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峰山大桥项目部这个大家庭,分散在五个点上,有的在东霞寺,有的在绍隆寺,像五根张开的金手指,合起来又像一个有力的拳头,他们凝聚的力量让一座桥从此岸到彼岸。桥和寺庙都是渡(度)人的,这两者的喻义,都是让这个世界走向光明美好。


  初进项目部,首先进入视野的是清一色的活动板房,来工地的新人对情况不熟悉,如果不看房间的编号,一不小心便会进错了门。

  除了招待所外,每间活动板房的主人,大多是固定的。

  招待所专门为走进大桥的客人或者家属临时入住准备,有中铁大桥局武汉总部来的,有设计院的专家,有兄弟单位前来技术支持的工程师们,有院校来的实习生。

  工地上的招待所再怎样,条件自然无法和酒店比。但来者都是客,为了让每一个来工地的人有家的感觉,招待所除了为客人准备了必备的生活用品,空调、热水、网络全都有,但他们自己住的房间条件要差得多。

  这些简陋的活动板房起码要住4年,大桥竣工之日,便是拆除之时。

  活动板房春秋天还凑合,一冬一夏够呛。夜里谁要打个呼噜,声声入耳,那呼噜声跟着外面的风声,带着哨音,从这头窜到那头,对睡眠质量差的人来说,备受煎熬。

  一分部的宿舍区都是一层,二分部第10幢和11幢是两层楼。住一楼的人就得做好思想准备,楼梯和走道都是钢板焊的,上楼的人不管有多小心,强大的金属声都由下而上,“咚咚,咚咚,隆隆,隆隆”的声音如同铁锤子在你头顶上敲打,震得头皮发麻,一直麻到心里。几年住下来,钢板楼梯锈迹斑斑,铝合金窗子卡死。

  工地上有人说,如今各式各样的纪念馆多如牛毛,但没有一座纪念大桥人生活场景的纪念馆,特别是纪念这样的活动板房,以及发生在房子里的种种故事。

  一分部、二分部、局指挥部、上海铁路局、铁科院这五家生活区都靠寺庙而建。一分部的生活区与绍隆寺只隔一道围墙,二分部的生活区倚在圌山脚下的东霞寺前方。

  五峰山地处圌山的后山,远看如伸开的五只手指,最后一根小拇指不知道哪一年被削平,建了高压电线塔。这五根手指头矗立在长江边,也不知道等了多少年,终于等来了来建设五峰山大桥的五个项目部。

  大拇哥中国铁路上海局集团有限公司五峰山长江大桥指挥部,食指二拇哥铁科院中铁大桥监理联合体连镇铁路监理站,中指三拇哥中国中铁大桥局连镇铁路项目经理部,无名指和小指这两位四拇弟分别是中铁大桥局连镇铁路项目的一分部和二分部,一分部是大桥局四公司,二分部是大桥局的二公司。

  为了把五峰山大桥建成精品桥梁,这五位好兄弟走到一起,手指一张开像五个山峰,五指并拢握一起,像一个坚实的拳头,它们皮连着肉,肉连着筋。都说十指连心,这五指,一指动,四指皆动,正所谓:一枝动,百枝摇,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五指心连心,在1600多个日日夜夜中,捆绑在一起。

  五峰山大桥选址几十年前就圈定在圌山北边的五峰山。许多人都知道圌山的传奇,这座有王者之气的山,王气已飘荡了千年。中铁大桥局连镇铁路项目中标不久,在2015年的11月26日,打头阵的陆炳良、金玉林和辛海宁先来到这里选址建生活区。

  上千号人的工地,吃喝拉撒离不开水电,这里离大港镇还有一段距离,从别处拉线过来很不现实,要增加一笔不小的开支,而从两座寺庙通电接水,省心省力。

  第一批进场的人总是最苦的。施工地点在江边上,生活区一不能建在施工现场,二不能建在离现场太远的地方,更重要的是要能顺利地接上生活用水和电。

  有七十二洞之称的圌山周围大小寺庙的确不少,与二分部一墙之隔的绍隆寺是圌山一带最著名的寺庙,始建于唐宝历年间,于明万历十四年重建,原来是镇江金山寺的下院。相传金山寺原来有口幽冥钟,放在金山寺多年怎么也敲不响,后移到绍隆寺,叩击大钟,音量宏远悠扬,方圆数里可闻。一分部旁边的东霞寺更有来头,为东晋时代所建,奇闻更多。

