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下河乡村的宁静夜晚,萤火虫飞过河荡,那个在黑暗中追赶流萤的少年,从此走出村庄,走向粗粝的大桥现场。
如果不是为了等我同去工地,柳桥宁天亮前就会准时到达工地现场。30号早晨的5点半钟,我一个人走向江边的南锚碇施工现场,走一趟柳桥宁每天要走的路。
翻过两座陡坡时,许多地方结了冰,走一步滑一步,多少次差点摔倒。等我气喘吁吁赶回项目部的生活区吃早饭时正好7点,柳桥宁已到了食堂端了一小碗米粥,夹了一块山芋,三下五除二扒完,丢下碗准备出发。
食堂管理员刘凤来收拾桌子,看到丈夫吃完了傻傻地站着,衣领子翘在脑后面,走到他背后,给他理理。刘凤把柳桥宁照顾得妥妥的,从吃到穿,都不含糊。冬天泡一杯养生的枸杞茶,夏天一杯蒲公英茶。蒲公英是刘凤利用业余时间到五峰山上挖来的。生活区的家属们一到春天,就约好了上五峰山去挖蒲公英,洗净晒干,立夏后给自家男人泡上一杯带去现场。
同事们老拿柳桥宁开玩笑,说一个在工地上的人,身上的每件衣服都格格正正的,身材还保持得像年轻的小伙子,又从不抽烟喝酒打牌。柳桥宁心满意足地笑而不答。
与别的同事相比,他的确是享了刘凤的福,如果没有她在身边,他不照样邋里邋遢地过日子。
刘凤1米75的个子,饱鼻子饱脸,一对凤眼满目含情,一把乌发拖在脑后面,她习惯戴一顶宽檐帽子,一是为了御寒,二来为了遮住发根处新冒出来的白发。刘凤和柳桥宁的性格正好相反,她是典型的火暴脾气,柳桥宁是慢性子,温吞,天掉下来也不着急的样子。刘凤遇到事急起来的时候免不了怒目圆睁,柳桥宁看她的眼神始终像小绵羊,不温不火,倒也是一块糕搭一块馒头--天生的一对。
柳桥宁正好比刘凤大5岁,家里家外的事她说了算,柳桥宁乐得过现成的日子。在孩子考上大学以后,柳桥宁才告别了单身汉的生活,终于盼来了衣服脏了有人洗,饭碗一丢有人刷的幸福生活。
零下6度,柳桥宁只穿了一件单薄的休闲衫,里面一件格子绒布衬衫。值班室的空调坏了,暴雪封路,想找个修理工都不太容易。整个上午,他安静地坐在寒冷的值班室。
我穿着厚厚的长羽绒大衣,看着柳桥宁单薄的衣服,都觉得冷。
他的双手握得紧紧的,不时地松开,再握,再松开,如此反复,手一直在轻微抖动,似乎想把全身的力集中到这双曾经装吊过大桥索夹的十指上。这双手的每一个关节都是突出的,这是长期用力过猛的缘故。他说话的时候,努力保持着语气舒缓平和,但还是能从他吐出的字缝中觉察到,由于肢体的寒冷,他的声音控制不住地在颤抖,他越是想稳住这抖动,越是感到困难,所以会不时地羞涩一笑。
同事们误以为他真的不怕冷,只有枕边人刘凤知道桥宁不是真的不怕冷,是怕在做活的时候穿太多衣服会累赘,一是容易出汗,二是影响做事的速度。几十年了,天再冷,他也习惯了穿得少。
柳桥宁的父亲干了一辈子混凝土抱泵工。在退休前有两个心愿:一是能在退休回家时坐一回卧铺;二是让儿子顶职进大桥。
父亲的两个愿望只实现了一个--柳桥宁顶职进了大桥。免费的卧铺票太难弄,尽管那个时候铁路职工坐火车免票,但一个普通职工在几百万铁路职工中又能有多大分量。父亲一直到中风瘫痪,都没坐过一次卧铺。父亲说,就像常喝白开水的人尝一口青茶会感到苦涩,而喝习惯茶叶的人,能品出其中的甘甜与清香,是一个道理。
柳桥宁的家乡在苏中平原泰兴,父亲离家几十载直到退休才真正回到泰兴的家。母亲生柳桥宁的时候,父亲在大桥工地,冥冥之中好像柳家儿子注定还要走这条建桥的路,所以父亲给儿子取名“桥宁”。
