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人的韧性和事物的刚性合二为一后,所发生的巨变让一只从楚地飞来的九头鸟,飞越千山万水,降落在五峰山下的桥头上,灵性的目光定格在南锚与引桥之上。


  在中国的地域方言里,有一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湖北方言:“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这句话,不知道从哪一年起传遍了大江南北。现实世界中,天上的九头鸟,还不如地上的一个湖北佬。

  湖北在古代是楚地,是楚文化的发源地。也许是《山海经》里九头鸟的传说故事,在楚人的血脉里烙下了与众不同的刚烈与隐忍。楚人有反叛精神的同时,更有创新精神,其韧性坚不可摧,如秦二世时代的陈胜、吴广是楚人,项梁、项羽是楚人,最后得天下的刘邦也是楚人。伟大的爱国诗人屈原,《九歌》《天问》其神性与灵性撼天动地,无人能比,他们都秉承了九头鸟的智慧与血性。

  作为楚人信仰的九头神鸟,对湖北人来说是尊贵至极,是吉祥聪慧的象征。

  二公司项目部的生产经理胡铭,就来自九头鸟的故乡湖北黄冈。黄冈这地方的确厉害,仅黄冈人出的考试卷子,难度就让别处难以望其项背。

  胡铭的相貌就是标准的楚人模样。小平顶,目光犀利,又不失柔和,黑瘦,精干。特别是在说话上,语速极快,夹杂点楚人的方言,如快刀斩乱麻,干净利落。要是遇到急事,语速更快,如大铁锅里爆炒炸开的青豆子,每个字都是滚烫的,隐隐发出焦糊的味道。

  工地上的劳模胡铭并没有九个头,但他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事,这是在工地现场长期练出来的能力。胡铭认为,庞大的工地,人事纠缠,现场千头万绪,如不当机立断,反受其乱。

  春节前的一场暴雪让工地现场暂时停止,生产经理胡铭在早饭前就去钢筋加工厂察看过雪情,把要做的工作安排下去。一夜的低温,雪结了冰,活动板房屋檐下的冰凌子,长的短的,排了一溜。在辛海宁书记的安排下,早饭后我没有去南锚碇施工现场,辛书记把胡铭“逮”住陪我聊天。恰巧在食堂遇到胡铭,便直接跟着他到二楼的办公室说话。

  胡铭脚上的大头毛皮鞋湿漉漉的,踩在铁楼梯上咚咚直响,巨大的金属声冲击耳膜,直扑向心脏,整个活动板房都在动。楼上楼下的办公室没几个人,全部支援项目指挥部紧急扫雪去了。

  胡铭一个人的办公室,一张咖啡色的旧人造革长沙发,一张铁皮办公桌,一个放资料的铁皮档案柜。办公室里很冷,他打开抽屉找来遥控器开空调,然后转身找一次性杯子给我倒水,结果没找到。桌子上留下了他的几个手指印。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笑:“我们就是这个工作环境,没办法。全天候泡在施工现场,如果没有急需要办的事,几乎不回办公室,桌上落了一层灰。”

  1976年出生的胡铭,家中姊妹三个,上面是姐姐,下面有个弟弟,他是老二。

  胡铭的第一个工作单位是九江大桥,这座桥从1970年初建到1990年后才完工,这中间整整20多年。在整个大桥局来说,都属于非常罕见的特例。

  “我的家就在大桥边上,我爸爸在地方企业上班,厂就在九江大桥隔壁。我小的时候就在大桥子弟小学读书。按理说,我长大后应该到爸爸的企业去上班,但爸爸当时想:大桥在九江都20多年按兵不动了,不可能是流动企业,况且九江大桥这个单位,从子弟学校到医院、幼儿园,一应俱全。大桥毕竟是国家的企业,在那个年代效益非常好,工资高,一个人拿的工资可以养活全家人。所以爸爸认为我还是到大桥上班比较稳当。”

  爸爸上学的时候,是县一中毕业的,所以他希望胡铭也能考上县一中,这样考大学的希望就大一点,当时的县中并不比后来的黄冈中学差多少。后来家里人又担心他考不上一中,稳妥起见,还是决定考技校。