  两家寺院解决了项目部的大问题,工地上的人对庙里的师傅们也非常的敬重,只要庙里有事,不问大小,随喊随到。

  僧人们说:造桥就是造福,桥就是渡。

  项目部的人员还没到齐,生活区的选址划定,局指挥部、四公司一部分、上海铁路局、铁科院监理站的生活区就建在圌山脚下的东霞寺。因为开始并没考虑上海铁路局指挥部进驻,没有规划他们的宿舍区,等他们进场的时候,没有宿舍,8个人只能到大港街上租房子住。负责南主塔施工的一分部四公司与局指挥部毗邻,上海铁路局和铁科院就建在对面,中间隔着一条水泥路。考虑到二分部二公司建设引桥部分,线路拖得长,离施工现场不能太远,生活区建在距五峰山2.4千米的绍隆寺边上,如果从引桥段施工道的山坡上翻过去,一刻钟就到达江边的南锚碇施工现场。

  整个生活区的蓝图就此铺开。建生活区,对大桥人来说是小菜一碟,三下五除二的功夫。尽管是大桥人临时的家,但在这里生活有几年时间,麻雀虽小,五脏六腑得俱全。

  中铁大桥局指挥部的房子编号从1号到5号,编成两个并排的同号,共11幢,最后一幢是食堂。一分部四公司从第7号开始编号,到第12号的食堂。生活区第一排房子上下两层,当办公区,前面是停车场,打横建一幢员工活动中心,中间留了几间招待所。食堂前面的一排是乒乓球室、棋牌室、党员活动室、职工书屋。

  走进员工食堂,目光与墙上的9个字的标语相迎:“像军队,像学校,像家庭。”饭桌像学生的课桌,排列整齐,到饭点的时候,办公室和从现场回生活区的人,鱼贯而入,排队打饭。项目部有些人并不能按时回生活区吃饭,比如司机和在现场加班的人员。不过也不要紧,同一个屋檐下,同一个锅里吃饭的人,每天的来去办公室人员心里都有数,他们会提前通知食堂里的师傅,给他们把饭留好。

  食堂后面有一块空地,派上了大用场,由传达室的李师傅种植,一年四季各种应时蔬菜从来没断过,前面已说过,不再赘述。

  齐刷刷的活动板房,一眼望过去横平竖直,人行道两边的山墙上贴着宣传标语,有“廉政建设,安全生产,质量控制红线,党员活动”,从开工到现在,根据工程进度和学习要求,墙上的标语不断更新。这些文化墙,都是崔永兴书记的手笔。

  如果夫妻俩都在工地,活动板房的门前自然热闹些,女人们一刻也不肯闲着,白天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忙得热火朝天,下了班就开始花心思让门前繁荣昌盛起来。她们把食堂里没用的泡沫箱子、旧瓷盆、空饮料瓶子、塑料桶收集来,留着派大用场。五峰山的春天本来就花团锦簇,山上的中草药多达百种,她们约在一起上五峰山,挖野金银花、野薄荷、野兰花栽到这些瓶瓶罐罐里。施了肥,浇上水,阳气往上冒的三四月份,野金银花开始游藤,五六月份花开得一嘟噜一嘟噜的,摘下来晒干,自己舍不得喝,专门给丈夫去施工现场泡茶喝。

