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顺奇从妈妈家里出来,并没有去商店,而是步行去了小香儿家。

小香儿在队里干临时工,冬天没什么要紧活儿,都放了假。她正坐在炕上闷着头儿织毛衣,修顺奇进了她家的院子,她都没察觉。直到敲了外屋的门,她才听见。

是公公给开的门:“哦,是老七来了。”他把修顺奇让进了屋。“你是?……”大懒站在外屋地上,不知道修顺奇是来找谁的,

他不知该把她让到自己的屋里,还是让到小香儿的屋里。

“大叔,我是来看小香儿的。”修顺奇的嘴朝小香儿屋里努了努。

“噢……噢。”大懒知趣儿地点着头,退到了自己的屋里。

小香儿坐在炕头上屏息静气,一听修顺奇说是要找她,吓得慌了神儿。她们俩儿从来没碰过面,更没有说过话。今天修顺奇的突然造访,一定和前些日子自己的所作所为有关。小香儿不知道是凶是吉,她不敢贸然地给修顺奇开门。

修顺奇听小香儿屋里没有动静,推了推门也没推开,门被从里面插上了。她猜想小香儿一定是害怕了,以为她是来找她兴师问罪的。

“小香儿,我是修顺奇。你把门开开,我有话跟你说。”

小香儿蜷缩在炕头儿上,把大红被子蒙到了脑袋上,吓得瑟瑟发抖,连大气儿都不敢出。她心里直打鼓:你和我有什么话好说?还不是来给你男人出气的?

大懒在他屋里听修顺奇叫小香儿的门没叫开,走了出来。他朝小香儿的门上踹了一脚,骂了一句:“少教的娘们儿!人事儿不懂!快开门!”

缩在炕头儿上大红被子里的小香儿浑身颤抖着,哆哆嗦嗦地露出头,听着外屋的叫声。她听出来修顺奇说话的声音里没有恶意。人家就站在一门之隔的外屋里,自己又没有地方躲,没有地方藏,不开门怎么办?见实在无法逃过去了,小香儿战战兢兢地下地开了门。

她一句话也没说,低着头开了门,连眼皮也没敢抬一下,就自顾自地又坐到了炕头儿上,拿起毛线低头织了起来。

修顺奇心想,不怪大懒骂她少教,小香儿是够少教的。不管以前我和你见没见过面,说没说过话,今天我是到你家里来了。最起码你该看我一眼,总该有句客套话吧?修顺奇环视了一遍小香儿的屋里,收拾得还算干净。只是因为不常开窗户,或者是她丈夫贾俊茂不常洗澡的原因吧,屋里有一股浓浓的哈喇味儿直刺鼻孔。修顺奇咳嗽了一声,用握在手里的手绢擦了一下鼻子。

修顺奇的眼睛盯在了小香儿靠近西墙边儿的高低柜上。在高低柜的最高处,也就是最显眼的地方,摆着两个胸口扎着缝衣针的小布偶人儿,中间还夹着一个小小的崭新的布偶,看样子是才缝制不久的,胸口也扎了一针。两个大的布偶的胸口都扎出了一个大洞。其中一个的胸口和肚子处的棉花已经被掏空了,塌了下来,胸口和肚子上还扎着钢针……

修顺奇的鼻子里哼了一声:“哼,可真够狠的!”

小香儿偷眼看了一下修顺奇,见她正盯着柜上的三个布偶,她的心“咯噔”一下子。怎么忘了收起来了?让她看见了!小香儿的心里更加发慌了,她猜不透修顺奇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修顺奇的眼睛从布偶的身上转到了小香儿的脸上。

她盯着一直不抬头,正笨拙地织着毛衣的小香儿。她知道,小香儿一定是做贼心虚了,是怕她来找她算账的。修顺奇就这么盯着她,也不言语。这也是一种心理战术,看谁能抻过谁?

小香儿的脑门儿上开始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小香儿织着毛衣的手开始颤抖,小香儿的嘴唇开始哆嗦,小香儿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小香儿伸在被子里的双腿不安地上下交替……这些都逃不过修顺奇的眼睛。毕竟论年龄,论阅历,论知识,论修养,修顺奇都远远超过了小香儿。在修顺奇的面前,小香儿就是一个没念过几天书的不谙世事的黄毛丫头。她接触的人,经历的事毕竟有限…… 此处无声胜有声。修顺奇把注意力转到了小香儿腿上盖着的大红缎子面的被子上。婆婆不止一次地跟她唠叨过这床大红缎子被面,心疼得很。婆婆说这床被面价格贵,质地好,颜色纯,面子宽。当初作为彩礼送给小香儿的时候没想过她和儿子有黄了的那一天。特别是儿子跟修顺奇结了婚,经过了一年多的婆媳磨合以后,婆婆更是对这床被面念念不忘。说要是能盖在儿子和儿媳的身上该有多好?等孙子大了点儿再钻进他们俩的中间,这边抓一把,那边挠一下,该多有意思啊!修顺奇想到这里,憋不住笑出了声。

小香儿听了吓得浑身一哆嗦,头低得更厉害了。她猜不透修顺奇这个时候因为什么事情笑。她的屋里静得连掉根针都能听得见,有什么好笑的?