  考高中,必须考大学,如果考不上,就没有希望。姐姐非常聪明,特别懂事,对爸说:“我不是好顶爸爸的职吗?”把爸妈说愣住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一下子想不起来呢?现在想想,如果让姐姐继续读书,她肯定能考上大学。作为家中的长女,姐姐主动承担了家庭的担子,供下面的两个弟弟读书。在姐姐参加工作的两年后,也就是胡铭参加工作的那年,姐姐顶职的单位因为效益不好,被迫下岗。1995年,受国家整体经济形势的影响,不少大桥人下岗在家,靠自己的能力谋生,但劳动关系依然在大桥局,在大桥局经济开始复苏的时候,基本上重返大桥。

  “我毕业那年,国家包分配,算是蛮幸运的。在全国各地陆续搞下岗的关口,我被分进了大桥局这样的国企,对于家庭和个人来说,心里头那个美。”

  能在九江大桥上班,端上国家的铁饭碗,胡铭和爸爸的心里多少松了口气。

  弟弟和胡铭上的同一所学校,后来也进了大桥局,并把家安在了广州。两兄弟从此开始了抛家别子的生活,大桥工程在哪,人就飘到哪。

  对两兄弟全在大桥上这事,爸爸后来只要在几个姑姑们面前说起,泪珠子就在眼眶里直打转,后悔不应该把两个儿子全放在外面,到老了一个都靠不到。两个儿子长年累月在外面四处奔波,一年到头都见不了几次面。平日里唠叨,逢年过节更是日思夜想,想得嘴里发毛,心里冒酸水。两个儿媳妇和孙子们更不容易。

  弟弟一家在外地,来去一趟太不容易,顾不了父母。胡铭考虑在老家找个对象,不能让父母把眼睛望穿了。

  在九江大桥待了两年,也就是1997年,这座建了二十几年的大桥终于接近尾声。在计划经济时代,建这么大的桥真不容易,小火车都有,但进货渠道非常困难。不像现在的工地,采购原材料有自主权,那时候买什么都要上级部门批准,严重制约了工程的进度。

  爸爸本想把儿子留在身边,千算万算都没算到拖了二十几年的九江大桥,说结束就结束了,那么多庞大的机构,说撤销就撤销了。两年后,胡铭被调到福州的闽江四桥工地,是桥处承建的第一座斜拉索大桥。

  “我开始带班,当工班长。有两个班,一个是架桥班,一个是挂索班。那工作危险的,在120米的高空中作业,用卷扬机一点一点往上送。闽江大桥建完后,中间有4个月时间空闲着,正好是2000年,世纪之交的这一年,我被调到芜湖一桥去。那也是个斜拉桥,30多米高的钢梁,有一个边跨要从钢梁那边翻过去才能干活,而那个时候的安全措施很有限,没有通道,只能硬扒着跨过去。看到别人翻过去,我在中间跨了三次,也没能跨过去,第四次鼓着勇气才翻了过去。因为害怕,如果翻不过去,就要掉进江里去。我亲眼看见有人掉进江里,就在我身后。紧急关头,我拿了竹竿子把人给捞了上来。”

  那个时候,一心狠抓促生产,对安全工作抓得比较松,工地上大的质量毛病没有,小的毛病还是有的。对于大桥建设,不可能像普通工地那样出现偷工减料的事。现在的工地进步了,最大的进步是对生命安全和产品质量重视,更加人性化了。工人的思想观念不断在改变。

  在芜湖大桥架钢梁的时候,那时候有三个架梁小组,被称为三大火车头。大家要向这三大火车头学习,每个小组抢着干,看谁干得质量好。那时候没有夜班,但一天的活做不完,是不可能下班的,主动留下来加班。公司的激励条件很诱人,架一个钢梁多少分,这个分就是你的绩效工资,恨不得干得越多越好。这与国外的施工有着本质的区别,在国外,无论多少加班工资,到时间就下班,没有一个人愿意去加班。

  在九江大桥上班的时候,胡铭不是特别忙,有时候上半天班,在家休息半天,跟在人家后面转转,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况且离家很近,并不觉得有多苦,就是上班下班而已。在正式离家前住火车站的时候,他才真正觉得孤单,没有一个认识的人。

  胡铭在火车站下车时,遇到一位同是到大桥工地的人,正好跟他一起到福州去。那个人就问他:“你有师傅吗?”

