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顺奇从小香儿家走出来,站在路边儿看了看手表,见时间还早,她往商店走去。
商店距河沿儿村有三四里路,修顺奇一个多月没出门了,走起路来显得笨拙。她感觉身上多出来的几斤赘肉坠得她抬不起脚, 迈不动腿。每往前走一步,浑身的肉都要从上往下颤一颤,沉重的屁股老是往后拖着她,还有胸前这对胀鼓鼓、沉甸甸的大乳房,都让包裹在大衣里的修顺奇像一个粗壮的大瓷娃娃。走在路上遇到熟人,她不先打招呼,别人都认不出她了。
天气不错。
修顺奇不紧不慢地进了商店时,已经浑身是汗了。顾客不多,没有一个工友认出她的。直到她摘下了大衣帽子,露出了流着汗的圆润的大脸趴在柜台上时,她们才惊讶地同声喊她:“哎哟!……是你呀?”
“怎么横空出世了?孩子还好吧?”
“怎么不把儿子也抱来给我们看看呀?” “怎么胖得走形了?我们都认不出你了!” 大家七嘴八舌抢着问这问那。
修顺奇回应道:“啊?我就变得这么恐怖吗?看把你们吓得!”她挨个地和她们握手寒暄,却没有看到刘亚娟。按怀孕时间推算她还没到预产期。
“哎……刘亚娟哪去了?提前休息了还是早产了?怎么没来上班?”修顺奇问。
刚才还争先恐后热闹非凡的气氛立刻冷了下来,几个人都面露难色,相互看了一眼欲言又止。修顺奇好生奇怪:“怎么了?她出事了?”
一个年龄大一些的大姐说:“可不是?小刘可没有你那么顺利,生个孩子像下个蛋似的。她的孩子……丢了。”
修顺奇的心里“咯噔”一下子“:丢了?孩子……孩子怎么能丢了?生完了被人偷走了吗?还是早产……”
“不是,是胎死腹中。上个月她就说肚子里的孩子动得轻了,让迟晓霞检查过了说没事儿。给她开了一些鱼肝油和钙片。我们都催她去市妇产医院再检查检查。她说舍不得耽误工,想到了预产期再去检查……结果等她去检查的时候,大夫告诉她孩子早就没有心跳了。是脐带缠在了孩子的脖子上勒死了……是做的引产,遭老罪了!”
大姐下面说了些什么修顺奇都没听到,也不感兴趣了。没等她说完,修顺奇已经头也不回地奔出了商店。她要赶紧回家,回家看自己的孩子是否还好。她后悔自己出来把刚满月的儿子扔在家里,即使是妈妈看着,她也放心不下。她恨自己的脚走得太慢,想加快速度,可就是快不起来,就是迈不开大步。越是往前走,胖身子越是往后坠。
修顺奇气喘吁吁,用力甩着胳膊,扭动着胖屁股往家里赶。不知是心里想着孩子,还是急促甩胳膊活动的原因,修顺奇突然觉得奶水像是水龙头松了阀门似的往外淌。她掏出了兜里的手绢掀开大衣捂在了一个乳房上,另一个还在“汩汩”地往外流着。求求你别都流出来了,我儿子到了吃奶的时间了!
修顺奇越是这么想,奶水越像和她作对似的流得越多,流得越快……修顺奇两只手在大衣外面捂着乳房,以减轻走路带来的颤动。奶水很快洇湿了大衣,透了出来。
“你去了一趟商店,怎么什么东西也没买?”见空着两只手,满脸是汗的修顺奇回来了,妈妈问了一句。
没等她回答,妈妈又吃惊地嚷了起来:“哎哟!怎么淌了这么多奶水?是不是棒得太厉害了?大衣都湿透了!真是的……孩子太小的时候,不能丢下时间太长。你棒得受不了,孩子也挨了饿!” 妈妈嗔怪着。
“光顾着说话了,忘了买东西了。”修顺奇搪塞着。她见佳奇在姥爷的怀里“哇哇”地哭着,赶紧脱了外衣解开了内衣纽扣。整个内衣的前襟儿都湿透了。
“别急着给孩子喂奶!”妈妈大声制止着。
“你刚从外边儿进来,带着一股凉风,别戗着孩子!去倒盆热水擦干净奶子焐热了手再喂孩子。”
修顺奇一言不发地按妈妈的吩咐办。洗完了前胸焐热了手,又换上了妈妈给她找出的一件干净的内衣,这才坐在炕头儿上抱住了爸爸递过来的佳奇。
和妈妈分开了不到三个小时,方佳奇却像饿了几天似的裹紧了妈妈的乳头不松口。“咕咚!咕咚!”大口地吸吮着乳汁,两只小手在修顺奇的前胸抓挠着,像是在责怪妈妈为什么丢下他这么久。
修顺奇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儿子俊美的小脸蛋儿,唯恐在她一眨眼的瞬间儿子会被人抢走了。她在想,刘亚娟得知孩子胎死腹中时的心情会是怎样?是不是像自己怀里的儿子突然被人抢走了,母子分离了,从此天各一方,再也见不到了的心情?修顺奇的心里一阵剧痛,一阵心酸,眼泪不知不觉地滴到了儿子的小脸蛋儿上。
妈妈见她流着泪给孩子喂奶,以为是自己刚才说重了,她接受不了。就凑过来,把修顺奇的衣服往上掀了掀,语气平和地说:“别堵着孩子的鼻子,你气儿不顺小心戗着孩子……我说这么几句你就受不了啦?当妈的哪有不唠叨的?嘱咐你的话都是为了你好。你这一出去就是几个点儿才回来,风风火火地把个刚满月的孩子饿得够戗。要是你的公公婆婆知道了还能给你个好脸子?这孙子可是他们的命根子,宁肯亏待了自己也不能亏待了孩子。往后你可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哎呀,你能不能少说两句?老七气喘吁吁地刚进门你就数落个没完……快端饭去!”爸爸嫌妈妈的嘴太唠叨了,打断了她的话,往厨房里推着她。
“唉!真是‘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出了这个窝儿才几天哪,就说不得了?”妈妈嘴里小声嘟囔着走了出去。
中午,老八回来吃午饭,一进门见了七姐和外甥,高兴地搓了搓手:“都长了一个多月了才这么点儿呀?小孩子都是从这么点儿长大的吗?我都不敢伸手抱他!”
