浔,水体边缘的陆地,江西九江的别称。这位面目清澄的“80”后,从水边出发,踏进寸寸钢筋混凝土的作业面,像一株会移动的树,把根扎在江河之滨的厚土里。
图:李浔在每天早晨班前10分钟技术交底
1983年李浔出世的时候,爸爸在九江大桥子弟小学当老师,妈妈在当地供销社工作。他整个小学就在爸爸工作的大桥子弟学校度过,后来顺其自然考取了武汉的桥校读书,从此与桥结缘。
对于毕业后能分到什么地方去工作,李浔心里开始还是有底的。修桥铺路,都在荒郊野外,工作环境恶劣。但自己还是没想到会去那么远的地方,一个偏远的山沟沟里。
第一次出远门,李浔要去的那个山沟在湖南的洣江。从家坐车到洣江,从洣江到娄底,再从娄底到下面的乡镇,搭摩托车到项目部,而施工地点与项目部之间还有很远的路,翻山才能到施工现场。
工地就在崇山峻岭之间。第一次到这个远得让人绝望的工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才发现自己在山石与植被之间如蝼蚁般渺小,小得让李浔的心疼痛得打颤。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蜷缩在工棚里的木板搭的独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把小床弄得“吱吱呀呀”直叫。
“真感觉回到了原始社会。天黑下来的时候,四野寂静,人变得傻傻呆呆的。”
山沟里手机信号弱得很,得爬到山顶才会有一点信号。要想跟家里人联系,就靠项目部唯一的一部电话,每次打电话都得签字。没有电视看,李浔把带去的几本书都翻烂了。
离宿舍三四里路的地方有个小镇,说是小镇,其实只有一条路两边零散地住着几十户人家,房顶上到处是破瓦片。镇上有一个小卖部,一个小诊所。小店店主几个月才出山进一次货,小卖部也没有多少东西可卖。
李浔在山里头浑浑噩噩过了两个月,每天都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师傅们也从来不说他什么,和他一起过来的另外两个年轻人,实在忍受不了大山里的荒凉寂寞,连行李都没拿,逃之夭夭。
他们走后,李浔不知道是怎么熬下来的。天晴的时候,每天看着太阳从东边的山头升起,收工的时候太阳滚到西边的山坳,甚至不知道几月几号,更不知道时间。山里的人,时间对他们来说没有意义。
那个工程是修一条从洛阳到湛江的隧道,在山里开凿隧道。没有自来水,喝的是从山里淌下来的水,浑浊,得用明矾沉淀了才能喝。李浔内心慌乱,起码有一周的时间内心在蠢蠢欲动,走,还是留。如果走,到哪里去?那段时间李浔每次给家里人打电话,想逃的念头会顽强地冒出来,想告诉父母,话到嘴边又咽下了,最后还是报喜不报忧,怕父母担忧。每次电话,父亲会嘱咐他不要怕吃苦,不懂的问题多向师傅们请教,多学习新知识。
第一次领工资的时候,他打电话回家:“妈,我发工资了,要不要给家里寄点?”李浔这才决定留下来。第一个月900多元的奖金,让他觉得踏实,有了留下来的打算。
“无论逃到哪里去,都要自己挣钱养活自己,不要向家里伸手要钱,适者才能生存。”
隧道工程还没结束,李浔第二年又被调到河南的工地。大雪天里奔赴新的工地,到那边一看,连自己只有三个人。等项目部的人陆陆续续来全了,李浔又被调到了浙江宁波的工地。
这段时间,他有两年没有回过家。
李浔说造桥的人像天上的鸟,桥修到哪就得飞到哪。从宁波的项目又去了四川广安、天津、无锡、福建、扬州,一直到现在镇江的五峰山大桥。这18年中,马不停蹄跑了9个工地,平均两年换一个工地。
在宁波项目部的那一年,让李浔遇到了生命的另一半。
2003年刚到宁波远郊的一个项目上,住的地方还没建,项目部与本地人协商,借了村里的祠堂先住下来。祠堂虽然旧些,但比活动板房强多少倍。与祠堂一墙之隔有一户种植苗木的人家,专门做花木生意。这家有两个姑娘,大姑娘跟在父亲后面打理苗圃,开车送苗木,小姑娘还在读书。