  “没有。”

  “那我做你师傅吧。”

  胡铭就这样认下了离家后的第一位师傅,而且是在孤苦的旅途中。尽管年龄相差较大,但他们后来成了忘年交,这是他初出门的旅程中,烙在心中的第一份温暖的记忆。至今他无法忘记工作中的第一位师傅。

  胡铭是11月份去的福州,当年回来过年。他太想家了。“如果没有认识这个师傅,我肯定会拎上包逃回家。”才去的时候,两个人一个宿舍,分到谁就是谁。那时候工地上年纪大的老师傅多,他这个年轻人夹在他们中间很难受。

  每天一起干活,晚上买一瓶尖庄酒,一斤装的塑料瓶,5块钱。老师傅喝一瓶酒,胡铭就喝一瓶盖子,要喝2个小时的酒。胡铭后来的酒量,就是从酒瓶盖子开始练起的。他以前从来不喝酒,在学校只喝过啤酒。酒一喝,话特别多,老师傅们从老婆孩子讲到父母,从父母再讲到老婆孩子,每天翻来覆去地讲同样的话题,有时候也讲一些荤段子笑话,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胡铭是个毛头小伙子,没家没小,呆坐着听他们讲,酒早喝完了,搭酒的花生米只剩下了一摊花生皮,话还没讲完。

  工地上的人,不喝点酒是不行的,酒滋养着工地人的精神世界,没有酒,工地上的日子太单调,太难熬。

  在芜湖架梁结束后,胡铭又调到柳州,一待又是5年时间。四座桥,三座体量大的桥,一座体量稍小的。

  广西桂林的工程结束后,胡铭又去了东北吉林,离家越来越远了。北方的寒冷,一直冷到骨头缝里,不像南方的湿冷。经历过几座大桥工地,认识了许多人,他不再有刚出门时的那种对人的陌生疏离感。等到了吉林时,大部分人都是熟人。况且在广西的时候,领导开始让胡铭管事做工区长。

  下了班吃喝玩乐的人也有,用功学习的也大有人在,看到别人用功,胡铭觉得也应该用点功才对。

  真正学技术是在柳州的那几年时间。那时候还不算太忙,有了空余时间,开始静下心来学习。作为一个带班的工区长,对工艺的流程必须得了然于心。从那时候,他开始学看图纸。在工地上,不懂看图纸可不行,所有的工艺流程都要在图纸上体现出来,包括每一根钢筋,每一个预埋件的位置,都要从图纸上看出来,然后才能到现场去实地观察。这些全是基本功。看桥梁建筑的图纸,要比看房建的图纸简单些。桥建的图纸是展开性的,每一个截面都标注出来,而房建要复杂得多,有水电图纸,还有各种梁、柱等都用英文字母来标号,不用文字。在学技术的过程中,问是一方面,更多的时候还得靠自己慢慢悟。

  在柳州的那几年,胡铭开始参加考试,从初级、中级开始考,一直考到高级职称。所有的年轻人都在用功,一个跟一个比,生怕落后了被人看笑话。新的建桥技术规范,各种标准不断在更新换代,如果不学习,肯定不行的。考试并不是件容易事,越到最后越难考,像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还得看各人的考运。也有些同事考不上,久考不过,后来就没了信心再考。

  “我爸就是高级工程师,退休工资比别人都高些。每年回家,他都会鼓励我参加考试,才能证明自己的实力。我妈高中毕业,武汉人,很能干,做了一辈子的会计。那个时候,女的能读到高中毕业,已经非常不错了。妈妈说,活到老,得学到老,不学习怎么行呢。

  妈妈对我们三个孩子管教很严,作业做不好,就得挨揍。我和弟弟跪搓衣板是家常便饭的事。但打归打,她对我们特别好,怕我们吃不饱,什么事都学着做。我的三个姑姑,三个小孩,加上奶奶,九口人,七个吃闲饭的,仅靠父母那点工资根本不够过日子。母亲跑到很远的地方去开荒种地,种很多的花生。”

  胡铭对工资也没有多少概念,拿了钱就寄给妈妈。那时候10000元一台电脑,胡铭一直想买台电脑。后来电脑买回来,一直放在家里,一直到报废,都没能用得上。流动的工地生活,无法安放一台电脑。

