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有颗星,地下有条命。天上的星星数不清,地上的星星在江上飞。


地上的星星徐飞


  徐飞的测量团队共8人,他是组长。

  前期刚进场的时候,图纸复核计算量特别大。每个边,每个角,每个圆弧,都要算成点的坐标,把这些坐标,还原到现场去放样,比如模板,误差不能超过1厘米。白天要去采集现场的数据,晚上回来算误差,在现场就要调准,在规范范围以内,不能有误差。

  徐飞说,任何一个工程,测量是第一位,每一个步骤都离不开测量。就拿南锚碇来说,仅图纸上的点,从上到下有七八万个,我们就要算出七八万个坐标,每一个点都要核准它。仪器架在山坡上,我们的团队站在山上,对南锚上的300多根锚杆都要调到位,每个点的误差不能超过5毫米。调好几个月时间。在施工过程中,风吹,打灰时搅拌泵的振动,太阳的热照射,锚杆都会慢慢变形,我们就要测量出数据,然后再慢慢调整复原。

  越是遇到下雨天,越是有危险,越需要我们去测量是不是稳定。通过数据分析,把最新的情况汇报给领导,还要出资料报监理,让他们审批,验收,出报告。像工程部做资料也要加班,他们是内业,而测量团队是外业与内业都要管,因此会长期熬夜。

  “下雨天可以测量,大雨天不行,不是考虑人的因素,而是仪器太精密了,大雨天容易受潮,在野外测量,没有保护仪器的措施。小雨天打伞,但不是给人打的,仪器是我们的‘心肝宝贝’。我们感冒了可以换人,但仪器感冒了无法换。”

  徐飞这一组有3台仪器,配备在3个小组里,忙的时候3台仪器根本不够用。郁文引桥那边,施工线路拖得那么长,调锚杆专门需要1台仪器,另外2台仪器跟着人到处跑。

  工人都怕干返工的活,事实上也返工不起,如果我们的测量数据不准,工作不细心认真,那可是大事。

  从开工的初期测量,到现在的有条不紊,测量组不分昼夜在野外工作,人手不够,实习生加入测量行列,他们还不太懂,徐飞需要手把手教他们做,从现场安全到仪器的使用,都要一点点教会他们。

  “我的那些兄弟们,个个都是宝,他们的工作,不是用钱来衡量的。不能有情绪,如果因为情绪记错了一个数字,会造成不可逆转的工程大事故。科技虽然发展了,人工智能化,但有些事还得靠人来操作。我们从早到晚都在现场,冬天冷,夏天晒。测量没有专门的资料员,所有的资料得靠我们自己做,测量太专业了,资料员做不了我们的活。”

  那一年在福州大桥,徐飞带了一批桥校毕业的大学生,他们一点基础都没有。徐飞害怕他们测错了,晚上回到宿舍,把他们测的数据一个个核对,第二天哪一个组干的活是什么,全部分类好。那时候每天都是午夜才睡觉,第二天5点就起来,那段时间失眠严重,压力太大了。带这10个学生,最后挑选2个留下,别的全部到别的单位去了,现在他们中有的已是总工等负责人。

  按照公司的传统,刚分来的大学生,都要到测量组待上大半年,到实验室待半年,然后才回到原来的专业岗位。测量是结构尺寸,通过专业的测量手段来控制整个施工过程。

  现在都专业化了,管得细,以前的测量员什么都管,现场技术员不够也要去,实验也参与。比如实验室,钢筋加工厂,要多跑跑。现在的年轻人不这样,比较懒散,打游戏浪费了大量的时间。以前在工地经常手算数据,连电脑都少。现在的年轻人接受新事物很快,但缺少耐心,容易粗心,他们机会多,流动快,连环跳着换单位,要跳个几年才能稳定下来,积累了不同单位的经验。

  徐飞说刚参加工作的时候,没人教。一般都是师傅在计算的时候,他在旁边偷学。所以在他正式带徒弟的时候,对他们要求严,告诫他们学的东西永远是自己的。有个徒弟现在在北京,参加过南水北调工程,请徐飞到北京去转转,这一说就是10年,徐飞一直没有机会去北京。家都回不去,哪有出去闲逛的心思。再说他们都当了领导,也忙。