那时项目部还没有车,出去办个事很不方便,李浔经常跟那户人家借车出去办事。一回生,二回熟,和那家的大姑娘慢慢熟悉起来。
李浔不敢奢望和姑娘会有故事发生,他知道自己的职业像天上的鸟一样满世界飞,宁波的工程一结束还不知道下一个工地在哪里。然而当爱情从天而降的时候,任何理由都不能成为理由,他和姑娘恋爱了。
姑娘说:“我怕父母不会同意我们的亲事,浙江自古是富庶之地,姑娘要么是嫁给本地人,要么是入赘,很少嫁给外地人,更别说离开家乡。”
李浔对姑娘说:“选择我们大桥人,比选择军人还要苦。造桥人四海为家,有家难回,家里家外的事,以后要你一个人担,累了痛了哭了,听到只能当听不到。嫁个军人还有转业回地方的时候,造桥人不能,你可要想好了。”
“我不会后悔,引车卖浆,打铁磨豆腐,哪样不苦,再苦的事总得有人去做,再苦的日子我们自己过。”姑娘铁了心。
李浔的父母看到儿子求不得的苦处,劝他死了这份心。在儿子的婚姻大事上,父亲发话了:“如果人家父母不同意就算了,强扭的瓜不甜。”父亲看中了同事家的女儿,让他回家相亲。
尽管单位领导也从中做了许多努力,想办法成全他们,未果。宁波的工程结束,李浔又换了工地,两个人的婚事还是没能得到姑娘父母的恩准。
从2003年到2006年,这三年中,因为姑娘父母的反对,他们也想过分手,最终还是没分,舍不得。眼看着姑娘年龄越来越大,三年的爱情长跑最终让姑娘的父母同意了这门亲事。他们也觉得,这个毛脚女婿对自己的女儿真的用心,以后肯定会对家庭负责任。
“我们这个年龄的人,结婚通常是去酒店,但我们没有。我和老婆是在祠堂相识相恋,于是,我们选择了在祠堂举行婚礼,全村的人见证我们的婚礼。”
项目部的人说,李浔是呆人有呆福,人生大事虽然走了一点小弯路,总算顺利。婚礼由岳父母操办,彩礼也免了,衣裳首饰都是岳父母准备的。新家定在宁波,新婚没多久李浔就回工地去了。
2007年女儿出世,李浔的母亲从南京到宁波帮忙照顾她们母女俩,两年后为了孩子上学,妻子才带着女儿回到南京的家。
“说实话,我老婆当初不愿意到南京来,她不是南京人,到这里来一个朋友都没有,我又不在家,婆媳之间毕竟不是母女,难免会有矛盾。到如今也磨合得差不多了,现在婆媳之间好得像母女一样,我回家的时候倒成了外人。”
作为工区长,李浔负责的南锚碇从S1号墩到S5号墩,锚碇里面还有两个墩,分别是S3号墩和S4号墩。这么大的锚碇施工从未有过,从上到下都紧张,每天都要在现场盯着。
快要过年了,工人们都想回家,需要一遍遍做他们的思想工作。业主规定好了总工期,要根据总工期来排生产计划。在施工过程中难免会遇到困难。比如在基坑开挖的时候就遇到问题,地底下的岩石又多又硬,与勘察报告中不符,这是想象不到的。开始准备按5次爆破,施工地点一边是一家大型化工企业,另一边是山体,如果爆破幅度增强,极有可能把工厂和山体震塌,后果不堪设想。最后选择了分17次小剂量爆破,才解决了这一大困难。每一次爆破都要跟化工厂打招呼,最后一次还是把人家的顶棚给震塌了。
这些还都是小事,最大的困难是做地连墙。地连墙施工一般用于地铁站的施工,为了保证安全,当时把地铁站用的地连墙技术也拿过来用,顶着压力去做。基础深度46米,雨一泡,土容易塌方,挖到15米的时候开始担心,这个深度是最危险的。周围全是黄土。业主提出安全论证,果断停止人工开挖,采用铣槽机。
“做基础的时候真的是太累了,我和柳桥宁每天守在工地,吃饭都不敢离开。基坑开挖过程中随时会有危险,我们每个人的压力都非常大。39度的高温,工人们在密不透风的深坑里拼命,我们得想方设法改善施工条件,用冰块降温,喷雾降尘。