  都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到25岁那年,妈妈托人给胡铭介绍了个对象,到人家里去,结果连面都没见着,很是失望。估计是知道他的工作性质,姑娘不愿意见。

  在柳州工地的时候,每天晚上下了班,胡铭都会到工地附近的一个小饭店吃饭喝点酒。饭店旁边小店里有个小女孩,对胡铭特别上心,多次向他表白。他不是不想婚姻大事,只是装傻。

  离家这么远,今年在这里,明年在那里,人家女孩子愿意,人家父母怎么会愿意。就是一时愿意了,后头将面对的事情更多,地域的差异,生活习惯的不同,万一磨合不到一起,最终不会有好结局。

  胡铭说同事的夫妻俩,是在外面漂的时候谈的对象,后来工地撤走了,女方死活不放他离开,威胁他要投河、跳楼。结果真从楼上跳下去。这事也把胡铭的魂给吓掉了。工地上的夫妻们,不吵架的几乎没有。工地现场压力大,家里的老婆孩子也不容易,好不容易相聚一次,家里家外各种各样的问题全部爆发出来,孩子不听话,老人身体多病,经济紧张,没有一样事是称心的,想不吵都难。

  婚姻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特别是对工地上的人来说。胡铭的妻子,是同事妻子的同学,一介绍也就成了。弟弟在柳州工地时,找了个柳州的女朋友,弟弟从此在柳州成了家。

  “我父母的家在一个小镇里,岳母家在县城,一直做生意。我老婆是个很能干的人,跟着学做生意。岳母生了七个孩子,六个女孩,一个男孩,每个孩子都能干,最小的妹妹读到博士后,全靠自己奋斗。”

  胡铭的大女儿已经上高二,儿子上初中。对于女儿的学习,胡铭忧心得很,语文成绩能考到班上第一,数学考最后一名,严重短腿。

  “我不在家,老婆靠不了任何人,从做生意,带孩子,到现在改行开校车,当妈又当爹,独立性超强,太不容易,都是家给逼出来的。”

  今年弟弟一家回家过年,胡铭也特别想回家,可是今年回不去。南锚碇每天都离不开,哪怕是这个大雪天,混凝土要养护,雪融化后马上就得复工。昨天晚上开会,春节期间所有的电柜要上锁,楼梯要上锁。不上锁的话,万一有人爬上去玩,发生安全事故,就是大事了,不能因小失大。

  以前的施工工地,哪有现在这么多流程,都是根据自己的工作经验去做。现在不一样了,所有的东西都根据方案来执行,所有的方案都要去培训,所有做这件事的人都必须要接受教育,让他们懂得方案的重要性,才能进行施工。整个施工过程都有文字和摄像记录,每一个过程,都可以通过文字影像资料去追溯现场发生的细节。这是以前不具备的,现在一切以规章制度办事。

  为了追踪每个细节的真实性,还不能仅看纸上留的痕迹,看现场才能知道真实性。

  胡铭后来发现,在工地上行走,远比在书本上学习新知识更重要,因为行走可以训练一个人对现场的敏感度和判断问题的能力,找到事物的真相。

  为了杜绝流于形式,会上要求安全部、质量部随机突击检查,如果流于形式,为了在纸上留痕而留痕,就能看得出来。每天做的内容都是不一样的,比如高度、时间、天气状况等都有不同,如果每天记录的数据都是相同,那就是有问题了。

  作为管理人员,希望每个作业点流程化,但也不希望长时间流程化。不流程化,就不熟练,长时间流程化,就会松懈。大家会认为,天天这样做事,没出事啊,不会有问题啊。但是如果有了问题,因为习惯于流程化,就不知道去解决问题。比如说做引桥,在检查时,他就发现是有问题的。每一个墩身看起来都是一样的,其实不然,如果你每天都爬上去看一下,还是会发现一些问题。从S1到S51号桥墩,每一个墩身施工节点、高度等情况各不相同,而你不可能每一个墩身都爬上去看。这就需要一线的技术质量员在跟踪过程中,控制每一个节点流程。比如说对现场的模板和拉杆螺栓的质量检查,现场技术人员要去检查,发现问题要给作业队提出意见,如果不说,就容易有事。而这些都不体现在文字流程中,这些都是被忽略的小节。

  作为项目部的生产经理,谁都知道胡铭最狠的功夫是腿功,他每天要跑很远的地方,在跑中去发现一切问题。胡铭发起火来,也让人害怕。

  “管理这么大的工地现场,如果没有金刚怒目的一面,根本没有震慑力,下面的人都不听你的,你还有什么资格当一名合格的管理者?”