  房子与房子之间有一小块泥地,栽了些景观树,三月里有樱花树、杏花树、红叶石楠,五月有杜鹃花,八月里桂花飘香。

  东晋时的东霞寺距今已有1800多年的历史,当地人说,这寺院曾经是家庙。不过家国为一体,家庙也是皇庙,天下都是皇帝的,更何况是一家庙。唐宝历年间是“显孝褒亲院”,宋嘉定前改名叫东霞寺。清末圌山诗人吴芝山《东霞寺》诗中有“谁飞锡杖到圌东,衣钵相传宝志公,唐勒碑文留御篆,老松鳞甲撼秋风”之句。寺中大殿有两根房梁,直径1.1米,长9米,后不知所踪。冥冥中似有天定,那两根大梁无端消失,五峰山大桥项目部来了,他们要在江上拉两根1.3米直径的千米长的过江悬索,不正是把东霞寺的两根1米多直径的房梁找回了吗?江水之上的索,正是桥的脊梁骨,庙里的大梁与桥上的大梁都应验了度(渡)人之说。据说乾隆皇帝下江南,每次来,都会到圌山脚下的东霞寺参拜,寺里的天王殿至今还在。

  东霞寺和绍隆寺各有千秋,只是东霞寺香火远没有绍隆寺旺。这两个寺庙,最大的靠山是圌山,山中的王气经年不绝,绵绵延延飘荡数千年,是历代帝王将相向往的神秘之地。

  如今因为这里有了桥,两家寺庙都在争相扩建。

  每天早晨走出活动板房,抬头向右前方望去,圌山上的报恩塔映入眼睑。晴天雨天雾天,景致各不相同。太阳还没升起的时候,走出项目指挥部的大门,向左,一条路通向圌山公园的广场,也通向绍隆寺路;向右,只有一条小路,通向近在咫尺的东霞寺。东霞寺倚着圌山,项目部又倚着东霞寺,这里白天寂静安然,夜晚风清月朗,受东霞寺的庇护,得天独厚,独立卓然,从开工以来,一直顺风顺水。

  当万道霞光从山那边升起,湖蓝色的天空上,絮状的云盛开成一朵朵洁白的棉花。太阳像个大气球,在霞光和云朵的簇拥下,爬上东霞寺的天王殿,深情地抚摸着殿外的黄墙黛瓦。项目部的活动板房沐浴在霞光之中,更显庄严肃穆,大门口的三面旗帜,在风中飘展,飘展出大桥人在施工现场的所有信念,他们每天从这三面旗帜下走过,走向江边的施工现场。这三面旗帜,成为工地上的三个标杆。中间一面是五星红旗,左边是中铁大桥局有限公司的旗帜,右边是中国中铁集团的旗帜。生活区的上空,阵阵鸟鸣声能把哪怕瞌睡如山倒的人从床上拖起来,它们在朗声喊:“好起床了,好起床了,开工啰,开工啰。”

  春天的圌山上满目青翠,阴天的时候,山上云雾笼罩。傍晚时分,劳累了一天的大桥人从现场回到生活区,晚饭后便不想动弹,巴不得马上爬上床,四肢才能得解放。而在生活区办公室坐了一整天的人,肢体僵了一天,腰酸背疼,他们吃了晚饭后不约而同地朝夜幕下的圌山奔去,来回走差不多6000步。回到生活区,冲把热水澡,总算是解了一天的乏,接着再干白天根本没有时间做的各种施工方案、技术指导书。而那些在工地现场奔跑了一天的人,有些早早进入梦乡,他们每天要起早去现场。

  局指项目部的生活区里,最引人注目的巨型牌子在三拇哥局指挥部与四拇弟四公司食堂之间,那里有一块巨型展牌。上十几级台阶,竖着一块天蓝色的大牌子,每一位端着碗到食堂吃饭的人,都要与这块巨型的牌子相见。这牌子上的大幅图是镇江五峰山长江大桥的模型,傲立在蓝天白天下,悠悠江水流向无边无垠的天际。巨型牌子下面有一段文字,我想,所有走进生活区的大桥人和外面来参观的客人,都曾默念过牌子上的每一个字:“6406米的大桥横跨长江,总荷载和设计时速大大超过了日本的南备赞桥公铁两用悬索桥,放眼全球,国内外没有现成的经验可以借鉴……”