柳桥宁说起父亲那一代造桥人所吃过的苦,内心是战栗的。父亲在大桥从事的工种很苦,但还有一个工种更辛苦--装吊工。他顶职进钱江二桥的时候,干的就是苦得淹心的装吊工,这也是最脏最危险的工种。
20世纪90年代初,建桥机械吊装还不算先进,脚手架的拼装和拆卸,抬木头、铲沙子、倒水泥这些零活都靠人工。当年在造九江大桥时,当地市民和黄梅县的郊区农民曾戏说大桥第一线工人是“远看像要饭的,近看像捡破烂的;腰扎粗麻绳的,是大桥流浪汉”。
装吊工一天工作下来,不是累得腰疼就是腿痛,不得不经常一吃饱饭就利用片刻时间休息一下,随时随地往地上一躺,眼睛一闭就能打呼噜。春秋两季可以随便往地上一躺,寒冬可不行,哪怕再累再困只能忍着。身上穿的是又厚又脏的老棉袄,爬高下低,手一抬高棉袄就往上爬,那个风把身上的一点热气卷跑,透心凉。为了抵抗江风寒流,老桥工们顾不上仪表,有的人用一根麻绳往腰上一系,只求暖和点。大家一个学一个,一眼望去,腰上麻绳飘飘,成为大桥一景。
现在不一样了,一日三餐食堂,统一发工作服。走进这个部队一样的群体,如果不相处一段时间,很难记住那么多面孔。他们太像了,一群人走在一起像一个人,走路的样子,说话的口气,像得差不多可以从一个鼻孔出气。
柳桥宁说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在江上几百米的高空中作业,要说一点也不怕,那是在说假话,特别是刚参加工作的时候,那个怕,怕到骨头里去了。在那么高的半空中做事,能不怕吗?开始怕的时候会吼两声为自己壮胆,不管是吼什么调,也不问五音全不全,吼给江听,吼给风听,吼给自己听。
柳桥宁还记得那年第一次出远门,在钱江二桥的工地上,每逢初一、十五,四面八方的人冒着被潮水卷下去的危险,疯了似的涌到江边看钱塘江大潮。刚参加工作的柳桥宁永远记得那些涨潮的夜晚,急切的潮水冲向江边专门挡潮的“丁字坝”。只有这个时候大家可以休息会儿,因为涨潮时无法施工。他和年轻的同事们仰躺在星空下,听潮水拍打着江岸。一群刚参加工作的年轻人,没有不想家的,可是既然来到这里,没有一个人敢开口说回家的话,因为怕一开口就收不回头,越想回家越想回,从早到晚的念想,感觉像有人拿把锥子在锥自己的心。
参加工作的那年他才21岁,修的桥越来越多,家离自己不管是近还是远,哪怕是在自己的家门口修桥,柳桥宁回家的次数都不多。
因为他的技术好,后来无论调到哪个工地,干的全是装吊工。
柳桥宁说,这几十年,建过的小桥记不过来了,参建过的钱江二桥、孙口黄河大桥、芜湖大桥、南京大胜关长江大桥、安庆长江大桥等著名大桥至少有十五六座。这些桥在中国桥梁甚至世界桥梁史上,都可圈可点,包括现在的五峰山大桥。
要说自己这些年所建的大桥,走过的极少。工程一个接一个,这个桥完工了,通常是还没通车,很快就转到下一个工地,没有机会走自己建过的桥。直到2016年,柳桥宁带着女儿去北京玩,才第一次经过自己参与建设的南京大胜关大桥,而这桥就在自己家的门口。
女儿柳柳笑爸爸:“你们造桥的人,真悲催,都走不成自己造的桥。”说起柳柳,柳桥宁忍不住笑起来。女儿的身高遗传了父母亲的高个子,1米76,长得白白净净的,真像家乡的嫩柳树。女儿从小到大不要人操心,他和刘凤都要上班,从上小学起就没有人接送她,小时候一直跟着爷爷奶奶过。“不是我们做父母的心狠,是实在没有办法带她。”
女儿很争气,考取了南京医学院,学的是护理专业,毕业出来后凭自己的实力考进了南京的一家医院,工作是辛苦些,但工资奖金拿得高高的,10000多呢。
“想想我和刘凤两个人,在大桥苦了一辈子,工资都拿不过她。”如今女儿能独立了,两个人才觉得肩上的担子轻松点。刘凤的父母去世得早,现在最放心不下的是柳桥宁的父母。父亲86岁,瘫痪多年,由84岁的母亲照应,力不从心。
