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程献文：托里往事
当事人简介：籍贯陕西柞水，1948年7月出生，中共党员、大校军衔。1968年入伍到新疆军区通信团。1969年8月13日奉命随部队进驻托里前线，担负通信保障任务。1972年7月至1973年6月在解放军重庆通信学院学习。1976年参加了新疆马兰基地氢弹爆炸试验。1978年调解放军武汉通信指挥学院。历任教员、学员队政委、院务部政治处主任、学员大队政委、通信指挥学院进修系政委。1998年带领通信指挥学院学员参加了长江大堤抗洪抢险，荣立集体二等功、个人三等功。被总参谋部评为抗洪先进个人并参加全国抗洪抢险英模报告团，其事迹刊登在《解放军报》头版。2004年退休后定居武汉市，2020年2月9日因新冠肺炎不幸去世。
2009年8月2日。塔城—托里，在制定新疆的具体行程计划之前，托里县就是铁定要去的地方！
40 年前我曾经在这里驻扎了半年的时间，那是在1969 年的铁列克提战斗以后。虽然在这段时间里我们的活动范围涉及塔城市、裕民县、额敏县的很多地方，但由于军区前指和我们部队的驻地在托里县城，对我来说，“托里”就成为这段生活的代表符号。而在托里的这段生活，则是我记忆中最深沉、最凝重的—部分。
现在的年轻人很少有人知道铁列克提战斗。由于解放初期中苏友好关系，在新疆与苏联接壤的大部分地区的边界上，我国的实际情况是有边无防。直到两国关系在60 年代初交恶以后，1962年才开始设立边防站。
当时，在新疆与苏联接壤的3000多公里边界线上，有很多地段存在着争议。铁列克提战斗就发生在争议地区内。铁列克提战斗的根本原因，是苏军在珍宝岛战斗失利后精心策划的—次军事报复。关于这次战斗的具体情况，由于没有官方的正式文件，网上有—些文章对战斗经过，战斗过程及伤亡数字的介绍明显带有失实成分。仅牺牲人数，就有28人、38人、68人等多种说法。
铁列克提战斗发生的当天，我在新疆军区通信团任副班长。1969年8月13日上午接到一级战备命令。我们整理好装备，打好背包，坐在篮球场上等待出发。晚上接到命令，第二天出发。当晚，我和几个好友用部队装备的7512 收信机偷听“敌台”苏联对华广播。广播中说，“造成这次中国军人的死亡责任完全在中方”。很明显，我们吃亏了。14日一早登车出发，当晚宿奎屯。15日到达托里。
在托里我们承担着军区前指的通信保障任务。前指的总指挥是新疆军区齐副司令，我们通信团带队的是副团长王立忠（后任兰州军区副司令员）。当时托里周围驻扎了大批部队，工兵团，高炮团，陆军第八师等。
当时明确的直接任务是掩护麦收，目的非常清楚，要对铁列克提的失利进行报复。由于兵团农九师的土地与苏联接壤，每年麦收时苏军士兵都要前来阻挡。这当然是复仇的绝佳，具体任务很快就下达。预计报复地点选择在阿拉湖边。我和战友们经过两天三夜的突击，把电话线架到麦收最前沿的高地上。当我们最终到达指定地点的时候，同年兵郭长龙累得一头栽倒在地上，呼噜声骤起。
8月21日上午，麦收开始。我和郭长龙在前沿高地的简易掩体里负责最后一段线路保障，这里距离边界线只有三、四百米，苏军的钢架哨楼就在眼前。我们身后的整条山谷里隐蔽着大批的作战部队。只要苏军一有动静，就会立即扑上去。
收割机先从高地上方开始收割，苏方没有动静。从电话里听到指挥所命令收割边界边缘地段，仍然没有动静。我能够看到对面钢架岗楼上的苏军士兵站在栏杆边观察，没有任何行动。一架直升机远远地晃了一圈就不见了。他们肯定已经发现我方企图，采取不理睬态度。很快，麦子收完了，—切归于平静。我对长龙说，今天要是打起来，咱俩肯定“光荣”了。这是我参加的唯一一次真正实战背景的军事行动。麦收完毕，我们回到托里，进行正常训练，等待新的任务。
9月下旬，我们被派往塔斯提边防站，直到入冬。在下第二场雪后接到命令，撤回托里，那是为了赶在大雪封山之前离开。年底，前指撤销，部队返回乌鲁木齐。