小香儿虽然没敢抬眼看修顺奇,但她眼角的余光已经扫到了坐在她炕沿儿上侧着身子面对着她的修顺奇。小香儿感觉到了修顺奇的一身正气,小香儿觉察到了修顺奇咄咄逼人的目光,小香儿听得到修顺奇均匀的呼吸,小香儿闻到了修顺奇身上散发出的阵阵奶香……修顺奇越是坐着不动,越是不言语,小香儿的心里越是发毛,小香儿的脑子里越是胡思乱想。修顺奇喘气越是均匀,小香儿的心里越是慌乱,她的两条藏在被子下面的腿筛糠一样地抖动着,她的精神几近崩溃……直到她的手不听使唤了,接连掉了好几针扣儿,她才不得不停了手,抬起了头,可怜巴巴地向修顺奇投去了祈求的目光。

“这仨布偶是你缝的?针线活儿不错嘛!呵呵……”修顺奇和颜悦色,绵里藏针。

“嗯……”小香儿从嗓子眼儿里挤出了一个字儿,弱弱的。

“谁招你惹你了?连个孩子都不放过,恨得扎心掏肝的?真解气了吗?”修顺奇的眼光咄咄逼人,声音却还是柔柔的。

“……”

小香儿偷眼看了一下桌上的小人儿,没敢出声。她知道,修顺奇脑瓜这么灵,早就猜到了。

见小香儿那副可怜相,修顺奇的脸上和气了一点儿:“看样子,你的针线活儿不错……是跟谁学的?”

“跟……跟,我……我……”她吭哧了半天,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

“给谁织的毛衣?”修顺奇问。其实用不着问,鲜艳的大红色毛线,已经说明是给她自己织的。

“我……我自己。”小香儿口吃地回答。

    见小香儿开了口,修顺奇压低声音,单刀直入:“你不彪不傻,是个正常人,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吧?”

小香儿没敢正眼看修顺奇,她低着头,用眼角偷看了一下,犹豫了一会儿,才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要那样做?你没想想后果?”

屋外有了点儿响动,小香儿警觉地抬起了头。她的脸随即涨红了,嘴里嘟囔着:“不要脸,又偷听……”说着要下炕关门。

修顺奇用手制止了她:“我来。”话刚出口,一只手已经掀开了门帘,手指差点儿戳到了大懒的鼻子。大懒尴尬地哼了两声,退了几步出了门,站在了院子里。

大懒自从修顺奇进了小香儿的屋里,就想偷听她因为什么事儿来找小香儿。他和修家虽然是住在一个村儿的邻居,却从未来往过,更别说是相互串门儿了。他不知道小香儿和方大群那晚上出的事,他只是看到了那天小香儿和方大群在他家院墙外道边儿站着说话的事。至于他骂小香儿和方大群的脏话,都是他瞎猜胡说的气话,要是老方家真的和他较起真儿来,他大懒还真拿不出一点儿证据。他看修顺奇来找小香儿,怕修顺奇是给小香儿出主意,报复他打方大群那一石头。他偷偷地凑到小香儿屋门口,听了半天也没听到什么声音,他又往前靠了靠,不小心踩到了小香儿灶前堆着的柴火,弄出了响声。修顺奇这一掀门帘也出乎他的预料,着实让他心里一惊:好厉害的女人!

“说吧。你为什么要找方大群和你发生关系,要个你们两人的孩子?”

修顺奇关上了小香儿的房门,走到炕沿边站着问。她的声音是平和的,可是在小香儿听来却如炸雷响在她的耳边,震得她的耳朵嗡嗡地响。她知道方大群是向老婆和盘托出了,自己已经无法再隐瞒了。

“我……我是……嗯哼!”

小香儿干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接着说:“我……我和贾俊茂虽然结婚了,可是我和他从来没、没那个……我不让他碰我。我是想留给……留给……嗯哼……”

小香儿抻着脖子咽了一口唾沫,看了修顺奇一眼,没有说出是留给谁的。

“我……我是怕跟茂子生的孩子,和他一样是个傻子。那…… 我就永远没有出头的日子了。”

修顺奇的心里一阵痉挛。还有这么执着的女人?结婚一年多了还是处女身?她是怎么熬过那些不眠之夜的?她是不是每天都看到方大群?她是不是每晚都想着方大群?都梦见方大群?是方大群在她的心里支撑她熬到现在?……有那么几秒钟,修顺奇对小香儿产生了同情和怜悯之心:你这个痴心的,可怜的,傻到家了的女人!

同情怜悯之心也就是一闪而过,修顺奇的心又硬了起来。声音有些严厉地说:“你知不知道那样做是犯法的?是要坐牢的!”