  这块牌子经过3年多的风吹雨淋,颜色掉了不少,许多来到这里的客人,都曾在这里留过影。他们目视着前方的12幢活动板房,目视圌山上的龙脊山岭,虽然站在局指挥部的生活区还看不见成形的五峰山大桥,但站在这里,可以看得见,在圌山的脚下,引桥像一条游龙,游向我们目力不及的远方。

  项目指挥部的食堂在左手,四公司的食堂在右手,最顶头打横有一排不起眼的房子,那是女浴室。食堂里做事的都是桥嫂们,她们人到中年,孩子刚上大学,在双方父母亲生活尚能自理的情况下,她们来到大桥工地陪伴丈夫。重活她们也做不了,只能在后勤做点轻松活。白天,她们的丈夫都在工地现场,踩着饭点回生活区,有时候根本不回来,饭直接送到工地现场吃。

  活动板房之间都有下水道,春暖花开的时候,下水道边上,野草蓬蓬勃勃。惊蛰过后,百虫竞走,蛇开始出动。天气一热,浴室开始忙起来,桥嫂们忙碌一天,汗出得多,端着脸盆去浴室洗澡,经常会遇到爬进浴室的蛇。初次看见蛇,魂吓掉一半,脸盆“哐哐啷啷”在瓷砖上跳,肥皂、洗发液散了一地。等到尖着嗓子喊家里的那个人到现场,那家伙早没了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于是安慰道:“不怕,不怕,它的魂怕是被瓷盆声吓掉了,不敢再出来吓人了,不怕,不怕。”

  后来桥嫂们进浴室,都会本能地朝地上看三遍,在斗大的浴室四角多望几眼。

  而与绍隆寺毗邻的二分部二公司生活区的家,是另一番景象。天黑下来的时候,如果项目部不开会,沿着门前的那条水泥路,往东走几步就是绍隆寺,往西走好远的路,通向山外面的大转盘。往大转盘方向走,让人心焦,走得越远,对远在家乡的妻儿老小们牵挂越多,想得肠子快打结,也无济于事,无论走多远,还是要往回走。只有少数夫妻俩在工地上的人才会漫无目的地走,无论走到哪,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就算走到天边也是家乡。

  二分部生活区门前的电子门由两位职工看守,24小时分成两班。电子门除了上下班时间开着,其他时间都关着。步行的人从侧门进,隔壁有个当地人开的小超市,小超市卖的东西不算贵,一条小毛巾5块,大点的8块。我到工地的第一天忘记了带毛巾,买了8块的毛巾,洗脸的时候,沾了一脸的绒毛。超市也只有晚上下班的时候有点生意,民工们要来买点生活用品,1块钱的打火机,几块钱的方便面、草纸等。民工和店主讨价还价的喧哗声经常引来守在店门口的那条黄土狗的不满,那狗恶狠狠嘶吼,照例被店主人骂得狗血喷头:“瘟狗,吼什么吼,真要把你的狗眼挑出来当下酒菜了。”于是,狗乖乖地夹起尾巴,踱到墙角落低头认罪。

  去绍隆寺散步,成为大家的首选。夜晚的绍隆寺,大雄宝殿隐在黑暗之中,比白天更庄严肃穆,空气中香火味弥散,让散步人的心顿时安详。他们在绍隆寺走得多了,值班室的人也认得,从侧门进去,往庭院深处走去,没有灯光的地方,哪里有台阶,有多少级,都知道。第一次跟门卫王俊峰和另外两个人去绍隆寺散步,听他们讲到后山有三口小窑洞,那是寺院里很神圣的地方。跟着他们往后山走,七绕八绕来到那个神秘的地方,果真有三口土窑,倚着山体而建,每个洞里黑乎乎的,地上有灰烬。离洞不远的地方整齐地堆了许多劈成小段的木柴。借着手机的微光,看见洞底部有炉膛,下面一个小坑。这个神秘之所是往生的僧人坐化升天的地方,后来当地不少百姓也到这里来往生。在他们病入膏肓还有一丝生息时住进寂静的寺院,安详地等待寿尽的时刻,然后就以这样的方式往生,骨灰就放在寺院专门设的灵塔里,供后辈人祭奠。