一家三口,聚少离多。用女儿自己的话来说:“我是自己带大了自己,你和妈妈像家里的客人一样。”但这么多年来他这个不称职的爸爸获得的荣誉还是让女儿骄傲一番。
说起自己取得的荣誉,柳桥宁很低调。第一次被评上先进个人,评上“团中央青年建设工程劳模”,是在孙口黄河大桥那年。到芜湖大桥时,评上“铁道部劳模”,获得“火车头奖章”。刘凤说家中的红本子堆了一柜子。
记得在芜湖桥的时候最艰苦。那时候吊装钢梁,在拼装过程中要求很严,所有的接点用螺栓连接。那时候的钢梁不像现在可以整体拼装,全是散的,一吊就是千把吨重,需要一根一根拼装,靠的是手上的功夫。
在水上施工比在岸上施工要困难得多,江面上茫茫一片,遇到好天能见度尚可,逢刮风下雨或大雾天,在江中心的围堰施工,在桥墩上连续30多个小时下不来,没饭吃,靠吃方便面。
我们的谈话被现场闯进来的工人打断。最近的暴雪,打乱了正常的施工秩序,进出通道雪是铲干净了,锚碇上的积雪怎么办?
柳桥宁果断地吩咐工人:“用水泵冲雪,然后再抹干净施工,千万不能在混凝土表面撒融雪盐,会腐蚀混凝土,影响质量。”
一年四季中的施工,最痛苦的就冬夏两季。夏天热得恨不得把身上的皮剥了降温,冬天冷得恨不得挖个洞钻地底下避寒。
记得那年天冷的时候,江上的温度比岸上的温度低2到3度,而且湿度大。纱布手套一沾到钢构件上就给冻住了,揭不下来。天冷做事本来就缩手缩脚快不起来,戴手套又碍事,心里那个急,干脆脱了手套做事。手在寒风中开始还知道疼,几分钟后便失去了知觉,像木头一样。后来手被严重冻伤,落下了后遗症,到了冬天手就容易打抖,筋骨给冻坏了。
大桥人皮实,许多病都是因为年轻时太苦,埋下了永久性的祸根,人到中年时,全面爆发。
在江上施工远比在陆地上困难,遇到在江中打钻孔桩、钢护筒,钢围堰施工时,拖轮把围堰固定在桥底下的位置,用泡沫定位,沉井一直下沉到江底,然后浇筑钢筋笼。那时候的沉井远没有现在的大,直径只有50多米,但在当时就已经很壮观。现在的沉井越来越大,五峰山大桥的沉井直径达90多米,大得像个足球场。在这个上面钻孔桩、承台,然后是主塔、桥两边挂斜拉索、架梁。
我们装吊工就是负责架梁、挂索,每天如此。
那时候柳桥宁是副分队长,手下有三十几个职工,加上七八个民工,分两个班,一个是高拴班,一个是丝拧班,还有脚手架班、架梁班。架梁班的任务特别重,作为副分队长,得带头干。
早晨6点钟坐船往江中心上班,到晚上6点半下班,再坐船上岸。那时候没有班车,步行半小时,到生活区又要1小时,总要七八点钟才能到。来回要14个小时左右。每天早晨必须要起早,起迟了就赶不上船,只能等8点钟的船。
工程不管大小,打基础最苦。在沉井封孔的时候,等把水抽干净了,浇好承台,基础工程才算大功告成,整个工程要一鼓作气。五峰山南锚基础施工同样如此,地下工程太危险了,每天在现场心都拎着,始终放不下。
江上的施工不同于地面,上去了很难下来,连续几十小时拼。有一次遇到江上起大雾,来接班的人迷失了方向,只能等雾散。在江上施工本来就危险,接班的人来不了,连后备力量都没有。这几十个小时,他们就守在江上,而且那时正在浇大型混凝土,连续运转,无法停工。在出不去进不来的情况下,几十号人要在江上忍受饥寒、疲惫。
现在回想起来,柳桥宁说都不知道怎么熬过那几十个小时的。说到最熬心的工程,是2002年去巴基斯坦援建大桥。
“我们去的时候巴基斯坦在打仗,巴方为了保证大桥的进度,全程武装持枪跟着我们的车。”
当时一共去了40多个职工,共去了两次。