修顺奇也不知道婚外情有了孩子是否犯法是否会坐牢,她就是要说得重一些,吓唬一下小香儿,让她从此打消这个可怕可耻又荒唐的念头。

小香儿猛地一哆嗦,瞪大了被厚厚的刘海遮住了一半的惊恐又无知的眼睛,朝修顺奇摇了摇头。

“不知道?不知道我今天就告诉你,趁早儿打消这个念头。要不我可对你不客气了!好在这事只有你们两个知道,还没有既成事实。要是你不听我的劝,硬缠着我家大群,闹出什么绯闻来,我是不会放过你的!我不但要在河沿儿村里臭死你,我还要烧了你家的房子!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修顺奇一转身抓起了柜子上那三个千疮百孔的布偶:“这也是你诬陷诅咒别人的证据!到时候我拿着它到法庭上告你,一告一个准儿!你倒霉的日子在后头!”

站在小香儿面前的修顺奇像一堵又高又厚的墙,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修顺奇的话句句戳到了她的心窝子里,戳得她六神无主,戳得她心里淌血。小香儿好像是握在修顺奇手里的小布偶,心窝里被钢针刺中。她刺中布偶时还带着咒语,此时她好像真正尝到了心窝里被钢针刺中的滋味儿。就是这种滋味儿,外面看不到有血,血都淌到了肚子里。小香儿呆呆地盯着修顺奇的眼睛,眼睛里流露出的是祈求她放过她的眼神儿。

修顺奇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这些恶言恶语,没加思索地张口就来。她先是看到了小香儿惊恐又无助的眼神儿,接着又看到了小香儿把头夹到了裤裆里,无声地啜泣起来,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在了厚厚的红棉被上,洇成了一朵朵鲜艳的小花儿。最后看到的是她盯着她的无助的祈求的近乎绝望的眼神儿。

修顺奇停顿了一会儿,缓和了一下情绪,屁股重新坐在了炕沿儿上:“当然了,要是你知错就改,远离我家大群,我和大群也不会去追究你什么……我和大群两家都是河沿儿村的老坐地户了,从来没有做出什么丑事儿。现在我们又有了孩子,你不能一时冲动脑子发热,做出混事儿,让我们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让我们两家人在河沿儿村抬不起头。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作为比你大几岁的过来人,我可以给你出个主意。要是觉得对,你就照着做。要是觉得不对,权当我没说……”

小香儿慢慢抬起了头,牙齿咬紧了嘴唇。修顺奇看到了她满脸的泪水。

“嫂……嫂子,你、你说,我听你的。”

小香儿哽咽着,这是修顺奇进了她的屋里小香儿第一次称呼她。没叫她“七姐”,而是叫她一声“嫂子”。

修顺奇起身站在地上,往小香儿的跟前挪了挪,压低了声音:“你要是真的和贾俊茂没有感情,干脆离婚。走得远远的,趁年轻再找个正常人结婚。别夜长梦多,傻等着自个儿遭罪。”她朝窗外 扫了一眼,见大懒披着件破棉袄,冻得缩着脖子正在院子里溜达。

修顺奇坐在了小香儿身边:“我看你公公也不像是个本分人。要是叫他糟践了,还不如你自己早点儿想办法。”

小香儿的心里一震,公公对她早就垂涎三尺了。这一年多要不是自己严加防范,老东西早就上身了。她感激地朝修顺奇使劲儿点了点头,又有一串眼泪在这一颤中掉了下来。

“嗯。”

小香儿挺直了脖子,上牙咬着下嘴唇。浓密的刘海遮住了同样浓密的眉毛,长长的睫毛忽闪着,空洞的大眼睛盯着修顺奇。

“她比我年轻,长得挺漂亮挺可爱的!”

修顺奇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了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小香儿双手环绕着方大群的脖颈,微闭着眼睛正踮起脚尖伸出了舌头跟方大群亲吻着进而哭诉着她婚后的委屈并且把鼻涕眼泪都抹到了他的大衣上的画面……她马上用力甩了甩脑袋赶走了这个画面。

修顺奇恢复了平静,站直了身子,上下拍打了一下外套:“好了,我该说的都说了。什么意思你也明白了,一个人睡不着觉的时候好好想想。”

修顺奇走到门口,还是不放心,又退到了炕沿儿边,嘴巴贴在了小香儿的耳朵上,低沉而有力地警告道:“别做傻事儿!不然我饶不了你!”

小香儿使劲儿地点了点头,下地要出门送她,被修顺奇拦住了:“不用送。插好门。”

修顺奇看了看手里握着的布偶人,又瞅了瞅空空的高低柜桌面,犹豫了一下头也没回地走出了小香儿的屋子。

小香儿的眼睛盯着修顺奇手里的布偶,心里还一个劲儿地打鼓:千万别拿走,千万别拿走……她真的拿走了?是要拿给大群看吗?

“不坐了?”见修顺奇走出屋子,大懒问道。“啊,不坐了。”

修顺奇回了一声走出了他家的院子,随手把握在手里的布偶扔到了院墙外的猪圈里。小香儿趴在窗台上,看到修顺奇把手里的东西扔到了猪圈里,一直悬着的“怦怦”跳着的心也落了地,大口地呼出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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