  王俊峰是河南人,40出头,当兵退伍安置到二公司做了一名大桥人,原来也在工地现场,本不应该看传达室,后来因为得了严重的胃病,项目部才照顾他看传达室。传达室事也不太多,他上夜班的时候捧起了专业书,报考安全员。他对我说:“在传达室虽然轻松,但还是想到工地一线去,如果考上安全员拿到资格证,到现场去多有意思,可以和大家在一起,精神面貌也要好得多。”

  一个工地人,如果不到一线去,一点劲都没有。王师傅是这么认为的,许多坐办公室的人也这么认为。有时候我夜里去现场跟班,从侧门出去,正在看书的王师傅给我拿电筒带上,嘱咐我去工地的山坡很长,草丛中有蛇出没,天梯太陡,一定要注意安全。就算不在现场,每个工地人都习惯把安全挂在嘴边,念在心间。

  当初二分部的当家人杨柳青来这里选址建生活区时,一眼就相中了这片地,坐北朝南,门前一条大路直通山外。不仅是靠寺院,更重要的一条,这里地势高,如果遇到洪涝,这块地怎么也不会被淹到。

  事实证明杨柳青是对的。决定在这个地方选址,杨柳青带着安全总监张伟在周围转了好几圈,详细规划,把项目部建在地势最高处。在后来多少次暴雨的洗劫下,整个生活区的下水道通畅无阻,没有一处被淹过。周边只有三户人家,这三户人家后来都成为大桥人的朋友,他们家有什么困难,只要吱一声,项目部的人很快帮着解决,而他们家在山里养的鸡有了鸡蛋,也会给项目部送些过来。张伟说,工地每到一个地方,就要和当地人交朋友,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要有敬畏之心,千万不能搞破坏,这样的话施工过程中才能一切顺当。“一个合格的领头人,如果自己住的生活区都弄不好,还配当项目负责人?”杨柳青对这个地方非常满意,尽管他住在项目部的时间并不多。项目部的事务他都放心地交给二把手杨忠勇全权负责,而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开拓二公司的新业务,有重大事情才回来。在他的带领下,二公司近两年的效益从原来的亏损到现在盈利,这与他在外面的钻劲与闯劲是分不开的。

  第一次走进二分部是在2018年1月25日的早晨,一场大雪让大桥人暂时停止了脚步。从24日夜里11点多开始下雪,在人们进入梦乡的下半夜,雪一直没有停止。

  早晨出门才发现,大地白茫茫一片。

  中午到达生活区,正赶上饭点,把行李放在6103房间,在辛海宁书记的带领下直奔食堂,正好大杨总和小杨总全在,两个人边吃边谈工作,辛海宁书记一一向我介绍。小杨总讲话的节奏特别快,思维敏捷,跳跃性极强,说着说着,就把工地现场的事和当前国家大事扯在一块讲,一群年轻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在工地住的时间久了,发现一个规律,每到吃饭的时候,只要大杨总回来,和小杨总在饭桌上坐定,他们俩身边就围满了年轻人,默默地吃饭喝汤,听二杨说话。

  二分部的生活区呈正方形。进门左边是停车场,边上是职工食堂,门朝东。烧饭的师傅是从当地请来的,一日三餐,早晨有大米粥、馒头、包子和油条等,经常换花样。每人一个煮鸡蛋,或有香干红汤面、葱花鸡蛋炒饭,蒸箱里蒸着黄瓤山芋,食堂管理员刘凤腌的萝卜干、雪里蕻咸菜用红大椒炒得脆脆的。