  “现在记忆力差了,前面才做的事,屁股一转就忘记了。以前工作能记许多个数据,现在至多只能记一两个。主要是压力大。”

  徐飞现在的爱人有时候来工地探亲,儿子牛牛才刚刚会走路,淘气得很。孩子闹腾的时候,直接影响到徐飞的思绪。测量这活,心一定要静,还不能被外界打扰。计算数据的时候,好不容易有思路,中途如果有电话要到现场去,出去跑一趟,至少2小时,等再回来计算的时候,全部得从头开始。所以计算数据,一般都是晚上加班。

  越大的工程越烦琐,大家都在关注这事,铁路的质量国家要求很高。测量地面承台桥墩沉降点,每次用电子水平仪测,刚开始每月测一次,现在是每周测一次,精确度是0.1毫米,而我们的仪器精度是0.01毫米。

  桥墩上面要铺铁轨,高铁的速度快,要平稳,不能有高低差,不再下沉才能铺轨,这样火车行驶中才能平稳不晃动,像坐在家里一样。打混凝土,房建与桥建不是一个等级,桥建的混凝土黏度大,要求高,尤其是高铁桥墩的混凝土。

  测量要走很远的路,一般工地离生活区至少2000米,以前去工地都是靠两条腿走,还要背那么重的仪器。现在有电瓶车,有时候可以搭人家的顺路车去现场。

  徐飞1980年出生,毕业于徐州师范大学工程学院,现在改成了江苏省师范大学,读的是大专,后来在长沙理工大学读土木工程专业函授。父母都在徐州老家,父母说徐飞等于是出嫁的闺女,一年回家不到两次,而姐姐却成了家中的“儿子”。虽然是“80”后,但他说自己长得比较着急--显老。

  “我以前非常白,现在晒黑了许多,而且头发大把掉,早就开始秃顶。”在同事们眼中,徐飞性格特别好,对同事好,对老婆特别好。

  虽然镇江离徐州老家很近,但交通很不方便,早晨8点从工地出发去镇江车站,坐汽车到徐州新沂,要到晚上10点才能到家,转车特别麻烦。

  2015年10月徐飞到工地,锚碇边坡开挖,很忙。圣诞节孩子还没出世,到26号才出世。回家一趟太难了,买票都来不及。老婆上班一直上到进产房前一天,家里人把她送到医院,才给徐飞打电话。老婆在产房疼了一天还没生,徐飞在路上心里七上八下,祈祷他们一定要母子平安。

  “2014年10月份,我妈脑出血,我回不去,医生通知手术,家里人拿不定主意。妈妈身体本来就不好,血压高,只有七八十斤。到医院时高压230,又是冠心病。医生不敢给妈做手术,说万一搞不好下不了手术台,建议保守治疗。妈妈昏迷不醒,一直在讨论要不要手术。我爸慌了,一直在哭,姐姐打电话来让我这个唯一的儿子拿主意,他们怕万一妈妈在手术台上永远醒不过来,连见儿子面的机会都没有了。等我赶到家才签字。”

  “当时我就在妈妈头边上喊,妈,我回来了,我回来了,快点醒醒。”

  徐飞说,那几天他每天感觉魂都丢了,活得像行尸走肉,如果妈妈再也醒不过来,他感觉自己是个罪人。

  妈妈在徐飞的声声呼喊中,开始轻微地动,总算醒过来了。

  “现在妈妈偏瘫,但总算活过来,我爸伺候她。”

  自然界的力量很神奇,南锚碇前面的那个边坡,当时开工时想炸都困难,这两年风化程度很重,边坡风化快得很,加上雨一泡,一片泥。雨天的时候山坡非常难走,泥泞之中,在山上测量也特别危险。

  最近大雨,泥浆倒不可怕,最怕的是石头,把下面的排水沟堵起来,水排不出去。雨下得太猛了,工地上一片汪洋,深的地方快到膝盖。

  工地上的人,身体累只是其次,最累的是心。工地上的生活区是一个相对封闭的小圈子,与外界接触相当少,一个工程几年时间就结束,很快就换到别处,没有交际,没有亲人在身边。