在和骑兵营战友们的接触中，我知道了骑兵的很多有趣的知识，比如，骑兵的马都是带职务的，连长、指导员的马不仅是全连最好的，它们在队列里的位置也是固定。部队集合时，它们—定要站在全连队伍的最前面。同样道理，排长、班长的马也都如此，战士的马在行军时要绝对不会超过班长的马。干部提升时，第一要务竟然是换马。战士们说，他们连长的马能跑每小时80公里，平稳极了。他们讲到，不久前连队接了一匹好马，—位副连长骑上去欣喜若狂，在戈壁滩上纵马奔驰，不小心被电线杆的拉线挂了下来，糟糕的是他单脚套蹬，被马拖着跑了很远。战士们把马拦下来的时后，副连长脸上的肉都拖烂了。副连长被送到医院后再也没有回到连里。他们说，老兵复员时很多战士都抱着自己的马哭，骑兵对马的感情很深。
我们离开托里回到乌市以后不久，传来了我军告别骑兵的消息，那是《解放军报》刊登的一则消息。我能想象到，那又将是一个感天恸地的日子。
2009年8月2日出发前曾设想，若能在铁列克提战斗发生的8月13 日赶到最好，缅怀在40 年前那场战斗中牺牲的烈士们，在他们牺牲的日子里，向他们献上一分敬意。虽然这个计划没有实现，但是，只要我来了，也就了确一份心愿。
天阴的有点重，时不时滴上几滴雨点。开始道路不错，走上边境巡逻路后，全渣石路面。路边就是边界铁丝网，铁丝网那边就是哈萨克斯坦。途中经过一个湖，不知那是不是阿拉湖，我无法确定哪里是当年的麦收战场。路边的麦子有黄有绿，又离收麦子的季节不远了。
忠勇山，这就是铁列克提战斗的主战场，当时称无名高地。这里自8·13 战斗后一直由苏联、后由哈萨克斯坦控制，2003年中哈勘界划归我方。2008年新疆军区决定在这里建立纪念碑，并将无名高地命名为“忠勇山”。
铁褐色的忠勇山相对高度并不高，大约有七、八十米。山脚下就是忠勇山烈士纪念碑。纪念碑建在三层石质台基上，褐色的花岗岩基座，汉白玉围栏簇拥，纪念碑底部四周是汉白玉浮雕，表现当年战士们英勇抗敌的壮烈场面。石碑主体由褐色花岗岩构成，石碑正面是新疆军区司令员朱锦林题字：“忠勇山烈士纪念碑”。背面是塔城军分区署名的简要战斗经过。
纪念碑前放着几个酒瓶。陪同我们的部队干事说，昨天是八一建军节，这是铁列克提边防连来祭奠了。他们每年八一节一定会来的。
纪念碑后的忠勇山上，一面用紫红色花岗岩石块堆成的五星红旗格外夺目。国旗两边的大字让人看的心跳：“慷慨赴死，为国捐躯”！
纪念碑右后方的山梁上，一块巨石上刻着红色大字：“忠勇山”。
站在忠勇山下，我的心一阵阵揪紧。28 个年轻的生命在这里演绎了一段悲壮的历史，28 个年轻的生命用自己的陨灭表达了一个国家保卫自己领土的决心。而面对强大的敌人，28 个年轻的生命所能做的除了“慷慨赴死”还能是什么呢？！
离开忠勇山，我们来到铁列克提边防站。连长陪我们参观了连史馆。这是一个有着极强荣誉感的战斗集体。在这里看到袁国孝回到铁列克提的照片，当年的新兵蛋子现在年纪都不小了。连长告诉我们，他现在的生意做得不错，去年专门回来看望老连队，在忠勇山哭的泪人一样。那段经历对他来说更是刻骨铭心哪！
连长还告诉我们，他们原来准备在8月13 日组织一个纪念活动，很多当年参战的老战士都准备回来看望。由于7·5事件，这个活动就取消了。
在连队大门留影。让铁列克提这个无数遍默念的名字永远留在我的身后。
离开铁列克提驶向托里。这一带边界地区基本是荒凉的丘陵山地，就是当时报纸上所说的巴尔鲁克山西部地区。这里很少见到村庄，公路全是渣石路面。
进入托里境内，道路改观，柏油路面，美丽的草原宽广辽阔，毡房点点，牛羊成群，一派生机。看着这美丽的景色，托里那段生活的点点滴滴又都鲜亮了起来。
那是一段热血沸腾的日子。在托里，我们全都购买中华牙膏，4角8分一只，那是当时最贵的牙膏。掩护麦收任务前，我们每人领到一张只能买一盒中华烟的烟票，这是给准备“光荣的我们的最高奖赏。从不吸烟的我坚决拒绝了烟民们的央求，自己享受了那盒中华烟，5角2分一盒。我们全都剃了光头，既是负伤救治的需要，更是视死如归的宣言。我们全都穿上新军装，此时不穿，更待何时！我们的小包袱也都全写上了名字，为的是清理遗物时不至于出差错。有人在小包袱里还放了遗书，我没有写。彻底的无产阶级战士，光杆一个，无牵无挂，没什么好交代的。
