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沙扎兰村的后坡上有一排土房——当年的知识青年点。知识青年早已回城走光,房子空闲几年了,这回排上了用场。村党支部和村委会得到了上级的通知:省农科院的中心科研基点设在沙扎兰村,近日就要进点了,这可忙坏了村党支部书记和村主任。他们也好脸,诚心把省里来的干部安排在一所亮亮堂堂的好房子里,脸上也有光有色。可是话又说回来,好脸也当不了房子住。村领导实在没招,只好收拾这个破烂不堪的青年点。
村上没有钱,但干活并不愁。村支书和村主任领着几个好劳力,脱大土坯,在屋里搭上大炕。又用大泥把前后墙抹一遍,算是新鲜新鲜吧。人们一边干着活,有的就说:“瞅着吧,咱们白收拾这房子。听说这回从沈阳来的都是大干部和专家。人家在沈阳住高楼,出门坐小汽车,在咱们这儿睡土炕,出门拿步量,受了吗?呆个三天两早晨,就得鞋底抹油——跑了。”
有的说:“那也不保准,人家就兴受了这个苦呢。”“狗屁,要是‘省干’能呆长了我都改改姓。”
房子刚刚抹好,大土炕刚刚烧干,李庆文带着11个人组成的小分队,于1982年10月4日,来到了沙扎兰村青年点。
村党支书记和村长怀里像揣着乱蹦的小兔子似的,把李庆文一行迎进了屋。他们心里明镜似的,这住房条件差得叫人没法上眼,“省干”们要是发起脾气,可就坏菜了,非得挨上面暴撸不可。出乎意料的是,这些“省干”进屋后,把行李卷往炕上一扔,就像到了家一样。当他们看见带队的头头李庆文进屋往炕上一坐,端起大碗茶就喝,还跟他们唠上了庄稼嗑。转眼间,村支书和村主任怀里的小兔子也不那么蹦了,反而感到这些“省干”就像他们村里的人。
村支书细打量一下李庆文,50上下岁的年纪,中等个,四方脸,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深蓝色料子服,头戴蓝色前进帽,脚穿黄色农田鞋,除了架在鼻梁上面那副黑红色的大眼镜外,确实跟出门走亲友的庄稼人没什么大区别。“李省干”,村支书笑着说:“你要是把眼镜一摘,还真跟我们农民差不多。”
“我们是搞农业的,就应该和农民老大哥一样吗!”李庆文的话逗得屋里的人都笑了起来。
生活环境艰苦,李庆文和伙伴们没有挑剔。他们大部分是饱经风霜的“五七战士”,就是没当过“五七战士”的,也常下乡蹲点搞科研,对住土房、睡大炕,那是家常便饭。送走了村支书和村主任,他们开始自己动手,把脏乱差的环境整理一下。院子里的杂草除掉,垃圾运走。窗户框上没安玻璃,他们用块塑料钉上,挡住了风。靠土墙根有一溜耗子洞,李庆文下手挨个堵死,防止它们深更半夜出来兴风作浪……
李庆文他们自己办伙,不给村里添一点麻烦,柴、米、油、盐都带来了。到做晚饭和烧炕的时候了,热闹也就出来了。真不巧,灶坑和炉子又偏偏犯风,一股股生烟子不往炕洞子里去,打着旋,翻滚着往外冒。呛得这十几个人是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双眼揉得通红,跟得了红眼病似的。此时此刻,人们站在院子里,看着那冒烟咕咚的大土炕屋子,瞅瞅不雅观的露天大厕所,望望这荒僻的小山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省城。沈阳有他们工作环境优美的农科院,有“两水两气”大楼新居……有的同志纳闷地问:“李所长,自治县条件好的村子那么多,你为什么偏偏要来这儿呢?”