巴基斯坦热,40多度,而铆钉要在铁炉里燃烧到1200度,与钢梁铆接,时间在10秒钟内。四个人一组,一个烧炉子的,一个往孔里塞螺栓,一个拿铆枪,另一个辅助。速度要是神速,一天下来最多只能铆接120个左右。这种铆接方法只在南京长江大桥用过,别的项目没用过。工程工艺非常特别,巴基斯坦所有的大桥只相信这种铆接方法,他们认为其他方法不牢靠。后来架梁的过程更遭罪。钢梁的表面温度达70多度,无法站上去,垫一块板子上去,还是烫。他们的鞋也是特制的,底特别厚,否则脚板会被烫伤而无法干活。钢梁安装好了要刷油漆,温度太高了,油漆前面刷上去,后面就淌下来,或者很快变成一层漆皮掉下来。怎么办?只能用水给钢梁降温,等钢梁干了再刷油漆。
他们每天要喝很多水。3升的瓶装雪碧,每天要喝4大瓶下去,从早到晚每个人的衣服上看不见一点干的,喝下去的饮料变成了盐霜,裹在身上硬邦邦的,感觉披上了一层盔甲。
早晨6点20分出发,到晚上10点才能回到休息地吃饭,每天十五六个小时。因为中国中铁是去援建,时间很紧,必须抢工期。为了照顾中国人,专门做大米饭,有人帮忙洗衣服。
整个援建过程,不知道比在国内苦多少倍,剥皮抽筋似的。尽管如此,没有一个人喊一声苦,心里的那口真气始终没放下,更不能给中国人丢脸。他们每天想:快点把事做完,早结束早回国,所以每天拼着命去做,一刻也不愿意懈怠。同去的40人中,柳桥宁与其他几个人皮肤很白,几个月晒下来,除了牙齿是白的,所有人晒得像黑人似的。
从巴基斯坦回国,来不及休整,柳桥宁很快到了广西的柳州双冲大桥。
在国内的工程中,最苦的是芜湖大桥,最难的是南京大胜关大桥。越是复杂的大桥,越是技术含量高,出现的问题越是多,施工越是困难,其基础工程越是庞大。江中吊装围堰,打桩钻孔,锚碇的开挖,无法想象会出现怎样的问题。
说到妻子刘凤,柳桥宁忍不住笑,和这个刀子嘴豆腐心的老婆一起过日子,是柳桥宁前世修来的福气。
那时候中铁大桥集团有个桥校,刘凤就毕业于那个桥校,分到钱江二桥工地做了一名钢筋工。那个年代工地上的女的要么是钢筋工,要么是电焊工。钢筋工也是体力活,运钢筋的货车来了,她们像男人一样,一车一车卸货,从头到脚都是铁锈。
柳桥宁刚顶职到钱江二桥的时候刘凤在钢筋班,抬钢筋,扎钢筋,他在江上做装吊工。
钱江二桥从1985年开工,到1992年快结束时他们才开始谈对象,两人都是桥二代。像所有热恋中的人一样,钱塘江涌动的潮汐见证了这对年轻人纯净的爱情。他们在1992年喜结连理。
“那时候我们两个人的工资加起来真可怜,才工作时都是学徒工,工资36元。一年以后转正,能拿到66元。结婚时买了一台电视都感觉太奢侈,两张单人床拼在一起就成了一个家。工地转到孙口黄河大桥,我们身上加起来总共200元,好在大桥职工坐火车是免票,可以省点。因为经济能力有限,连孩子也不敢要,结婚3年才敢生孩子。”
在强涌潮下修桥,潮头高的时候1米多高,他们新婚的宿舍离江边并不远。下班后,两个人一起去江边听潮,阵阵潮声与他们的心合拍,什么话也不需要说,但能感受彼此的心与那潮水一齐涌动,声声动听。钱江二桥的引桥很长,比现在的五峰山大桥的引桥还要长,两个人在潮汛声中沿着引桥能走很远很远,也不觉得疲惫。
也就是刚参加工作的那几年两个人同在一个项目部,后来便分开了。
1994年,刘凤害喜了。那时候到了孙口大桥,经济稍微好些,能拿到1400元的工资,两边的老人都不要他们贴钱,只有逢年过节时给双方老人寄点钱回去。