那是一段豪华奢侈的日子。我在新疆服役10 年吃的肉加在一起也没有那几个月多。买一只羊8元钱，羊皮卖给土产收购站4元，一付羊肠子2.7元，一只羊的肉才多少钱？我们养的猪都不吃素了，馒头扔在猪食槽里，猪连理都不理。
那是我唯一的一段养狗的经历。我们养了两只狗“黑子”和“老虎”。“黑子”是空军雷达站送的，黝黑发亮的长毛硕大的脑袋虎虎生威，锃亮的双眼透着一股杀气。我不知道它的品种，它只是有点像藏獒。“老虎”是在塔城军分区洗澡时捡的，是我用大衣裹着抱回来的。那是一只小狼狗。两只狗给我们枯燥的生活带来极大的乐趣。白天训练回来，队伍还在几公里之外它们就跑过去迎接，在队伍前后跳着撒欢。晚上站岗，它就卧在哨兵身边，只需要拍它一下，它就围着院子跑上一圈回来，哨兵连动都不用动。有一次我带它们玩崴了脚，它们用嘴舔着我的脚踝轻轻呻吟，那声音就像孩子在哭泣，让人感动。只要我拉起手风琴，两只狗就蹲在地上伸着脖子仰天低嚎，那模样就像是在唱歌，让战士们忍俊不禁。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两只狗真的希望能用语言跟我们交流！它俩已经成为我们全连战士的好朋友。
但是，我们新任指导员来了。他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杀狗。原因很简单：他没有吃过狗肉！而公开的理由则是说养狗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老虎”乖乖的成了牺牲品，只用了一颗手枪子弹。那天晚饭，我们每个班都领到一小铝盆红烧狗肉，几乎所有的班都没有动，大家只能用这种方法抗议。几天以后，在塔城执行任务的“黑子”回来了。跟我们短暂的亲热之后，它匍匐在“老虎”牺牲的地方再也不起来了，任你怎样逗它，它都没有反应。第二天“黑子”就失踪了。多天以后，我们在野外训练，看到“黑子”和一群野狗在一起玩耍。当我们呼唤它时，它凝神一愣，定睛看了我们几秒钟，转过身去，一溜烟便消失在茫茫戈壁上。它已经不信任我们了！
自那以后，新指导员在战士们的心中彻底没有了地位，我们连的工作一落千丈，“四好连队”也丢掉了。他在我们连只干了一年多就被转业，回他的河南安阳老家去了。他最终也没有明白，他的失败开始于杀狗！从那时起，我就懂得了一个道理：贪嘴的人一定不是好干部！
19 点40 分，到达托里县。我们前往烈士陵园。我们当年安葬铁列克提战斗牺牲的烈士地方现在建成了托里烈士陵园，在县城北边。进入陵园，穿过浓密的树木遮掩的石板小路，我们来到纪念碑前的小广场上。
纪念碑正面“人民英雄永垂不朽”几个金色大字闪闪发光，那是后来者的心愿。纪念碑顶的五星红旗高高飘扬，那是烈士们的心愿。28 座烈士的墓茔在纪念碑后方整齐排列。这是一个沉重的时刻。
向烈士纪念碑献花，默哀，鞠躬。给烈士们斟酒，上烟。我不知他们生前是否喜烟好酒，那只是我们的一份心意。我刻意在李连祥、王一兵、温炳林烈士墓前驻足。被战士们喜爱的三位记者永远和热爱你们的战士们日夜相伴，你们不会孤独。
我想到40 年前那场血腥的战斗。当你们迈着坚定的步伐，瀑布坠崖般地走向无名高地，一腔热血，义无反顾。然而，当手中的半自动步枪面对飞机、坦克，正义和勇敢显得多么无奈、贫瘠。
我想到40 年前那个漆黑的夜晚，没有皓月，没有繁星，只有手电筒和马灯昏暗的灯光送你们上路。那个夜晚，没有鲜花，没有国旗，只有铁锹和沙石的撞击和着我们的声声叹息为你们送行。那个夜晚，没有人多说一句话，我们的心被凝重空气挤压得只剩下疼痛，既为你们，也为我们自己。而那个夜晚的整个场景，牢牢地、孤零零地在我的记忆里独占着一块硕大的空间，那是一块不能轻易触摸的空间！
此刻，封存记忆的闸门打开了，积淤泪水的闸门打开了。为忠勇山，为铁列克提，为托里，为那个漆黑的.....