这么大的项目,我们项目组管理人员6人,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大家轮流休息。工程上除了质量问题,最重要的是安全问题,这个项目从开工到现在,没有一起安全事故。这也是我们这6人小组严防死守的结果。因为苦,现在学桥梁专业的大学生都不愿意到现场,能留在机关是他们最理想的选择。最近几年,项目部每年会有新人分过来,有的来一个月就走了,有的干了两三年,还是走,能留下来的10%都不到。”
一个合格的管理者,所有的管理经验都来源于现场。在杨忠勇主编的《五峰真经》这本书中,李浔写的《南锚碇内衬施工总结》共29页,总结了施工过程中的全部工艺,施工准备,施工要求,技术参数,施工中存在的问题,具体的改进措施,而这些图与数据都来自现场。这29页与他的另一篇《全年施工管理总结》相得益彰,这与他平时肯钻研爱学习的好习惯是分不开的。除了在现场,只要有时间,李浔就在值班室研究图纸资料,那些砖头厚的图册被大家翻得起了毛,黑乎乎的。在现场,不会看图纸等于抓瞎,做事心里会没底,也无法指导现场的施工。
作为一名工区经理,要具备综合管理的能力,勇于挑战的能力,还要有敢于承认错误的勇气,才能加强自身的技术水平与管理能力。
每天早晨班前10分钟的质量技术交底讲话,讲对每个作业队的要求,讲注意事项,讲自我保护意识,讲爬支架,讲雨天要系好安全带,穿好防滑鞋,干什么活,有什么样的安全防护措施,都要一一交代清楚。这10分钟时间,神圣不可侵犯。在工序转换的时候,又是一轮新的讲解。
几天的大雪让工地突然安静下来,李浔说很不习惯。没有声音就不像工地,工地就应该热火朝天,突然安静下来,感觉心空空的。
冬天天黑得早,5点钟就下班。这两天天梯无法走,只能绕路。回生活区的时候,雪越下越大,路很滑,汽车小心翼翼地往前滑行,经过两个陡坡的时候,手心捏着一把汗。
李浔说,这些年从南到北走过许多路,到任何地方都能适应。认识了许多人,人生的阅历比较多,但从不留意外面的世界。妻子和孩子很少来工地,一般都是他抽空回去。有时候,为了给妻子一个惊喜,李浔不告诉她什么时候回去,突然到家中,孩子说:“爸爸是从天而降的神仙。”
妻子说:“不管你什么时候回来,天黑的时候,我把灯开着。”
母亲为了帮李浔照顾孩子,提前退休。孩子放假了也来不了,在学管乐,2月2号才结束。这两天李浔本来想回去看看孩子,妻子说别回来,开车路滑,安全第一。
“没办法,大桥人就是东奔西走的命,回家的时间屈指可数。像我们这些‘80’后大多是独生子,出生在改革开放的时代,与父辈们相比机遇的确好得多。但社会对我们这代人的要求更高,站在这个新时代的风口浪尖上,如果不学习新的知识,很快就会跌入浪底,连翻身的机会都没有。所以,得打起十二分精神一步步走下去。”
下午4点李浔在钢板桩边站了很久很久,怎么也挪不动步,他知道就这么站到天黑也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下午两台机械手全坏了,正在维修当中。他感觉两条腿实在太重,重得挪不开步子,眼睛死死盯着钢板桩,恨不得眼中有股神力,把它们一根根给拔出来。
2019年春节,李浔没能回家,老婆孩子回宁波过年。到大年三十晚上这天,南锚的锚体上S4号墩第四节钢筋绑扎、立模,S3号墩-0号块在穿钢绞线,S2号墩在调模,S5号墩在拆模,包括场地清扫,锚室里的积水要抽干等等事情。初八早晨到值班室,李浔没吃早饭,带了一桶方便面来。年前流感,工地上所有的人都感冒,李浔也被传染上了,一直没好透,感冒药从年前吃到年后,这两天稍好些,还要再喝两包巩固一下。
一些回家过年的同事们陆续回工地,他准备初九回宁波,把老婆和女儿接回南京。快要开学了,孩子也该收心回家补作业了。姑娘越长越大,各种问题也接踵而来,在她生活的世界里,只有学校、妈妈、奶奶,爸爸总是缺席的。老婆是典型的“虎妈”,奶奶总是充当救星的角色,护得太紧,李浔像家里的陌生人,只能观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