刘凤每天挺着大肚子下工地扎钢筋,别人做什么她做什么。1995年正月,刘凤给柳桥宁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姑娘。刘凤妈去世得早,婆婆就是妈,来工地帮着照顾月子,等孩子满1岁了,带回泰兴老家。半年后,刘凤实在太想孩子,又把她接到工地来。那时候已经到了芜湖大桥,刘凤把女儿送到当地幼儿园。可是因为生产任务紧,刘凤经常加班,经常赶不上接孩子,别人家孩子早走了,刘凤赶到幼儿园,只有女儿一个人可怜巴巴地站在门口望。许多次厚着脸皮跟幼儿园老师打招呼,另外再多给些费用。芜湖大桥结束后女儿正好上一年级,那几年全国都在搞下岗,单位效益也受到严重影响,刘凤和许多同事一样暂时下岗,拿320元的生活费。
而柳桥宁跟着去了苏州,又去了巴基斯坦援建。2006年9月4日,南京大胜关大桥开工,柳桥宁终于能回到家门口上班。从工地坐公交车到家还是要1小时。说起来是回到南京,等于隔着一座城,一南一北,想回家见一下老婆孩子还是不容易。
那段时间公司也很困难,项目难接。大有大难,小家庭更难,开门七件事,哪一样不要钱。单位有不少下岗的人出去做生意,女的做服装,男的做工程。柳桥宁也想过跟在别人后面出去挣大钱,但他对大桥有感情,这一步还是没跨出去。
2013年是女儿最关键的时候,在奶奶家那边读高三,刘凤在另一个工地,心挂两头。柳桥宁那时候在南通海安李堡,修一条到南京的高速公路桥。为了回去看父母,他买了车,1小时就能到泰兴。
从这年起,他每个月至少回家一趟看瘫痪已久的父亲,尽量帮母亲一把。这时,柳桥宁在海安的工地,刘凤在扬州的工地。
“我们单位很少有女职工,再说女的也不愿意来,流动性太强了。”
直到五峰山大桥项目开工,两个人才转到同一个工地,女儿也上了大学。刘凤想孩子的时候,两个人只能利用晚上下班时间抽空去看看她。夫妻俩最大的愿望是希望女儿找个如意的对象,柳桥宁常拿柳柳开心:“柳柳,老爸帮你介绍一个我们项目部的小伙子吧,那么多优秀的小伙子,个个能力强,长得也帅,随你挑。”可是柳柳小脸一摆说:“我才不会找你们大桥人。你看看,妈妈嫁给你这个大桥人,过的日子哪里像家,东奔西走了半辈子。大桥人再优秀,我也不嫁。找个大桥人,以后我们有了小孩子也是没人管没人爱。”柳桥宁苦笑笑。
当我问到刘凤跟了柳桥宁这么多年是否抱怨过,柳桥宁起码沉默了1分钟。
“说实话,她对我能不抱怨吗?跟了造桥的人,特别是像我这个做装吊工的,高风险,一直在一线工作,收入也高不到哪去。当初刘凤和我谈对象的时候,她的家人是不看好的。刘凤在家最小,一个哥哥,一个姐姐,母亲在她刚参加工作的那年就去世了,别人家姑娘在外面受了委屈可以跑娘家去,她要受了气,连个哭的地方都没有。可是她在家是父亲的掌上明珠,父亲在大桥局是正处级领导,以刘凤当时的条件,当年完全可以找个技术员,不会找工人。她为什么看上我呢,没有别的,我对她是实心实意。刘凤是个爱憎分明的人,她要是恨一个人,能把对方剁碎了骂,她要是喜欢一个人,能把自己的心挖给他。”
有时候柳桥宁会和刘凤开玩笑:“你现在和我离了,还可以找个更好的,还来得及。”
“你个死没良心的,离就离。”刘凤大着嗓门朝柳桥宁喊。
柳桥宁是吃准了刘凤的火暴性子,才会拿她开玩笑。
风雨几十年,事实上他们谁也离不开谁。
说起柳桥宁这些年在工地上所受过的苦,刘凤眼圈忍不住发红,千言万语道不尽这些年的酸甜苦辣。
刘凤每次跟柳桥宁回老家都难过得要命。父亲与柳桥宁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我要死了,你再不回来,我就想快点死,活受罪。”
柳桥宁总是很愧疚地对父亲说:“现在日子这么好过了,老想着死干吗?”