  “我们和社会好像隔了一堵墙,一个在墙内,一个在墙外,我们也走不出去,人家也走不进来。就是与同事之间,相处的时间往往只有几年,工程一结束各奔东西,许多人一辈都见不到。这几年还好些,人员紧缺,工地多,人少了,只要闲下来就被抽调走,但是临时性帮忙,很快就又见面了。现在工地上人员流动得很频繁。”

  徐飞坦言,这是一个一切向“钱”看的时代。以前工地上的老一辈职工们,还谈奉献,谈主人翁思想,现在没有人谈这些,说出口会让人笑的。在这个经济时代,特别是年轻的一代人,生活压力,买房压力,成家压力,叫他们怎么能不谈钱呢?

  因为性格,因为不同的价值观,徐飞与第一任妻子分手。因为疼痛,我不敢触及徐飞和前妻从大学同学到走进婚姻殿堂,到在不同工地的凄风苦雨,最后分道扬镳的过程。他们的女儿,他很久都无法见到。工地上的同事曾开车送他去过南通看女儿,心酸不已。

  2019年3月,徐飞回了趟家,把老婆孩子接到工地来。再次见到徐飞年轻的妻子,我吃了一惊,她与一年前相比变化太大了,一头乌黑的长发剪了,一件玫红的中长羽绒服裹在纤细的身上,更显得高挑。一年前的寒冬腊月,大雪纷飞,徐飞年轻的妻子抱着蹒跚学步的儿子牛牛,面黄肌瘦的样子,在2018年的夏天,她还是一头盈盈长发,只是人精神萎靡得很。一个人在家带孩子,远离丈夫,虽然不上班,但也够呛的。儿子牛牛越来越大,已经知道帮妈妈分担家务,以前他们到食堂打饭,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拿着饭盆,很是吃力。现在徐飞到食堂打饭,儿子拿着饭盆在前面走,他要自己打饭,食堂的打饭窗口高,儿子踮起脚往上攀,却怎么也看不到里面。徐飞把儿子抱起来,让他看窗口里面的菜。一盆饭,一盆菜,爷俩一前一后回宿舍。为了给儿子增加营养,妻子在电磁炉里烧了鱼汤。一张小桌子上,三只饭碗,三菜一汤。儿子已不再需要跟在屁股后面喂饭,自己捧着小碗有滋有味地吃。


江上的星星老余


  还没认识老余的时候,以为他真的是个老头,后来从二公司测量组负责人徐飞那得知了老余被冠以“老”的由来。

  生于1980年的老余是四公司测量组的余国元,大家习惯叫他老余。对测量这活计,套用徐飞的原话来诠释这个行当的苦:“我们干这行的,个个都长得一副朝中‘老宰相’的模样,要么是黑头发掉得差不多了,成了‘地中海’,要么就是脑袋像‘白头翁’。”老余的“老宰相”模样就是标准“白头翁”。

  老余块头小,小头小脸,也不知道是长年跋山涉水的缘故,还是天生就长不胖,脸色黄,剑眉,左嘴角长了颗黑痣,干瘦干瘦。人一瘦就更容易显老。工地上像老余这样的“白头翁”有很多,从总指挥长,到一线的职工,“白头翁”的名单有一大长串。40岁没到的老余,黑头发已不多见,如果他的脸色不那么苍白,他看上去并不算有多老。苍白的原因还有长期夜班,晒不到太阳。这张苍白的脸上,始终保持着柔和的谦卑,讷言而不失大静气。有人说他说话像蚊子叫,走路都怕踩死一只蚂蚁。