  急起来的时候,胡铭会骂人,而且骂得极有水准,每句话都如铁锤子,一下一下锤到对方的心坎里,让人心服口服。

  “我们除了方案,更多的是纠偏。为了质量问题,我每次都要去看,促进他们检查。为什么我每次都能检查出问题,你检查不出问题呢?这就是问题。”

  在工地现场,有不少人说胡铭的这张破嘴,整天絮絮叨叨,婆婆妈妈的,像个小老太一样总让人觉得“犯嫌”。

  每天签到的责任表,不能只成为一张记录在案的空纸,流于形式的证据,胡铭没少被下面的人抱怨。打个比方,工程质量如同孩子做家庭作业,对作业的态度马马虎虎,或者磨洋工,还不把人急死。胡铭说到自己的两个小孩,大的做作业习惯了拖拉,整天做作业还是做不完,做完了还不许别人看。小的时候,她妈妈总说:“等大点了就会好。”工地管理就像管孩子作业一样,从小不养成好习惯,到大了怎么可能好呢?为了保证安全和质量,胡铭的确穷嘴啰唆,经常自己都嫌自己“犯嫌”。

  “没有办法,平时宁可穷嘴一点讨人嫌,总比到时候出了安全质量大事故要强。真要出事了,长一百个嘴都说不清楚,说破天也换不回一条人命。”

  有很多企业把一句话当成座右铭:“今天的质量,明天的饭碗。”这句话尽管俗,但话糙理不糙,的确是这样。

  “我每天要面对五个作业队,有的作业队素质比较高,管理比较严,但有的作业队因为领头人长期不在现场,管理起来特别的难。一娘生九子,九子不同样。每个人的性格不同,不能用同样的方法要求所有的人。一个做企业的,你管不动下面的工人,说什么都不听,内心是很焦虑的。”

  作业队队长抱怨说:“我管不动工人。”这句最让人头疼的话,胡铭是最来火的。

  胡铭清楚地记得在吉林发生的一件事。“我们开始拆塔吊上的辅助梁,三十几米高。那天我们派了两个钢结构的民工过来进行切割。我上班比工人稍微晚点,到达现场时,他们的工作已经分配下去了,并开始切割。到现场第一眼就看到工人爬在几十米高的塔吊上作业,竟然都没系上安全带。”

  带班的人说:“我说了要求带安全带,他们不听。”

  胡铭说:“你们快下来,别干了,停工。等工人下来把安全带系上再施工。”

  就在他们把横梁割下来的瞬间,塔吊中间被切割断的横梁突然间把他们给甩下来,头上戴着安全帽,头还是被摔破了。

  “如果当时我不制止的话,两个工人肯定是死路一条。怎么能说管不了呢?管不了我可以让你们停下来整顿好。”

  对于工期的要求,总工期与分部工期,生产进度中都有严格的要求,如果不能按合同规定的时间完成,要被罚款。工期越是紧,越容易出安全事故。

  在扬州万福桥时,这座桥是楼层结构,上下有三四层,作业面上人特别多,场地太小,一片混乱。在施工过程中氧气瓶从上面掉下来。如果氧气爆炸,就是大事情。在这个工程中,曾发生过好多大事,没有人员伤亡是万幸。

  比如拆模板,那模板是钢模,非常重,工人们为了自己方便,两层模板一起拆。作业队没有落实一层一层拆模板,随工人自己做。

  “每天我从早到晚必须死守在工地上,不到11点,不敢走。万一离开出事故,肠子悔青了也没用。”

  在工程管理中,包括一块模板吊装拆卸的细节,模板吊装的结构各不相同,如果不按要求来做,从高空中坠落下来就是大事故。“在扬州万福桥施工过程中,有一次我发现模板没按要求去做,结果我让他们把所有的模板全部重新检查调整。”为了钢丝绳的事情,胡铭跟作业队也没少废话。钢丝绳子的粗细也影响到吊重物的稳定性。那一天两个作业队都说过了,并让他们进行整改。结果,一家做得很好,另一家没有认真做,钢丝绳突然断掉,幸运的是下面没有人走动,如果有人的话,真的有可能会出人命。

