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大群下班回家，进了村口就看到有人拎着板凳往场院那儿去，得知今晚有电影，回家告诉了修顺奇，修顺奇也想去。婆婆坚决不允许。
“外面多冷的天啊，你一个月子里的人还经得住那个冻法？冻出个毛病是一辈子的事儿，后悔都来不及。”
“演啥片子？”修顺奇不死心。
“听说是京剧《红灯记》。”大群回答。
结婚的时候方大群买了全套的红灯记剧照贴在了婚房的墙上。修顺奇天天都能看到，她就是梦想着能有一天看到真人。都说她长得有点儿像李铁梅，她要好好看看李铁梅的一颦一笑究竟是个什么样子，自己哪里和她有些像的地方。只是在剧照上看是死板的，静止的，要是能看到她演的电影，不就和见了真人一样了吗？修顺奇扫了一眼墙上的剧照，心里痒痒的。她脸上毫无掩饰地表现出了非常想去看的意思。
“妈，我穿厚一点儿，冻不坏……”
没等修顺奇说完，婆婆就摆了摆手：“不行，不行！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再想看也得坚持到满月才能出去。”
“那大群你也别去，在家陪我和佳奇。”修顺奇耍起了小孩子脾气。孩子的名字定下来了，也报上了户口。小名是他爷爷给起的家旺，后来被方大群和修顺奇说服了大名改成了佳奇。为了孩子的名字，一家人颇受了一番周折。方爸爸一般的事儿都能迁就，可是给孙子取名字的事他不想迁就，他坚持要让孙子叫自己取的方家旺的名字。
方大群说：“爸你要坚持也行，不过我劝你先出去打听打听，现在的孩子都取些什么名字。要是真的有你给孙子取的这样的名字，我们就依了你，给孩子报户口的时候就叫方家旺。”
老方头儿在村里走了一个上午，听了听老人们叫自己的孙子外孙子，没一个叫什么“福禄寿臣家道兴旺”的。他也就听了儿子的劝告，少数服从多数了。
方大群也想去看电影，不过他知道他妈妈是一定要去看的。方大群的爸爸妈妈是出了名的电影迷。从年轻的时候起，村里不论放映什么电影，也不管是什么样的天气，老两口儿从未缺席过，绝对是两个“铁杆儿”影迷，而且是奉陪到底的那种。放映员不收摊儿，他们是决不会走在他前头的。不光自己村里放电影从不落下，就是别的村子演电影，他们也要去，除非他们不知道。
婆婆看了儿子一眼，见他没点头答应在家里陪媳妇和孩子，就欲擒故纵，将了儿子一军：“要不……我留在家里陪他们娘俩。”
方大群赶紧坐在炕沿儿上：“别，别！别……我陪，我陪。妈你和爸准备准备去看吧。”
小香儿坐在炕上，眼睛一会儿盯着外面，一会儿又看着手表， 盼了两个多钟头天才完全黑了下来。小香儿乐颠颠地下了炕，喜滋滋地锁上了家门，拎着个小板凳走出了院子。她的傻子丈夫贾俊茂，穿着一件脏兮兮的大棉袄，不前不后地跟着她。她公公大懒，天还没黑就先走了。小香儿看见了场院里涌动着的人群，她站住了。等贾俊茂靠近了她，她往他的棉袄兜里塞了两个煮鸡蛋：“茂子，你跟你爹坐一块儿去，别老跟着我。我不怎么爱看唱戏的片子，要是不好看我就先回家。听话，去，找你爹去吧，鸡蛋还热乎着呢。”
小香儿哄着贾俊茂，把他往人堆里推。贾俊茂的手在兜里摆弄着两个热乎乎的鸡蛋，嘴里流出了哈喇子，挤进人群坐到了他爹大懒的身边。
小香儿放心地呼出了一口气。她没有往人堆儿里钻，而是往黑压压的人群里扫了一眼，见没有人注意到她，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小香儿站在离幕布较远的地方。这个地方既能看到电影，又能看到远处方大群家的院子。她看到了方大群家的窗户亮着的灯光，她在猜想方大群能不能来看电影。今晚她的心思不在看电影上，她唯一的想法就是能和方大群见上一面，诉一诉衷肠。最好是，她壮着胆子想，最好是有机会跟他上炕……小香儿沉浸在了自我的遐想里，浑身燥热，眼睛急切地盯着方大群家的院子。
电影开演了。
银幕上出现了一列疾驰而过的火车，一个人从火车上跳了下来……
方大群陪着修顺奇在家里隐约听到了场院那边儿传来的声音，心里有些急不可耐。他走出屋子，站在院里看到了场院那边闪烁着的影像，离得太远看不清楚。数九寒天，外面冷得透骨，方大群没穿大衣，站了不到两分钟就冻透了。
“哎呀，外面真冷呀！”他进屋，搓着手说。
看方大群那一副急切的样子，修顺奇开始动心了：“要不，你穿上大衣去看吧。佳奇也不闹人了，一个多小时就演完了。”
“真的放我去了？你在家不着急吗？”方大群口是心非地问道。“去吧去吧，看你猴急猴急那样儿，我留住你的人，也留不住你的心。多穿点儿，把在炉子边儿烘着的棉鞋垫儿垫上。”
