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桥,看到的不仅仅是现在,更多的是未来,具有史诗的恢宏。在现场,生产管理者则是史诗的开篇。
在家族中按辈分排,陆炳良是炳字辈。
陆炳良是无锡人,1982年大学毕业就进了大桥工地,一晃已37年。他离开无锡多少年,父母一直在无锡老家的祖宅哪也不肯去。他会常回无锡老家看看,到南京自己家的次数屈指可数。每回匆匆忙忙,当天就返回工地,怕桥上有事。
在同事们眼中,炳良总工的嘴“笨”得不可救药。尤其是在上级领导面前,他习惯了往后躲,实在躲不过的时候,也是金口难开。但在与一线技术人员讨论生产过程中的难题时,他肚子里的话长得像蜘蛛肚子里的丝,越吐越多,怎么也吐不尽。他这样评价自己:像我们这样的人,学的这个专业,太专,能有共同语言的人太少,我们这一辈子吃的就是这碗饭,别的饭再香,我们也吃不了。说一千道一万,重要的是工程技术的思想,并踏踏实实地去做好每一件事。
当我坐在陆炳良简陋的办公室,他显得很不自在,我说一定要写写他时,他更加不自在,讲话开始结巴,倒弄得我一下子慌了神,也不敢开声提问,怕问多了,反而冷场,所以就任他自由发挥。
他把眼睛盯在办公桌上,开始讲述他和桥。
“对于我们这些学理工科的,与学文科的不同,无论是学文还是学理,各有千秋。很多人不理解这一行,毕竟隔行如隔山。造桥不同于制造飞机,那是比较震撼人心的。想在工业类题材上做锦绣文章,想想都枯燥无味,你写起来一定很困难。”
当陆炳良替我着急的时候,本能地从桌上抓了纸,开始给我画五峰山大桥的草图,让驻扎在他心里的那个长江大桥呈现在纸上。
他在替我担心的时候,我庆幸让他找到了表达的兴奋点。
他开始在纸上给我讲那根能吊起万吨之重的悬索,我才知道那两根世界之最的主缆钢索在陆炳良心中的地位,每根钢丝都让他牵肠挂肚。
陆炳良开始“吐丝”,江上钢索直径1.3米,由5.5毫米的钢丝组成,如何吊起千米大桥,如何安置钢丝,陆炳良费了一大番心思。主缆钢丝由江阴华尔胜东钢公司和南通宝钢两家生产厂同时生产,从当初为什么选中这两家具有实力的公司,到正式生产,这中间不知道开过多少次专题会议。要知道,选择怎样的厂家,就意味着大桥会有怎样的质量。大桥的生命,全由主缆主宰。在行业中,能够生产这种钢丝的厂家很少,包括做索鞍的厂家都非常少,因为一般的厂从技术到经济没有这个实力做到。国家重大工程,没有相匹配的高质量钢丝,就不可能建成百年的精品大桥。
他给我讲南锚碇对这座桥的重要性,就是给江上的悬索建了一个超级房子,把索保护起来。钢材在潮湿的环境下容易腐蚀,锚室里面需要有干燥系统,保持空气干燥,相当于在衣服口袋里放上干燥剂。索对桥来说,是不可复制的,其他都可以更换,唯独悬索不可以更换,索断桥亡。
为了这两根过江主缆,陆炳良要盯死现场,还要组织施工,跑原材料生产厂家。前期工作的准备起码用了大半年的时间。
“建造这样一座特大公铁两用桥没有现成的经验,每一个细节都很重要。像这么大跨度的公铁两用悬索桥,在我的职业生涯中,还是头一次遇到。在公路桥中,1800多米的都有,但下面同时走铁路的没有。走汽车与动车不一样,每小时250千米的速度冲击力很大,速度太快。1092米宽的钢梁要吊上去,在铁路上用得很少,一直不敢用。因为荷载不够,火车有轨道,定死的,不能有一点高低误差,否则会翻车。”
作为生产部门的总指挥,在生产过程中要到现场抓生产进度,要根据设计院的要求生产,编制出年度计划生产进度表,来指导一年的生产量,什么时候做什么事,全部要细化到每一天。落实资源、设备进场,进来一趟太不容易。今年要有吊船进场,仅进来一趟的费用是1000万,还不算干活的租用费,只要开工就是费用。
大桥的总预算是37.5亿。整个项目的开支要在这个预算中完成,还要交管理费、税费、人工工资等。一个电焊工的工资每天至少要350元,还有其他各项杂费。
在2018年全年生产进度表上,散索鞍的安装天数,规定在5个工作日,包括施工过程中的每种配件,都要策划好。吊280吨的散索鞍,要依靠很多设备,都要预算出来。
在建设过程中,遇到“疑难杂症”要组织各部门“会诊”,在大桥局,熟悉陆炳良的人称他为“老中医”。虽然是主抓生产,但也要懂技术上的工艺流程,如果对技术不精通,怎么去安排生产呢?