“可不都是从这么点儿长大的?你小时候还没有佳奇重呢。你是六斤,佳奇是八斤。也就你爸一只鞋那么大……不敢抱就别抱,小心闪了孩子的腰。等你有了自己的孩子再学着抱吧。”妈妈一边往桌子上端饭,一边说。
吃过了午饭,妈妈看着孩子,修顺奇在西屋的热炕上美美地睡了一觉。
这一个月里,她经历了女人生产的一系列痛苦。孩子在身边时从未睡踏实过,有一点儿动静,她就醒了。看着儿子一天天长大,修顺奇的心里也产生了些许微妙的变化。她思忖:要是国家让多生孩子我能再生一个吗?都说女人容易好了伤疤忘了疼。保不齐儿子大了经不住婆家人的唠叨,我还想再要个女儿呢。想到这里, 她独自微笑了。
蓦地,她的耳边响起了刘亚娟曾经说过的话:“女人生孩子多遭罪呀!干点儿什么不好?生了上一个怀了下一个……我已经填表了,就生一个,生完了就完成任务了。”如今她遭了一遍罪,却没能生一个活着的孩子。没完成任务的她还要再怀孕一次,还要再经历一次生与死的考验。
听到了刘亚娟孩子胎死腹中的不幸消息后,修顺奇对自己萌生的过几年再生个女儿的想法有了恐惧感。真的是应了妈妈的话,女人生孩子是过生死关。有时候妈妈和孩子真的是生离死别。每每回想起自己在家里生产的过程,修顺奇就隐隐地有些后怕。要是大人孩子真的有个三长两短的,深更半夜,地处山旮旯的河沿儿村没有电话,没有救护车,没有……修顺奇就感到脊梁骨往外透冷气。
方大群言而有信,下了班就直接去了岳母家。
方妈妈站在院墙边儿,眼瞅着儿子骑着自行车进了亲家的院子,嘴里嘟囔了一句:“就是养少了,他三口不在家,屋里都空了。”她一转身,差点儿碰到了老伴儿。原来老方头儿也站在这儿,望着对面亲家的院子,看儿媳是否抱着孙子回来了。
“发洋贱了是不是?走了不到一天就巴望他们回来了?”方妈妈自己是这么想的,猜老伴儿也是这么想的。
老方头儿哼了一声:“你不也一样?看什么看?还不赶快给我拾掇饭去!”
方妈妈叹了口气,往屋里走。嘴里嘟囔着:“还是养少了,心思都在儿子孙子身上了。要是有个闺女,再给我们添个外孙外孙女儿,你看我能这么盼着他们回来?”
听了老伴儿的话,老方头跟在身后“嘿嘿”地笑了:“再说天就亮了!人老了盼的是什么?还不是儿孙满堂?大房子,大院子,都空落落地,就俩老咕噜棒子,大眼瞪小眼儿地过个什么劲儿?”
修顺奇和方大群在妈妈家里吃晚饭的时候,爸爸妈妈都留他们住下。妈妈强调让闺女和外孙儿多住几天,大群明个早上直接上班去。方大群好像是忘记了在家里跟老婆商量过的,要老婆孩子在岳母家里住几天的约定。他吃完了饭,抱着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儿子站在了门口,一副随时就走的架势。岳父岳母见了也就不能再强留他们了。
修妈妈顺水推舟:“外甥狗儿,外甥狗儿,吃饱了就要走!呵呵……老辈儿说得一点儿都不错!”
“西屋的大炕都给你们三口儿烧得热乎乎的,就这么不领情?真走啊!”老八朝七姐夫做着鬼脸儿。
“走吧走吧,不到一袋烟儿的工夫。回去晚了他爷爷奶奶也该急了。呵呵!”老修头朝炕沿下磕着烟袋催着。
早就候在院门口的婆婆没等他俩进屋,就急忙接过了孙子,抱到了她的东屋里。
老方头儿马上来了精神:“来来来……让爷爷抱抱,让爷爷抱抱……哎……一天不见我的大孙子,爷爷就受不了喽!”
他从老伴儿的怀里抢过了孙子,抱着摇晃着,满地走着。瞅着胖孙子瞪着大眼睛朝他笑,老方头儿高兴得满脸皱纹都绽开了。
“快放炕头儿上,打开包儿,让佳奇松快松快。”
奶奶抢过了孙子放在了炕头儿上,打开了包在外面的小台布和里面的小棉被。她的手刚掀开尿布,孙子的小鸡鸡就翘了起来。老方头儿顺手拿起了桌上的酒杯接了过去,一泡尿一点儿也没糟蹋,全尿到了他的酒杯里。
“啊哈!这可是最新鲜的‘童子尿’啦。老东西,你就趁热喝了吧……呵呵!”
奶奶的一句玩笑话,爷爷当了真。他没打哏儿,一仰脖儿“咕咚咕咚”,两口就把杯子里的尿水干了个底朝天。喝完了还咂巴咂巴嘴儿:“嗯,好喝,好喝! 我孙子的尿劲儿挺冲,五粮液的味道都赶不上它!”
奶奶瞅着老伴儿那滑稽样儿,早笑得抬不起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