  当他安静地坐在我对面,我才发现在江上的猫道、钢梁段等地方见过他许多次,才知道他就是正月初八夜里在江边遇到的那个人,后来在边跨钢梁上再遇到,在4号主塔的升降机上也遇见过他。老余背着的那个筒状的大红色箱子,是测量工具专用箱,是每个测量人员出场的标配,除非下雷暴雨,老余出现,总能看见他背上的标配,这红箱子就像长在他身上似的。背着红箱子的老余,经常出现在几十个不同方位的测量点,根据工程的需要,这些测量点有的在江边的码头上,有的在近200米高的主塔上,有的在五峰山半山腰上的灌木丛中,大多数测量点根本没有路,所有的测量员都得靠爬。特别是在灌木丛中,夏天的时候会有蛇出没,蚊咬虫叮是家常便饭。冬天的时候,叶枯枝断,上山的时候连手都抓不住。老余像背着书包上学的小学生,小巧的身影在苍茫的大山里,在辽阔的江上,像坠落在人间的星斗闪烁着。

  要到指定的测量点去通常无法从正常的施工道上走,没有路走,只能从很危险的地方爬上去。升降机稳稳地停在钢梁施工段,把我和老余吐在临边上。老余背上背着重重的“壳”开始往上爬,他要翻过横七竖八的钢管、支架、横梁,从狭小的空间里挤着往上攀。背上的红“壳”严重影响了他的爬行速度,他得先把“壳”取下来,小心地举过头顶,托到上面平稳的地方,然后再爬上去,再举“壳”。好在他长得小巧,如果稍微胖点的人,根本爬不上去。

  从底下往上看,老余小得像只黑色的小虫子,在高大雄伟的钢梁上蠕动着。

  当我从施工通道上走到钢梁作业面上的时候,老余红箱子里的测量装备已架在钢梁上,食指在仪器上戳戳点点开始工作。

  测量点在钢梁的临边位置,这个位置不是正常的施工区域。临边没有办法安装护栏,我第一次站在钢梁边往下望时,魂吓掉一半。我的位置在江上180米高空处,那个险。江水波光粼粼,发着碎银子般的光,凝视久了会胀眼。当然,老余根本没时间望江水,他的眼睛吸在仪器盘上。站在钢梁边角的老余,背倚着大江,凝神贯气,安全帽下的眼睛清澈如水,帽子遮住了他的花白头发,并不显老气。在白色钢梁的衬托下,老余的个子变得挺拔高大。

  我后来进驻圌山脚下项目指挥部的四公司,在食堂见到老余,他端着不锈钢饭盆,默默地吃饭,洗碗,回宿舍休息。大家说年纪不大的老余像五峰山上的一只不喜欢吱声的小蜜蜂,只知道采蜜,不晓得休息,事实上也歇不下来。

  四公司的人说老余有故事,可是老实本分的老余坐在我面前,双手规规矩矩放在大腿上,像个小学生,怎么看也不像有故事的人。连续夜班,黑白颠倒,老余的精神有些萎靡。在一个陌生人面前,他显得非常拘谨,眼睛都不知道往哪放,从头到尾一直盯着自己的脚看。他的表述也是平淡如白开水,除了谈工地上测量的事,别的闭口不谈。

  我本能地预感到,有关他从大桥到家庭的故事,藏在他内心的那口深井里,经过年轮的净化,沉在深井最底下,不愿意让它们有重见天日的机会。只是那种隐忍不发的力,依在。

  如果努力地翻开每个大桥人的家庭,每个家庭都有诉不尽的无奈,道不完的酸楚细节。余国元也不例外。面对一个掌控着大桥测量数据命脉的高级工程师,我的话到嘴边上又强行咽下,不忍问。因为他今天夜里还要上夜班,内心的每一个波澜都极有可能影响他在现场的思路与判断力。如果是为了写好对方而去揭开对方心上曾经的伤疤,是罪过,是书写者为了达到渲染目的的一种自私行为。时间是柔软的,而生命的质地自有其不可比拟的强度。

  对工地上的人来说,既然选择了去工地,就如同士兵选择了上战场,只要战争不结束,工程不结束,就无法重返家园。只是,他们的内心深处更加平静而昂扬,在精神世界上做加法,以另一种凯旋的姿态来回报家中的至亲们,才对得起他们所受的苦。

  从他断断续续的描述中,才知道他的父亲早逝,妻子和儿子在武汉,妈妈因为不习惯在城里生活,回了老家。和所有的大桥人一样,老余回家的次数少得可怜。5岁的儿子刚上幼儿园,只有放寒暑假的时候来工地过几天,而他也不能陪他们娘儿俩,都泡在工地现场。

