眼睛里满是笑。“女儿跟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少,不知道我们的辛苦,我们也不愿意谈自己的苦,难得在一起,都讲开心的事。和她一起就像朋友一样,搂搂抱抱,说说笑笑。我不喜欢和孩子说不好的事。孩子从小接受我们这种教育,她生活得很快乐,她喜欢什么做什么。在物质上面,我们能满足她的尽量满足,学习方面全靠她自己。孩子从小很独立,从来不接送她,坐公交车去上学。她小时候学萨克斯,那么重的乐器,都是她自己背,我只是跟在后面看着她走。在教育孩子上,要放手。我家隔壁的孩子,都工作了,还要接送,也不是个事。我们家来客人了,女儿一桌菜烧下来不费事。她学习也很用功,大一下学期英语六级就通过了。这些年,我们的工资全砸在孩子身上,上小课,择校费七八万,到上大学。幸亏单位分了一套房子,孩子可以在南京上学,否则孩子还不知道在哪上学。”

  我们两个人坐在床边家长里短,一说就是半天,太阳落到门前的小土坡边上,脚开始发冷。

  王云霞这两天没事,昨天晚上和女儿、丈夫聊天,一直聊到12点才睡。平时不敢聊这么长时间,第二天上班开龙门吊吊钢筋,注意力要集中,出个安全事故不得了。

  大侠天生长得白净,年过半百快要退休的人,脸上的皱纹并不多,是心态好的缘故。可是当她把衣领翻开给我看她的脖子时,我的心跳到嗓子眼,恐惧,惊悚,在瞬间化为巨大的疼痛。

  她的脖子连到胸口的一大块皮肤,像渔网一样,一圈一圈的伤疤缠绕在一起,像大地上开出的玄黄色的菊花,丝丝缕缕,纵横驰骋在她的肌肤上,那忧伤的黄秋菊,在她的一呼一吸间缓慢地蠕动着,历经岁月的打磨,苦难的菊花贴着她的肌肤生长,娉婷着。她用生命的热情与激情滋养着这朵因工地上的电焊而生的美艳,包括她久别的丈夫都难深入到这朵花的骨髓里。倾听那花开的声音,有无奈,悲欣,安详。她脚上也有这样的小花朵,都是被焊枪高热度溅落的火花所伤。工地上所有焊接过的钢构件,表面粗糙,仍需要去打磨干净,除去焊疤,但她的胸口、手臂、脚背上的疤痕永远无法抚平。

  她平静地对我说:“夏天从来不敢穿凉鞋,不敢穿低领子的衣服,全是烫的疤痕。不要说别人看着害怕,连我自己看着都害怕,那个丑。在工地不方便剪头发,也不会开车,那年本来想去学开车,领导说这段时间架钢梁,工程进入关键节点,不能去学,让你老公去学一样的,后来我再也没学过开车。现在我就自己拿剪刀把前面的刘海修一下,头发实在太长了,跟别人的顺路车去大港街上剪一下。”

  离开王云霞的宿舍,天快黑。大雪天,山中的空气能闻出甜味来,云朵在引桥上空向西方飘去,有一大片黑云聚拢在引桥的上空,这黑云,在酝酿着一场更大的暴雪……

  随着工程的进展,钢筋加工厂拆除,那片空地将成为铁路信号点。我再也没见过王云霞,而她那双好看的丹凤眼,一直在我的眼前晃。2019年7月份,她办理了退休手续,带着身上永远开放的黄秋菊,永远离开工地现场,回南京帮女儿带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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