  一根受伤的钢丝绳,就有可能把一条人命一个家庭断送掉。

  在胡铭看来,每一天的工作单调琐碎,总感觉如履薄冰,心吊在嗓子眼上。一次的草率行动,都可能带来意想不到的后果。来自现场的激烈争执,所发生的不愉快经历,并不是外人看来的纯粹的外在事件,却会影响到人的整个身心,让人心烦不已,却又无可奈何。那种无力感,就像半夜里的牙疼痛,搅得人无法进入深睡眠状态。等到天快亮,鸟鸣在食堂边的树林子里鼓荡时,胡铭感觉这个时候的觉是最香的,可是得马上起床到现场去了。

  谈到工地现场,胡铭有说不完的话,对于庞杂的工地现场,他需要保持无惧与敬畏之心,因为这是他多年摸索的经验,正直的态度。这些有赖于现场的经验,不全是根据方案、标准、图纸来裁定的,那些并不是真实的经验,只不过是给现场模拟出来的一个框架。真正的经验,来自一个优秀的管理者与工人之间的磨合与交心,包括达成充满各种矛盾的妥协。

  胡铭除了每天跑引桥外,还要跑南锚、混凝土拌和楼、大明码头,看砂石料情况,上午一趟,下午一趟,风雨无阻。要去看他们工作怎么安排,发现的问题,如何去解决问题。如果不去现场,坐在办公室里听别人汇报,根本发现不了问题。

  “我不说自己的优点,但有一点可以很自豪地说,我很勤奋,肯吃苦。一个在工地现场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人,如果都做不到这一点,还能服人?”

  对于屡教不改的违规操作事件,用处罚的方式警示他们是有必要的。但安全部开出来的罚单并不能到达违规者本人,因为处罚的是作业队,等于没有处罚,这如同隔靴搔痒,下次还会再违规,甚至会发生变本加厉的违规事件。

  对于这样的情况,胡铭把嘴皮子磨出老茧来,都不管用。

  工人都是作业队带来的,大部分都是亲戚朋友或熟人介绍来的,乡里乡亲,如果处罚了他们,怎么好意思。别说处罚,就是在他们面前脸色不好,手下的工人都有可能随时走人。现在的工人太难找,更难留。

  父亲是老大学生,没想到弟兄两个一个都没走父亲的路,为了生存,都没考大学。胡铭这些年在大桥并不一帆风顺。先是做班长,到了2005年做分队干部,后来又下去了。湖北人性子直,大脑灵活,做起事来,一个人能顶几个人用,但肚子里藏不住话,有什么话不会等到过夜说,没人喜欢这样的直肠子。

  “人不一定是为了当官去做事,但是当官了,哪怕是个七品芝麻官,也要把分内的事做到实处。而能够家庭幸福,远比当任何官都好,这才是大幸福。”说到此处时,胡铭的眼神开始迷惘,透过他的眼神,可以看到楚地上飘的水汽。楚人骨子里千年以来一直吟唱的悲讶响起,这是楚人与生俱来的气质,是与故乡接头的谶语,是他们心灵的最终归宿地。只要内心出现悲讶的腔调,胡铭无法克制自己想家的念头。

  “像我这种从技校走出来的,后天也曾努力过,并没有真正去学校里深造,能做到这一步,公司并没有亏待我,给了我很好的平台。我也想去继续深造,但不能因为深造坐在家里学习,更不可能不工作。年轻的时候脾气坏一点,现在改多了,能换位思考,体谅上一级领导,互相融合和尊重,这是一个成熟的管理人员需要学习和改进的地方。”