  从春节前到现在每天都在拉主缆索股,拉第一根基准索的时候最费事,基准索定下来,下面的索才有参照,测量好的数据报给工人调索,还要不断地去修正数据,误差要控制在5毫米以内,反复调。调基准索的时候要测量3天以上,后来不用仪器了,用水平尺或卡尺量。二公司有工人在上面配合,四公司人手紧,调索股的位置全靠自己,夜里主塔升降机下班了,测量人员被困在江上下不来,只能从边跨上猫道,头一次爬,心也会抖,后来爬习惯了,如履平地。

  老余说,测量组给每根索股上设置了专门的测温元器件,晚上调索时,温差小于2度。待调索与参考索平均温差小于0.3度时才可以进行调索,最终将调索误差控制在5毫米以内,才能保证主缆最后受力的准确,每一根索股都要精测、精调,精准到位。白天牵引几根索股,入鞍后晚上必须完成调整,否则会影响白天的索股牵引工作,影响施工进度。

  还有两天过清明节,已经拉主索缆第158根。如果老天给力,每天能保持晴天的话,到5月中旬所有的缆就能拉结束,然后开始紧索缆,进入下一个工序装索夹和吊杆,架钢梁。每一个过程既漫长,也神速,总是在不知不觉中就接近尾声。现在每天能拉6根索股。

  1092米宽的江上,老余和同事们要在江上为“索”奔走半年时间,这半年不能回家,甚至想家都是奢侈的,因为做测量这活,一心不能二用。

  从第一根主缆拉的第一天起,老余和班组成员夜里就没有睡过一次整夜觉,就算是半夜下班,回来也睡不着,生物钟乱了。主缆日渐增粗,在江上的测量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我问老余在江上是否想家?老余说:“想,只能想几秒钟。”

  从春节前到现在,老余每天都上夜班。下了夜班倒头就睡,早饭也免了,如果中午睡醒了就起来吃饭,如果醒不过来,中饭也免了,晚上吃一顿,7点左右去现场,运气好的话,到2点左右收工,运气不好,要到早晨5点多。测量组的人开玩笑说:“我们就是星星人。”说得也对,每天和星星在一起,却无暇抬头望天上的星星。这样的班要一直上到所有的索缆全部过江那天,持续半年时间。如果测量不顺利,遇到江上风大,气温变化大,或者下雾,就得停工等待。

  “干我们这行,与别的行业不同,绝对的精密,不容许出一丝的差错,否则我们就成了大桥的罪人。包括我们用的仪器,精确到0.01毫米。如果测量出现错误,造成的经济损失无法估算,而且影响大,会给自己的心理造成巨大的阴影,甚至是一辈子的阴影。”

  老余2001年参加工作,已走了7个大桥工地,最大的是港珠澳大桥,从开工到结束,4个工区都在海岛上,从岛上坐交通船去海上。才去的时候条件非常艰苦,还没有栈桥,一座孤岛,与世隔绝,没有水,没有电,热得要命,用发电机发电,水和菜都是从岛外面用船运过来,等栈桥通了才方便一点。

  在海上测量不是在陆地,没那么容易,摇晃得厉害。老余从这个桥墩到那个桥墩去测量,都靠坐船,墩与墩之间要半个小时,还要等船来接,要不断转点。桥桩很多,他们都是在晚上测量,爬到高高的桥墩上测量,人在海面上,感觉魂都要被海水给吸走了。当时有许多人都不适应,晕船。天热,喝再多的水还是口干得要死要活的。海上的风是咸的,汗水是咸的,背上每天都结一层盐霜。

  妻子和儿子在家,不生病的时候不要紧,只要其中一个生病了,老余心就纠结。在海上施工最大的困难就是高度越高,测量越困难,桩基在水里,抖动得太厉害了,经常无法下手。遇到这样的情况,他们只能耐着性子去等待。人站在墩子上感觉不晃,但是仪器架在上面就晃,仪器太灵敏,哪怕有一点点晃都不行。晚上测量,不受日照的影响,精度要高一些。