  进门的右边是宿舍和办公区,宿舍共6幢,坐东朝西,紧挨着坐北向南的办公室。办公室上下两层,一层是办公室、安环部、质量部等科室,二层是书记办公室、生产部、工经部、财务部等科室。办公区的门前是一个很大的篮球场,大杨总的办公室兼卧室就在篮球场边上,门朝西。好在他回来的时间并不多,朝西的活动板房,夏天太阳西晒,冬天西北风猛吹。办公室的年轻人劳累了一天,有时候下班后换上运动装,在球场上酣战一番,各部门都有人来观战,在球场边当起了临时裁判员。局指挥部与四公司都没有球场,他们偶尔也会来搞个联合比赛。安静斯文的辛海宁书记通常站在一边观看,从来不加入球队。不过他很爱足球,微信头像就是一个外国的球星头像,与他本人斯文的性格一点也不像。

  清晨,天微明,各种鸟敞开嗓子在生活区呼朋唤友,特别是在烟火气息重的食堂上空,它们叫得更欢畅。食堂周围有波尔羊的膻腥味,有狗花花、小黄、欢欢和它的一群儿女们的味道,更重要的是有米粥、包子、山芋和煮鸡蛋的味道,从食堂半掩的铁皮门内窜出来,勾引着鸟们收拢飞翔的翅膀,降落在食堂门前的停车场的空地上,它们睁着好奇的眼睛望着食堂里进进出出的人,清一色的蓝色工作服,手中不锈钢的饭盆,在晨曦中闪烁着光芒。无论鸟们怎样呼唤工地上的人早点起来,聒噪声恨不得将生活区的活动板房抬上半空,工地上的这群年轻人也永远睡不醒。食堂考虑到办公室的年轻人晚上加班做事,早上喜欢睡懒觉,早饭时间通常延迟到上午9点才算结束。南边的活动板房是会议室,靠路边,坐南向北。会议室的门白天很少打开,各部门的管理人员白天要在现场,只有晚上才有时间开会。会议可长可短,遇到棘手事,这会要从晚上6点一直开到午夜才能结束。

  最北边与食堂毗邻的一块空地上,有几样健身器材,被风雨剥蚀,鲜艳的颜色不在,有些地方生了锈。除了办公室人员,大部分人都在工地现场,从早跑到晚,哪有闲空健身,所以,这些器材就成了摆设。办公室里的年轻人工作之余,都缩进宿舍里或睡觉,或捧着手机玩游戏,更没人往健身器材场走一步。

  健身器材最北边是淋浴房,有一次办公室的小姑娘进去洗澡,随手关门用力猛了点,结果锁的保险自动落下,等洗完了出不来,把她急坏了。等人帮忙把门打开,那澡真是白洗了,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她急得汗珠子直滚。

  墙角落边有一只很大的铁丝笼,成为一只波尔羊的家。原本两只羊一起养,其中一只在第二年清明节前后上了西天,这一只活了下来。羊今年2岁多,开工的时候抱来,刚断奶不久,尺把长,刘凤理所当然成了它的奶妈,找来只奶瓶,一点点喂,一直喂到它会吃杂食才断奶。食堂里倒剩饭菜的泔水桶放在边上,波尔羊不吃这个,它要吃菜叶子和草,青豆角子,如果能再来点黄豆、玉米之类的干粮,对波尔羊来说再好不过。可是工地上除了钢筋混凝土外,实在找不到波尔羊想要的粮食,况且工地上的人一个萝卜一个坑,各人有各人的事,忙得火烧眉毛,哪有精力顾一只羊的伙食问题。天晴的时候,波尔羊拴在小房子的门口,老老实实,安安静静,雕塑一般地站在太阳底下等待。波尔羊的衣食父母刘凤每天从上灯忙到熄灯,项目部几十号人要吃饭,开饭的点一刻也不能耽误,对于这只羊的伙食,她通常随心所欲地喂它,给它什么就吃什么,不挑三拣四。春暖花开的时候,传达室的王师傅也会把它牵到项目部门口,拴在有树荫的地方吃点青草,算是为它改善一下伙食。