中风后的父亲真的是活厌了,随着病情的加重,生活质量越来越差。自己一辈子在桥上,唯一的儿子又在桥上,他就是想以死相逼让儿子快点回家。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只要柳桥宁超过一周不回来,他就会让老伴打电话告诉儿子说他要死了,再不回来就见不到面了。
母亲年纪大了,心脏有问题,拖不动父亲,有一次在拖父亲的过程中,两个人全部跌倒。母亲实在太累,要把他送养老院,父亲以头撞墙,死活也不肯,连找一个人来家里照顾也不肯。
父亲气得不理柳桥宁,吓得他再也不敢提找人照顾的话。他们都知道,如果把父亲送敬老院,父亲活不长,可母亲服侍得又太苦,随时会有倒下来的可能。
柳桥宁怕,夜里做梦都梦见父亲走了,母亲跌伤了,惊醒后再也睡不着,一颗心越过滚滚长江,飞回家中。父亲中风瘫痪后再无法出门,理发和刮胡子都无法解决,他买了理发工具,学着给父亲理发。柳柳也很懂事,只要回家,就会帮爷爷理发和刮胡子,那手艺比爸爸还要好。柳柳反而怪爸给爷爷理的发不好,爷爷在大桥受过伤,头上坑坑洼洼,理发相当难。爷爷就夸孙女:“我家柳柳有出息,我得好好活下去,要等柳柳成家有孩子那一天。”
柳桥宁催着女儿快点成家,如果给父亲添个重孙子,他正好也退休了,和刘凤回老家帮柳柳带孩子,照顾父母。
同事们经常拿柳桥宁开玩笑:“柳桥宁除了没得过三八妇女奖外,什么奖都得过。”
对于曾经取得那么多牛气的奖,柳桥宁在任何场合的表达都显得非常平静,好像是在说别人获奖的事。而他越是显得普通的背后,越是值得探究。
刘凤说老柳在工地上就是个拼命三郎,父母整天巴心巴肺盼着他回家,可是他回不去。刘凤说老人过一年算一年,最近一段时间只要儿子超过5天不回去,中风的父亲就扒着门望。
柳桥宁现在怕母亲的电话,电话那头的话,全是关于父亲不想活的消息。但他也盼着母亲的电话,希望父亲好转,又一想,父亲已风烛残年,真的是活一天是一天,怎么可能好转呢?老柳的噩梦不断。
刘凤说柳桥宁这些年得的奖状是用半条命换来的,只要看到他为工作上的事拼命,刘凤恨不得把一柜子的获奖证书一把火烧了。从锚碇开工至今,他整天泡在工地上,到了饭点都不肯回生活区,气得她大骂:“不回来吃拉倒,倒给狗吃,也不给他留饭了。没见过这种人,老婆孩子、娘老子不要就算了,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天下哪有这种人的?”
刘凤可是那种说得出口,拿得出手的人,吓得辛书记赶紧打圆场:“刘凤,刘凤,可不能这样,老柳人老实,咱不能欺负他,不管他回来多迟,饭一定要留好。”刘凤就骂他脑子差根筋,南锚碇除了你柳桥宁就不转了?
上午10点半钟时,值班室来了一拨人就安全问题提出整改意见。我和柳桥宁离开南锚碇值班室一同向门外的工地现场走,对于南锚碇这个世界超级工程,柳桥宁充满了好奇,每一个角落都要落入他的法眼,他要在这里待5年时间直至2021年正式退休。真不知道他第三次中风的父亲是否能熬到他退休回乡。
今天下起了雾,平时能看得见的五峰山,四个手指和高压线塔不见了。昨天翻过山坡还能看到圌山顶上的报恩塔,今天全被雾罩住。在S6号墩那边,工人们在用橡胶水擦洗钢模板,刷脱模剂。太阳淡淡的,比昨天更冷。S17号墩旁边有个小水塘,前天下雪时还没冻住,今天冻得结结实实的。
不管刘凤发多大的火,柳桥宁始终有板有眼,那副天掉下来他都能接着的模样。等刘凤平静下来后,他劝她:“你再怎么急,急得把屋顶烧了,管用?”