  老余负责4号、5号、6号几个桥墩,还有上游主索缆、钢梁的测量,3个人带了2个实习生,加上工人,10来个人。实习生一般待不长,个把月实习结束就走人。

  在猫道上也很危险,给测量带来困难,不停地晃动,来回要走2个多小时,走一趟就走不动了,太陡了。有时候实在走不动,半途要休息一阵子才能再走。

  一个夜班下来,非常吃力。调索的时候并不觉得累,下班的时候才感觉到特别累,饭都不想吃。老余说,我们就这么几个人,过两天抽调个把人休息调整一下,否则身体吃不消。

  老余手下的几个小伙子都很能干,胆大心细。

  “吃再大的苦都不怕,最怕的是出错。”

  有一座桥因为测量员的大意,测桥墩时记录数据发生错误,施工结束,目测都能发现高了50厘米,最后只能把高出来的50厘米锯掉。因为一个人的大意,给公司造成直接经济损失上千万。因误差而延误工期,隐形的损失无法计算。老余说,这样的错如果在自己身上的话,一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的过错。对于测量这个非常严谨的行业,永远是非分明,所有的成绩都不能抵消哪怕唯一一次的错误。

  只要有错误,就会找当班的人员追责。“有些错误其实不是我们造成的,但最后追究责任,我们是逃不掉的。”比如现在正在做的测量,现场的线拖得太长,2千米的猫道,从江北一直到江南,工人不停地在上面走动,调整线形,把主缆索及时入鞍,这些都在不停地动着,明明昨天夜里测量调整好了,到今天重新测量时,又发生很大的变化,这些都是不可抗力的因素造成的。任何一次人为的动过或不小心误撞一下主缆索股,哪怕在某一个点上踩一脚,不小心捶打一下,都可能发生改变,这种情况下,测量的人根本不知道。这就要求测量时要反复测。

  不知者无罪。只要出错,就是他们的错。

  阳春三月,温度上升得很快,受白天气温、日照的影响,主缆索的位置变化很大,膨胀出来,到了晚上测量,又会多一样事,复测,假如复测有问题,还得重新调整。

  最怕的是雨季,仪器容易受潮,影响精度。仪器的精度要高于现场的要求。

  “我们用的仪器都是美国或德国进口的,价格昂贵,一台要三十几万。”

  老余背的红箱子,装的就是这些贵重的原装进口仪器,每年都要送到省里的质量检测单位检测校验。在用这些宝贝疙瘩的时候,老余特别小心,如同保护自己的眼睛一样用心。有时候下小雨也在外面测量,收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值班室,把仪器拿出来放在空调下除湿。如果不妥善保护仪器,会造成经济损失,最害怕的是仪器如果受损,测量的数据不准确,给整座大桥带来毁灭性的灾难。

  每天的夜班,二公司测量组负责人徐飞,四公司的负责人老余带领组员们奔赴现场,各自散开。一旦上了测量点,就很难下来,也不能下来,在江上,随便往哪里站一个人,根本看不出来,感觉被江吸进去了,杳无声息。

  夜班把生物钟给搞乱了,白天回生活区也睡不着,生活区的活动板房不隔音,各种声音严重干扰了睡眠。越是睡不着,大脑里就越想夜里上班的事情,那些不同的测量数据不断地在大脑里回放,搅得脑仁都疼,痛苦不堪。

  和老余谈了半个小时,很快就到了饭点,他得赶紧去食堂吃饭,准时去江边的测量点。在工地待久了,工地上的人都知道我“胆大包天”,一个人深夜上主塔走千米长的猫道。临走前,老余一再吩咐我:夜里尽量不要上猫道,虽然上面有灯,那点灯光在江上并不明亮。在地面上没风,一旦上百米高空,江面风非常大,如果走到不熟悉的临边,万一失足,就如同一粒尘埃跌落到苍茫的江里。

  老余告诫我的话,并非危言耸听。在3月17日晚0点时分,登上4号主塔拍摄夜色中的猫道和主缆的雄姿,站在主塔的观光台上望远方的璀璨灯火时,江上的风发出怒吼之声,似乎要把江上的人一口吞进风里。开升降梯的王红把我送上塔顶就下去了,上面太冷,待不住,她让我快点下去。等我准备下塔的时候,才发现上面的信号按钮又坏了,只能在寒风中等待升降机。等了近半小时,升降机才姗姗来迟,而我脸上的眼镜被大风吹没了,竟然毫无知觉。