  生产经理胡铭说,走南闯北这么多年,每到一个工地猫和狗绝对少不了,有些是人带到工地上来的,有些是从别处打食过来的野猫野狗。食堂成为它们的生活中心,吃饱喝足了随便找个地方在太阳底下打盹。开始的时候它们会和工地上的人保持距离,绝不敢越雷池半步,时间久了,见没人伤它们,越发胆大起来,会跑到项目部的办公室里,猫们会选择一张没有人坐的椅子跳上去,毫不客气展开四肢呼呼大睡半个下午。年轻的姑娘小伙子把它们当成了自己的宠物来养,找来纸箱子旧报纸放在桌肚底下,就成了它们的家。他们的抽屉里总会有火腿肠之类的吃食,工作累的时候,剥一根扔到桌肚底下的纸箱子里。它们吃完舔舔嘴和爪子,以自己的方式和临时主人缠绵片刻,从活动板房的窗子口跃到空旷的篮球场上嬉戏。

  工地生活简陋了些,但也得像居家过日子一般,麻雀虽小,五脏六腑俱全。动植物在这里并不仅仅是盘中的菜,更多时候它们充当着工地人的伴。单调清苦的工地,有了它们的声音,工地才更像工地的样子,日子过得才算有些滋味。除了猫和狗,二分部的电工班长周达斌还养了一群鸡鸭鹅,下班后,别的人会摸摸扑克牌,他这个鸡司令要忙着喂食。春节过后,光秃秃的五峰山上开始生芽吐蕊,去工地现场的那条天梯被野花野草点缀成两条长长的彩带子。这条天梯是工地人回家的天路,四季景不同,从初夏开始,一种叫一年蓬的植物奇迹般长出来,长得非常有气势,高高的枝头上,米白色的花开得像天空中的云朵,落到大地上的雪花。无论是站在南锚上方远观,还是零距离走在梯道上,这条一年蓬的花道,让所有从这里走过的人魂牵梦绕。一直到冬季来临,草木被寒霜收去全部的光华,五峰山才正式开始休眠,蓄势等待春天。但生活区的大桥人,没有春夏秋冬的概念,根据工程进度需要,冬天里就要把来年春天甚至夏天的施工计划安排妥当。在冬季一次次的调度会上,就开始计划着春季里的施工。

  忙完了工作上的事,才能计划着下班后找点事做做,打发山里空寂的时光。过年用过的空纸箱子要存起来留着做鸡崽的窝,等到开春的时候,他们到集镇上买来鸡崽,在活动板房的最北角开辟出一小块地,开始养鸡事业。这些活通常由工地上的女人们来做,男人们很少有这个耐心,累了一天回到宿舍,他们最想的是能几个人围在一起,把食堂里打来的饭菜往桌上一放,从床底下摸出15块钱一瓶的牛栏山酒,直喝得脸红脖子粗,大脑开始迟钝才各自散去。

  鸡们和工地现场的每个节点一起,共同长大,长出气势来。对于这些动物的归宿问题,工地上的人自有打算。

  项目部一年到头经常有客人来,有职工家属,有外单位来谈业务的,有上级部门来检查工作的领导。走马观花似的,川流不息。工地上的这些生灵们,自然派上了大用场。每逢这个时候,食堂的厨师便开始忙碌起来,到围墙外面的树林里抓鸡,拎鸭子,再到食堂门口的花池子里拔几把菜蔬。上菜的时候,把这些有别于菜市场买来的熟食菜背后的来历一一道上,此时,无论是招待的主人,还是被接待的客人,都赞不绝口--一个字“好”,两个字“很好”。

  墙角落边的波尔羊目视着它的伙伴们从眼前消失,双目放空,无喜无悲,一对弯弯的犄角上凹凸不平,因为它太想挣脱被束缚的生活,渴望自由。如同工地上的人一样,渴望回到家乡但回不去,是同样的心情。它像雕塑一般在工地上站成了一道风景。工地上的人说,这只羊,它从来不吱声,安静得像个尊者,谁走到它的面前都是温文尔雅,目光温柔,或低头沉思,或昂首向天。工地上的人说,这哪像是只羊,分明是位高智商的思想者,这只羊像五峰山一样,大音希声,一肚子的智慧。