刘凤最近夜里做梦做得很不靠谱。在梦中,后面有人在追她,急得她带着柳柳狂奔,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梦醒了后,前心连着后背心绞痛。
每天早晨,刘凤把早饭端到宿舍的小桌上,然后风风火火去隔壁的食堂忙事。等柳桥宁醒来的时候,正好不冷不热,吃了去工地。在大桥大半辈子,柳桥宁一直有读书的习惯,抓住什么书读什么书。在工程技术上,他能与造桥的专业工程师交流,他总能语出惊人,让大家对他刮目相看。
在大桥项目指挥长陆炳良的眼里,柳桥宁与一般的基层管理人员不同。作为一名没进过高等学府,从一名普通的装吊工成长起来的一线工人,在大桥上摸爬滚打几十年,在施工技术、现场管理上,他有异于科班出身的工程师们的高超经验。而这种罕见的经验,可能在任何教科书上都学不到,甚至一个工程师都无法用语言来描述这种经验。
在工区宿舍,两张小桌一拼,桌上摆满十几样家常菜。工区几个人提前一天约请了局指陆炳良和崔永兴来宿舍喝点小酒。房间小,板凳不够,老陆和老崔坐到床边上。老崔是个幽默大王,酒满上,端上杯子,先来段当下酒菜:“吃饭不积极,工作不会努力。只有把饭吃踏实了,日子才更有滋有味。”
柳桥宁因为肝上长了个不小的血管瘤,刘凤让他戒了酒,参加工区里的小聚,他从不喝酒。一把油炸的花生米,一杯家乡酿制的米酒,一帮好兄弟们喝得脸红脖子粗,肆无忌惮开着玩笑,酒不醉人,人自醉。柳桥宁从头到尾捧着一瓶矿泉水,慢慢呷两口,跟喝酒的人一起互相敬,竟然喝出了酒的味道,满脸妥帖与淡定。
2018年腊月,柳柳有天休息来工地看望爸妈,柳桥宁带她上猫道走一圈。这孩子算是从小与桥有缘,虽然不在大桥工作,但血脉里有大桥人的基因在,第一次走晃荡的猫道,她竟然不害怕。
2018年底,刘凤在沪通大桥工地的二哥,积劳成疾,突发疾病,命归大桥。
刘凤的二哥,刚过50岁。
春暖花开的时候,我从局指到二公司项目部找辛海宁书记,远远看到刘凤坐在食堂门口摘菜,没精打采的样子。才坐定,她忍不住告诉我:“二哥刚走的时候,每天都止不住流泪。夜里把枕头都打湿了,害得桥宁也睡不踏实,白天他要在一线,不能分神。可是,我怎么也控制不住。我们这个家,全在大桥上,哥哥是父母的骄傲……可是……可是……”刘凤在我面前泣不成声,发根处新长出来的白发与染过的黑发相连,黑白分明,触目惊心。
父母早逝,二哥是刘凤最亲的人,在大桥工地半生,魂归正在建设中的沪通大桥。
刘凤沉默了很久,努力忍住眼眶里的泪珠子,抬起头,望向绍隆寺后面的五峰山,从胸腔里硬挤出一句:“大桥人,这一生,真正是,苦到死的那天。”
刀子嘴豆腐心的刘凤,和所有桥嫂一样,刚烈的外表下面,那块富含植物蛋白质的豆腐心,滋养着另一半大桥人的生命。每次到大桥,我都第一个奔向食堂,寻找刘凤高大的身影。二哥永远走了,养在她宿舍边上的那只波尔羊也走了,刘凤很长时间都缓不过神来。
而柳桥宁天生不会表达,他心里有一肚子劝刘凤的话想说,可怎么也说不出来,他只能陪着刘凤,听着她说,看着她淌眼泪,别的他什么也帮不上她。
我坐在二公司生活区食堂门口,和刘凤一起摘菜,五峰山大桥尽在视线范围中,高大雄伟,边跨逼仄。我在想象走猫道的时候是如何从南锚翻到4号主塔到江北的3号主塔,在想象五峰山大桥正式通车的那一天,刘凤他们会在哪里?整个项目的建桥人,除了留几个善后的人交接,到年底将全部撤离,他们不可能等到通车那一天,那个激动人心的时刻属于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