  人生沉沉浮浮都是正常的。对于管理,得有自己的思想,思想决定一切。管理方面的思想,可能会有一定的风险,会顶着各方面的压力逆风而行,还要承担责任。对于管理观念的好坏,有时候需要不断地去试验总结,得出结论。这要看你敢不敢承担责任,而且不能带有麻木性。你自己都糊里糊涂的,让别人去做,肯定会出问题,得有个底线。过程控制方面也一定要有自己的想法。比如吊模板这件普通的事,在好几天前就要规划好,整个工序的细节都要关注。工地上的每个人,都是大桥的组成部分,由他们来盘活整个棋局。如何下好这盘棋,是大学问。一步观五步,从冲、杀、断、跨、压和挺、退、守、刺,到做活,做眼。胡铭小时候也喜欢围棋,从打谱学起。小时候像着了魔一样想跟高手学棋,这样进步才快。开始学别人能让他四个子,后来高手寸步不让,胡铭的棋艺越来越高。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方寸之间,一念之间,方显乾坤。

  工地管理与下棋同理,有些事表面看上去是盘死棋,但如果善于思考,另辟蹊径,也就活了。棋如人生,人生如棋,工地也是一盘棋,大家就是工地现场每个角落的棋子,哪怕这个棋后来成为废棋,它曾存在过,为了全盘大局做出过应有的贡献。

  “不能忽略任何一个人的能力,哪怕他平时性格有些懦弱,性格偏内向,只是我们没有把他的特长发挥出来。我天生就是做事的人,要不让我做事,会很难受。每次到现场走,不能白走,总要发现问题,然后去解决问题。”

  开始参与建大桥的时候,快到工程扫尾阶段,站在威威的大桥下,感觉人很渺小,天地如此之大,人渺小得丝毫不敢逾越。造物主赋予人类不断创新与改造世界的能力,让渺小的人在天地间发挥自己的特长,不断成全这个世界。

  “在读技校时,我从九江坐船到武汉去,头一次见到武汉大桥的风姿。记得那天是个晚上,灯光照着桥身,用‘漂亮’一词来形容这座桥太浅薄。那时候临近天明,天地还在黑暗中。整个船上的人都出来看黎明前的武汉大桥。”

  这是大桥局自己建的桥,胡铭的心里备感自豪。有时候想,人的确是渺小的,世界如此之大,最终还是人在改变着这个世界,推动现代科技文明不断向前进。尤其是桥。

  “如果一个外人最初来工地现场,看到的也许是一片混乱,只有大桥人心里清楚地知道这片土地未来的模样。”

  在做沉井结构的时候,好多天都看不到结果,感觉纹丝不动。当时在地面上把沉井做好,把地底下的泥取出来,然后把50米高,宽40米的沉井放下去。“沉井这种结构,我从来没有做过,心里没有底,感觉看不到希望,一边做,一边不断向别人学习。我们做的沉井顺利下去,一次性成功,运气非常好。在经验并不足的情况下,沉井成功到位,我的心里那个自豪。沉井下去的时候,地表震动,我知道下到位了,可是还是不放心,晚上请测量组的人重新测量,结果是一步到位,我整个人一下感觉轻松了。这么大的沉井技术,在很多国家都不能实现,中国的造桥技术真的很牛。”

  昨天夜里的大雪,覆盖了通往工地的施工道路。上山的路很不好走,麻雀在雪地上蹦来蹦去,想找口食吃也是枉然。雪被踩得结结实实的,冻住了。一条下山的台阶上,只有狗的脚印,没有人的脚印,没有人敢从这条天梯上走。山下有人在往山上铲雪。

  上午10点,有人来找胡铭,要去处理现场的事。他抓起安全帽去现场,是钢筋大棚顶上积雪的事情。处理完钢筋加工厂的事,还没来得及离开现场,几家作业队的队长在山坡上候着他问什么时候可以施工,工人们闹着要回家过年,雪天再无法施工,工人快走光了。胡铭一遍遍向他们解释,话讲得太多了,舌头根子发麻,嗓子嘶哑。

  后来每次来工地现场,我都能“逮”到胡铭问东问西。有时候跟上他的车跑江北,有时候跑南锚,胡铭的确是把我当成了他的同事,推心置腹与我谈来自工地现场管理的忧虑,也谈前景。他认为现在的工地民工作业仍是欠缺的,今后的大桥建设更应该工厂化预制,让工人进入工厂,减少现场管理带来的各种问题。而他所讲的这些正在实现,比如水泥桥梁的工厂化生产。三工区成立后,郁文从南引桥调到北岸,他的工作任务更重,从猫道到缆索的牵引,还有边跨钢梁的架设。胡铭往北岸跑的次数也增多。项目部的那辆白汽车,脏兮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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