李庆文回答:“这个理是明摆着的,在最贫困的村抓出成效才能震动全局,获得不可反驳的说服力。”
李庆文和伙伴们折腾到小半夜,屋子里的烟才散去。他们都累了,谁还管炕凉炕热,放下行李,就钻进了被窝。还没等他们睡实,屋地上的耗子作开了妖,跑欢了台,吱吱哇哇地咬上了架。李庆文心里话,白天把老鼠洞都堵上了,又从哪儿来的野耗子呢?他顺手打开灯一看,一群耗子有的在地上“跳舞”;有的在地上咬架。灯一亮,七里出溜地都进洞了。李庆文下地一看,堵上的耗子洞不知啥时候又被耗子扒开了。
耗子掐架可不敢咬人,躺下接着睡。李庆文似睡非睡,觉得有个小动物在被窝里乱跑。他常在农村,什么恶劣的环境都呆过,因此,啥也不怕。用手一抓,竟把这个带毛的小动物攥住了。他拉开灯一看,是只大耗子。李庆文笑着说:“你撒欢钻我被窝,真是找死。”用手一抡,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第二天,李庆文领着他的伙伴们,到四处转了转。俗话说:“三春不如一秋忙。”可这里既没有丰收的景象,也看不到忙得脚打后脑勺的人们。那一小堆儿一小堆儿割倒了的荞麦、糜子、小绿豆,瘪瘪瞎瞎地打不出多少粮食来,还长在田垅上的高粱、玉米,早已枯黄了叶子,像面黄肌瘦营养不良的孩子,无精打采、稀稀拉拉的排列着。太阳都晒屁股了,有的人家的烟囱才冒烟。人穷了志短,马瘦了毛长,干不干能咋的?在土里创食,连肚子都填不饱,伸伸懒腰,等着吃返销粮吧。这里去了种地,又没有别的来钱道,日子过得能不穷吗?全村600多户人家,从一头往后数,没有一座像样的砖瓦房,有的七、八岁的孩子,还穿着露肉的破衣裳。全村亩产不到100公斤,人均收入几十元,这里的“贫困”已不再是抽象的概念,而是眼望心酸的现实。
带着一种痛苦而又沉重的心情,李庆文和伙伴们开始对沙扎兰村的资源、土地和社会状况进行综合调查调查的结果使他们的心情变得更加沉重。
沙扎兰村有耕地面积11000亩,其中大部分是大片大片的平地。人均耕地5亩,资源比较丰富。这里的庄人应该发财为啥还反而受穷呢?一句话,就是这里的人们按照他爷爷的爷爷种地法种地,把地白白地种瞎了,难怪他们捧着金碗吃不上饭哪。
这个离县城只有十几公里的小山村,是那样的封闭,是那样的落后。对一些并不复杂一教即会,一用即灵的增产技术农民不懂。讲给当地的农民听,他们竟支棱着耳朵,好像在听神话,在听天书。李庆文的心里不是个滋味,科学技术在这里欠下了一笔大帐啊。李庆文百思不解,大城市里的科研所养着那么多的农科人员,为什么不下来走一走,看一看呢?农村多么需要他们哪!可是,多年来,科研与生产之间有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农科人员埋头研究,产生一项又一项的获奖成果,尔后束之高阁;农民照样面朝黄土背朝天,沿用着老祖宗的古老耕作方式。
据有关部门提供的资料表明,世界发达国家科技进步对农业增长贡献的份额已从本世纪初的不到20%上升到60—80%,而且随着农业的发展,科技进步的作用还在不断增强。然而,我们国家科技进步的因素在农业增长中所占的份额仅从70年代的20%提高到目前的30—40%。国家科委一位官员认为,如果把近10年来我国获省部级以上奖的2.5万项农业科技成果,大面积地推广开来,将对我国农业再上新台阶发挥巨大的作用。譬如:我国化肥利用率不到30%,把尿素改制成长效化肥的技术,可使肥效期从50天提高到110天,氮素利用率提高到50%,节约化肥20%,平均亩产增加11%以上。配方施肥技术能从目前的4亿亩扩大到8亿亩,每年可增产粮食100亿公斤,皮棉30亿公斤左右。
这天晚上,大概是灶坑不犯风,炕烧得滚热滚热的。李庆文睡炕头,那就更热了,烙得他说啥也睡不着。他索性坐起来,点着了一支烟,沙扎兰那大片平整的土地,沙扎兰生活贫困的农民,又出现在他的眼前……
这位与农村打了大半辈子交道的农业科学家知科学技术对于这块土地上的农民意味着什么。他产生种前所未有的紧迫感和使命感。他要和伙伴们一道,使出全身的能耐来,尽快地改变沙扎兰贫穷的面貌。由沙扎兰他又想到了全县,自治县的总面积和人均耕地7.1的比数,在全省都是最高的,由于科学技术欠帐的同样原因造成粮食产量低而不稳。全县基础差,但潜力很大,科学技术一旦被农民掌握,塞北就一定会获得大丰收的,阜新也会成为辽宁的大粮仓……想到这里,李庆文激动了地抽了一口烟。他下定决心,不改变自治县的面貌,誓不离开阜新。
伙伴们见李庆文被炕烙的睡不着,心里也睡不安稳,李庆文在这个小队伍中职位最高,年龄最大,可不管黑夜白天一样跟他们在一起骨碌,能受得了吗?这儿的条件真够差劲的了,连吃水都得自己挑。耗子闹,撒欢钻被窝不算,有时还往水缸里掉。那次,农科院来人看望大伙,发现水缸里浮着一层白沫子,问是怎么回事?李庆文回答说:“缸里放了阜新特产麦饭石,这可是好玩艺,含有多种微量元素,对人体……”他正在津津有味的介绍之时,司机拿手电筒往缸底一照,奇怪,麦饭石咋还长毛呢?捞上来一看,原来是一只死耗子。前几天下雨,屋漏得没有好地方,摆出一溜脸盆牙缸也接不过来,他们只好挤进130汽车的驾驶楼里避雨……回想起这过去的一幕一幕,一股崇敬之情在伙伴们的心头升起。
有的催促李庆文说:“李所长,别考虑工作了,都快半夜了。”
李庆文苦笑着说:“炕热得我躺不住啊!”
“你都是50岁出头的人了,这么折腾受了吗?”
“唉——”李庆文叹了一口气,“比这苦百倍的生活我都过来了。”
有谁知道,李庆文幼年丧母,这风风雨雨50年,他是怎么走过来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