  4月25日这天,江边的会议室门前的空地上红旗飘扬,在4号主塔下面,用钢管搭的主席台许多天前就开始准备,还让不少人到台上去试站,防止台子搭得不够结实。由江苏省总工会、江苏省交通厅、国资委联合主办的“奋斗伟大时代,建设交通强省”全省交通重点工程劳动竞赛动员大会在江边举行,由省总工会主席魏国强讲话。

  这一天,江上的主缆索股已经拉到第289根,预期完成的时间为5月10日前后。自从全省的劳动竞赛大会在五峰山召开后,老余和同事们忙得连想家的时间都没有。春季是施工的黄金季节,项目部各分部、作业队都在竞赛,上下游主缆索股每侧牵引由开春后的3到4根,提高到5至7根。而有一天上游四公司破天荒拉了8根索,下游二公司的副总经理杨忠勇急了,上次破第7根纪录的是二公司,这回给四公司抢先了。5月1日这天到晚已经拉到第321根,第7根在下午4点整入南锚坑,到3号这天晚7点10分,二公司第9根索股过江入鞍,创拉索股以来的最高纪录。

  这意味着老余和徐飞这两天夜里的测量工作面临新的挑战。白天外面再怎么喧嚣,他们已无暇顾及,他们得强迫自己睡觉,否则夜里无力应战。到4号为止,343根索拉完,还有9根即可完美收官。5号这天继续架设调索,眼看着大功告成,但是不能掉以轻心。6号中央十套《走近科学》栏目到大桥来录制节目,上下游只留下3根索没拉,上游第351根索根据央视拍摄的需要从北岸起步,还有两根要等到10号这天,等央视一套节目摄制组来到,等各大媒体和三方领导到现场举行盛大的拉索仪式。这两天老余才开始过正常人的生活,但突然不上夜班,他反而不适应,白天的太阳火辣辣的,走在路上,心莫名其妙的发慌。

  这个经常和星星月亮为伴的人,猛然走在青天白日之下,一下子愣了神。10号上午,在江边会议室开“劳动竞赛”表彰大会,老余作为获奖者,上台领奖。长时期的黑白颠倒,夜班的孤寂,养成了他非常安静的性格,话特别少,即使开口,声音细得很,大太阳底下,他的脸色比上一回见到时还要苍白,黑头发越来越少。

  晚上到食堂吃饭遇到他,才知道当天晚上他还要上个夜班,但时间不会太长,把最后一根索调到位才安心。

  老余和徐飞带领各自的班组,从上年腊月至今,在江边码头的测量点,在塔顶的测量柱,在隐藏在山林中的每个测量点,背着沉重的仪器,攀升。704根索股,每一根都抚摸过。夜班的时候,崔永兴来到猫道,给老余拍下一张珍贵的照片,背景是镝灯下璀璨的猫道,1.3米直径的主缆沐浴在七彩斑斓的灯光下,老余的右手上捧着卡尺,左手上拿着别的测量工具,藏青色的工作服,天蓝色的工作裤,身上系橙黄色的安全带。老崔让他站在主缆的正下方,摆好造型。灯光下的他面色苍白,目光清纯,表情庄重。白色安全帽上的两行红字“中国中铁大桥局五峰山连镇扬项目部”,在灯光下更加鲜红。帽子下面的额前戴着探照灯,这灯是用来看测量数量的。这一夜,老余还不知道要测量到什么时候才收工。

  这两天项目部突然热闹起来,中央电视台的摄制组进驻大桥工地,为了拍悬索过江。老余都是晚班,在白天发生的事,哪怕比天大,也大不过补觉。

  白天吃头猪,不如晚上打个呼。睡眠对一个人的重要性可想而知。而老余白天困成烂泥,外面再大的稀奇事都无法吸引他的注意力。江上的主缆牵拉到位,根据工序需要不断推进,新的测量点就在眼前,又将是一场恶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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