  随着工期的进展,波尔羊越长越高,膘肥体壮。至于它今后的命运,工地上的人一致认为,羊代表着祥和平安,它每天站在那里,目送着工地上的人,寒来暑往,它已经成为这个大家庭中的一分子,一个或大或小的工地上,少什么都可以,不能少这只羊的存在,哪怕是工程结束了,谁也舍不得杀掉这只陪伴他们好几个寒暑的温柔的羊。

  总之,项目部评价这只羊的人越来越多,也越来越玄乎。它呢,活得像个神仙,站在这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被人供养和敬仰着。有时候,他们会走近它,凝视着它温婉的样子,然后心满意足地离去,从来没有人嫌弃过它的膻味。包括我这个不常去项目部的外来者,也受到它的启示,只要去工地,总会不自觉地走近它,摸一摸它坚硬的犄角,蹲下身子和它打声招呼。而它呢,拖着脖子上的绳子,慢慢走向我,低下它的头,把犄角伸到我的面前止步,直到我站起来准备离开,它才抬起头,目送我远去,而我从来没有给它一口粮食。在大家都在讨论这只羊的归宿时,工地上有个职工说:等工程结束我们撤离工地时,把它牵到五峰山上放生吧,让它成为大山里的羊也许更好些。可是又有人觉得,这五峰山上,到处有人在行走,万一它被人发现,反而成为人猎杀的目标,人们会认为它是一只野羊,反而变得珍贵起来,那么它不是更危险了。

  谁也不能裁定这只羊最终的命运,如同谁也不知道大桥人到哪一年哪一月才能结束他们漂泊的生活一样。他们像大地上的候鸟,天南地北不停迁徙。如果说候鸟迁徙是为了温暖,那么工地上的人却不是,他们把背影留给家乡的亲人们,把身影留给每一个工地现场,为了生活不得不迁徙到一个他们并不愿意去的地方,只为了家和家以外更多的责任与担当。

  我住的6103宿舍在宿舍区的最后一排,隔壁6102是总工李奔琦,6101是吴平林和蒋姐两口子。来工地第一个就遇到蒋姐一家子,一回生,二回熟,每次来工地,蒋姐都记得我上次来的时间。

  蒋姐在工地上负责招待所,只要有客人来工地,她得到书记的通知后就开始提前打扫房间,换床单被套,准备好牙膏牙刷等生活必需品。闲来无事,蒋姐在宿舍门前的方寸花池子里撒了菜种,又弄了许多泡沫箱子放在前一排活动板房的墙根下,从五峰山脚下背了些土来,种上了各种时令蔬菜。

  在工地上,吴平林是让所有人都羡慕的一家子,他是顶父亲职进大桥的,如今儿子也在大桥测量组工作。在大桥工地上,像他们一家桥三代的家庭有很多,但能像他们一家这样都在同一个项目上的却极少。根据工程需要,绝大部分家庭都被迫分在不同的项目部,真正是天各一方,聚少离多。

  聪明能干贤惠的蒋姐后来离开了丈夫和儿子,远去浙江舟山的项目,这是后话。

  晚上5点半准时开饭,工地现场的人陆陆续续回到生活区去食堂吃饭。在办公室坐了一天的年轻人电脑来不及关,到宿舍拿了碗奔向食堂,吃完饭后大多数是开会,如果不开会,白天没完成的工作晚上得继续加班完成,每天的事一桩接一桩,事赶着事。

  造桥的人,走过一村又一村,翻过一山又一山,处处是家,处处无家,但他们习惯了这种洒脱的行走生活,是骨子里豪情万丈有血性和气度的一群人。历史走到今天,回首往事,这些共和国的建设者们,把心血和汗水洒在千山万水间,连同他们的精力和智慧一起奉献给了中国的桥梁事业。一个地方的历史就这样和我们民族的历史紧紧地融合在了一起,国家的历史也正是通过地域性历史文化展示得到全息体现。社会通过导向性历史文化追求,在历史探寻中碰撞意识和情感、传统和现代,感恩意识,助推着整个社会的大发展大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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