猫道铺设方式,悬索、配件的购买,在几年前就已启动。当时国内都没有这样的技术,专门成立科研机构来研究制造,而且所有都是定制,如果预算不到位,到时候买都来不及,没办法去买。比如,钢梁结构在九江制造,一船要运2000吨,另一个厂在扬州,锚固系统、支架都是由我们自己做。
一个外行人看大桥的图纸,如同看天书,所有的细节都通向通车那天。当时南锚施工的重大难题,在现场陆炳良说,当时真的想破了脑袋。一边是五峰山,另一边是一家大的合资企业化工厂,往南是圌山,真正是在螺蛳壳里做道场,还要把这个道场做圆满了。
“真正做实事的还是下面的项目部,他们很辛苦。我的工作是下去看是否有偏差,如何纠正这样的偏差。”陆炳良谦虚地这样说自己的工作。其实不然,作为负责生产的总指挥,事无巨细,哪一项关照不到,都可能延误工期而导致重大的经济损失。
就拿头天下午遇到的一件事来说,两个梁之间有很大的伸缩缝,2米的伸缩缝,太大了。设计院来会诊,召开六方会议,重新向各投标单位发招标文件,技术参数的变更内容就有很多。所有专业的事,要请专业的人来做,不懂不能装老大。
“这个工地现场的管理,还是有许多值得骄傲的地方。我们有独立的钢筋和混凝土加工厂,与试验室为一体,有专门的供货商坐在这里配送,有力地保障了施工进度,我们集中精力保证物资、机械和生产调度。每一根钢筋都有身份证,签字后才能出厂。检验的台账很详细,这是最基本的。所有的工程,就靠钢筋与混凝土支撑,这两样都无法保证,再好的设备与技术都无法出精品工程。我们的混凝土加工厂与上海联网,全部远程控制,自动生产,只要生产系统启动,上海就收到信息。如果生产的产品三次不合格,上海远程系统自动停产。偷工减料的机会为零。”
陆炳良说他刚上班的时候,水泥和黄沙加水搅搅,就可以用了,现在不可能。“外面有商用的混凝土工厂找上门,通过很多关系来跟我们谈合作的事,而他们无法理解我们的做法,他们觉得商用混凝土做得非常棒,所有的商品房都是用这样的混凝土,大桥为什么不能用呢?”
我们买的沙子和石子都要洗,还要筛干净。我们用的是中粗沙,在2.0毫米-2.4毫米之间,最好为2.6毫米。3.0毫米粗了,2.0毫米又太细了。石子用5毫米的颗粒,误差不能超过1%,要去尘洗干净,不能有杂质。商用混凝土商看了我们的加工厂,再也没来跟我们谈合作的事。
追溯到几十年前,其实陆炳良曾来过这里。20世纪90年代他第一次到镇江,过江靠汽渡,一座桥对江南江北人来说,就是奢望,没有人敢想象会在镇江造一座大桥,而东乡这里是无边无际的芦苇荡,用脏、乱、差三个字形容并不为过。30多年后,陆炳良再来这里找当年吃东乡羊肉的地方,怎么也找不到了。同样的地方,翻天覆地的变化。那时候五峰山一带,全是破房子,还没有楼房。几十年后重返旧地,而且是来这里建桥,感觉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也许与这个地方有缘,在建扬中一桥的时候,陆炳良也曾来过这里。以前这里还是一片荒地,一条小路。那时候从南京到这边,坐公共汽车,一路颠簸,要三四个小时才能到。
南锚施工刚开挖地基时,非常辛苦,在地下施工,风吹不进去,热气在基坑里盘旋,工人们在地底下待时间长了,感觉到窒息,像在沙漠一样。只能买冰块放盆里,用电风扇吹点凉风降温,顶上搭凉篷。工人们太辛苦,累,渴,吃冰棍的时候,手上拿一根根本不过瘾,两根一齐吃。值班室冰柜里的冷饮保证24小时供应。但几十米的深坑,太危险了,一日不填实,一日担心。
“开挖南锚基坑的时候,我们每个人晒得像非洲人,而且瘦。39度以上的高温,怕有人中暑,怕发生安全事故,每个管理人员都难逃其责,每天脑子里的那根弦都绷着。”
锚碇周围全是山,挖个大坑容易垮,要做一个支撑。先做一个桶,圆的混凝土不好做,我们分成块,挖一段,做一段支撑,分段支撑,6.4米长,跳着做,用铣槽机,做成圆形撑住,这样不容易塌方。后锚区不够,填完土到正负零的时候,做支护桩。桩心的力传到地底下,成为基础的桩心,力量从顶上传到地底下去,一层层传下去。38万多立方米混凝土浇筑的南锚碇全靠基础桩心的力量来支撑,基础是大桥的魂。这就是设计大师们的智慧,世界之最就在这里体现。
南北两岸的锚碇和主塔控制着总工期,不能停止。签订合同期内要通车,不能延期。整个一条线要通车运营,花费要达到300到500个亿,如果不按时通车,后果不堪设想。这不仅仅是一座桥的成本,而是连接几个城市的整条线路的预算。