此刻，只有在此刻，你才能真正体会到，一个强大的祖国对他怀抱中的每一个士兵来说，是多么温暖而坚强的依靠！此刻，只有在此刻，你才能真正体会到，一支强大的军队对他身后的祖国来说，更是多么的必须，多么的重要！我把视线再一次投向整齐排列的墓碑，那分明是你们高昂头颅的身躯在列队待命，期待着一次新的冲锋！是的，你们依然注视着这片土地，依然呵护着这片土地。是你们让这片土地更加绚丽灿烂，是你们让这片土地更加值得眷恋。亲爰的战友们，你们看到了吗？忠勇山已经回到祖国的怀抱！亲爱的战友们，你们看到了吗？五星红旗在遥远的太空里骄傲的飘摇！亲爱的战友们，你们看到了吗？天安门广场上滚滚铁流对全世界庄严的宣告！亲爱的战友们，请你们相信，当下一次烽烟再起，我们一定会用胜利的喜讯向你们汇报！铁列克提战斗烈士永垂不朽！
这篇文章是最难写的，用了9天的时间。多年来，总感到铁列克提战斗不应当这样悄无声息，铁列克提战斗的烈士们不应当这样悄无声息。每当我想起那段经历，心中总有一种莫名的伤感与缺憾，我一直没有理清那究竟是什么原因。
文章写到最后，我流泪了。我终于发现，淤积在我心底的那份不安和内疚，不错，那的确是一场败仗，但责任不在烈士们，他们已经倾尽自己的所能，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能够让我感到安慰的，是这里已经成为托里县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经常会有人到这里看看烈士们。托里没有更多的旅游资源，希望看过这篇文章的人们有机会到新疆的话，去托里烈士陵园去看看烈士们。托里县城不大，陵园就在县城北边。
1969年10月29日母亲的来信
白山，我亲爱的孩子：
你现在在什么地方啊？这封信什么时候能到你手里呢？接你9月21日的信，给你写了两封信不知你收到没有。
十月中旬我去了一趟北京，本来准备在北京给你发信的。我写好了信封，贴好了邮票。但是，带着任务去，没完成任务又回来了。中苏谈判10月20日开始，我们18日离开了北京，来去都是很仓促的。离开北京17年了，感到变化真是太大了。
我还带回来一点你最爱吃的“小人酥”，等你回到乌市时再寄给你。在北京那时你才三岁，不知你现在是否还记得。
现在战备紧张，我不想袖手旁观，向组织提出需要我时就上班。
干部安排精神又有改变，现也不让我去五七干校了。怎样安排听组织的吧。
时间过得很快的，再有几个月你就服役两年了。现在苏修美帝互相勾结，妄图对我国发动战争。你作为革命军人的后代，保卫边疆、消灭来犯之敌既是光荣的任务， 也是应尽的义务。誓将碧血染黄沙，要为人民立新功。希望你牢固树立战斗队的思想，不要考虑服役年限的问题。有战争存在，祖国的需要，人民的需要，才是我们应当考虑的。尽管你没有说过，我也能想到新疆生活的艰苦。你要安心服役，不要为我担心。我最近在动员你弟弟们参军。现在和爸爸去世时情况不一样。那时毛主席发出最新指示，要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我照办了。现在要打仗了，我又该送他们参军了。如果万一你牺牲了，我就要求把他们之中任何一个送到你们部队。
信是写了，不知何时才能到你手里，不知大雪封山了没有。甚念。
盼你的来信。
永远忠于毛主席。
妈妈
10月29日23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