主塔才开工不久,就出师不利。围堰漏水。从来没有听说过打到地下的钢板桩会漏水,4号主塔墩挖到24米深的地方,开始漏水,不得不停止施工。所有人都急坏了。在工地上有“老中医”之称的陆炳良每天蹲在工地现场,组织技术人员修正各项参数,最后想了一招:用混凝土做了个补丁,把它给补起来,那3根钢板被永远封存。最终67根大直径钻孔桩全部达到Ⅰ类桩的标准。
除了管生产,陆炳良还分管物资,在项目开工之初,材料便宜,资源也充足,他当机立断与各材料商签订合同,做好物资储备,没有因市场价格的复苏带来经济损失,反而节省了一大笔。
铁路桥和公路桥的区别很大,铁路桥上的电系统与信号系统要在桥建好后才能对接,前期的许多工作必须要拼命,因为后面还有许多辅助工程。
一般的铁路是用轨道摆到水泥上面,不用道砟,但这座桥下面的铁路用道砟铺设。缆索的线形问题不能改变,经过多少次试验与技术论证,觉得还是用道砟更科学。
那天下午,在江边,陆炳良和施超带我看码头传送带上的砂石料,直接从皮带输送机上运送到混凝土加工车间,再由不同的管道送到车间的每个料仓里去。
老陆骄傲地说:“整个大桥建设,就我们一家这么运送砂石料。减少了车辆运送,又节省了一项开支。”
沙子一斗一斗从江上的船上抓上来,用喷淋水冲洗,污水流到船里再拉走,不能污染长江。给石子洗澡,让它们干干净净走进料仓。站在110米高的4号主塔上往下面看大明码头,抓斗像女人的一只发卡,一张一合在抓着沙子。
陆炳良做了这样的一个比喻:“项目从前期考虑了很多细节,现在的建设与前期的合理的统筹是分不开的。就像炒菜一样,把所有的佐料都备好了,炒菜的时候就很方便。”
陆炳良还记得刚进五峰山大桥时,这里还是一片荒地,他和一分部二公司的辛海宁书记,二分部四公司的金玉林书记同一天来到工地。从选址,到修路,蚂蚁搬家似的,建生活区,然后准备施工生产,大量的人员开始进场,那场面,现在想起来依然觉得壮观,整个施工区,人欢车鸣,忙得不亦乐乎,每个人心里都充满了信心和希望。
陆炳良有两个手机,一个是私人手机,一个是工作手机。这两个手机公私分明,但也时刻缠绕在一起。偶尔回家一趟,工作手机突然间安静下来,非常不习惯,心里慌张。
刚进场的时候,钢材2000元每吨,现在要5000元每吨;石子从50元每吨,到现在150元每吨。价格随时调整,如果国家不批准价格的差价可以随时调整,谁敢建这个桥?现在的国家政策帮企业止损,相对来讲风险要少得多。
央视科教频道来大桥拍摄最后拉索股的时候,作为局指挥部生产副总,陆炳良全程跟在摄制组后面,帮着摄制组扛器材,从早晨到下午才结束拍摄。在3号塔的散索鞍,摄制组让他对着镜头讲整个施工工艺,面对央视的摄像机镜头,平时挥洒自如地指点现场的江山的那个陆炳良,很是羞涩,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停顿片刻,他把目光伸向茫茫江面,不知道从何说起。
“主索从北岸放索区,通过牵引机牵到南岸去,经过3号和4号主塔的两个主索鞍,跨过长江,一头锚在北锚碇上,一头锚在南锚碇里面。”就那么几句话,在节目组的反复要求下,录制了三四遍才算过关。他身上出了一身汗,感觉像打了一场大仗。
从春节过后,一直到最后一根索股顺利过江,这几个月经历了太多闹心的事。尽管早在几个月前陆炳良就去跟生产厂家谈原材料供应的事,不停地跑九江的生产厂家,可最终还是怕什么来什么。因为整个工期提前了一个月,而生产厂家生产的速度严重滞后,这就将面临停工待料的可能性。这么大的工程别说停工一个月,就是半天,所造成的各种可预见和不可预见的经济损失就无法计算,火已经烧到眉毛,他有种无力回天之感。
真是天佑大桥人,这些棘手的问题,最终都得到解决,化险为夷。
陆炳良告诉我说,主索鞍拉索结束后,主索鞍上要建一间房子,把索密封起来,中间一间大房子,信号与通讯功能及供电系统,组成了两室一厅的房子。在和平年代还好,如果在战争年代,一座桥对军事很重要。所以南北锚完工后,除了维修人员,通常情况下不会让人进去。一座百年大桥,必将成为整个时代的实证,包括陆炳良向我描述的大桥建设过程。
“百年之后,我们这代人将灰飞烟灭,五峰山大桥将代替我们活下去。”
告别陆炳良时,他最后给我讲了这句很有哲理的名言,这哪像是个嘴笨的理工男,如果给他更大的舞台,他一个人可以导演一台精彩的大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