早在方大群第一次推门出去站在院里的时候，小香儿就看到了他的人影。从个头儿到举止，她就断定是方大群。那一刻，小香儿的心里有些失落。方大群是在家里陪老婆孩子，不来看电影了。往人群里推贾俊茂的时候，小香儿就看到了方大群的妈妈和他爸爸了，两个老人坐在了放映机的前面，很显眼的。小香儿心急火燎，现在真的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方大群，你怎么能不来呢？你怎么就知道守着你的老婆孩子呢？小香儿的眼睛没放在银幕上，而是一直盯着方大群家的院子。
不久，她终于欣喜地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那个院子里走了出来。小香儿的心狂跳不止。是他！是方大群！他来看电影了！
大冷的天儿，小香儿的身上一下子冒出了热汗。她悄悄下了凳子， 拎着来到了场院边儿，她要在这远离人群的地方截住方大群，把她在心里攒了一年多的话都掏给他听。让他可怜自己，同情自己，给自己一个怀孕的机会……
方大群竖起了棉大衣的领子，耳朵听到了京剧电影里李玉和的唱段：“提篮小卖……”眼睛看到了银幕上提着红灯的李玉和高大的身影。他急不可待地兴冲冲地往场院走去。冷不防暗处蹿出一个人影儿，从侧面扑上来要抱住他。他本能地向后一闪，晃了一个趔趄。
“你是谁？想干什么？”方大群站稳后厉声喝道。
那人还没回答就先啜泣起来，并且又往他的身上靠了过来。方大群身子往后退着，手一个劲儿地往前推着躲闪着，他听出来是个女人的声音：“你到底是谁？你，你是……小香儿？”方大群从啜泣声中听出来像小香儿的声音。
小香儿的心里一阵儿惊喜：他还没忘记我！黑灯瞎火就能听出是我的哭声……于是，她大着胆子，扔掉了手里的小板凳，毫无顾忌地扑到了方大群的身上，踮起脚尖儿，双手搂住了方大群的脖子。
方大群此时傻了眼，脑子一片空白。他既不敢大声呵斥，又不敢使劲儿甩掉她。只是愣愣地站在原地，任凭小香儿踮起了脚尖儿在他的脸上脖子上咬来啃去，大约过了几秒钟，方大群清醒了过来。他用力掰开了小香儿钳子一样的双手：“你冷静一点儿！……你，你这是干什么？……我们，我们都是有了家的人了！”大群压低了声音，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得见。
“是你有了家，我没有家！我……我嫁了个傻子你不是不知道！……公公也是个色狼……”小香儿也压低了嗓音，一边喘息着一边声音急切地说着。双手又圈住了方大群的脖子。
方大群的心里一惊，这个细小的动作被小香儿捕捉到了。她更坚信方大群对她还是有感情的，还关心着她，同情着她。
“你这是干什么？疯了！要破坏我的名声？还是要破坏我的家庭……”
方大群一面挣脱小香儿的纠缠，一面小声呵斥着。没等方大群说完，小香儿就用握着一把汗水的手心儿堵住了他的嘴巴，语速极快：“我想你！我天天想你！我想你想得睡不着觉，睁着眼睛到天亮！我不想那样做。我是……我后悔，我后悔咱俩在一块儿的时候没……没给你。我，我天天晚上洗，都洗干净了，还擦了友谊雪花膏……我天天晚上等你，不信你低下头闻一闻……我，我从来没让别人摸过。我就是想，就是给你一个人的！给你，和你……和你要一个我们俩的孩子……陪我度过后半辈子！”
小香儿呼吸急促，声音颤抖，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说着。眼泪像开了闸的洪水，鼻涕像断了线的珠子。她两只手轮换抹着眼泪和鼻涕，一把一把地往方大群的前衣襟儿上擦。
方大群的心里“咯噔”一下子！这个傻女人，怎么会生出这么荒唐的想法？怎么会有这么大胆的举动？今天自己是秀才遇大兵，有理说不清了。
方大群在听了小香儿的告白后，生出了一丝怜悯。他既同情她，又可怜她。一个外地女孩儿，独自一人嫁到了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嫁给了一个她不爱的智障丈夫，而起因却是为了自己…… 自己是个负心汉，是个没有担当的男人……方大群机械地往后退着，手忙脚乱，左顾右盼，尽量不让小香儿靠在他的身上。他怕被人看见了无法解释，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小香儿不肯就此罢休，大群往后退一步，她就往前上一步。恨不得一下子扑到他的怀里，钻进他的黄大衣里面。
“你不能躲着我！我天天从便所的洞里往外看你。我，我想你，想得睡不着觉！呜呜……我要……我洗干净了，就留给你一个人嘛！我要你啊！你今天晚上就跟我去我家……”
“哎哟！”方大群踩着了谁的脚，在他的身后发出了一声尖叫，惊得方大群又出了一身的冷汗。
还没等方大群转过神儿来，只见小香儿抡起了地上的小板凳，朝方大群身后的那个人影砸了过去：“你这个混蛋！鸡蛋也堵不住你的嘴！不去看你的电影，老跟着我干什么？”
“哎哟……哎哟……别打我！别打我！我告诉我爹去！你，你偷……”
贾俊茂在前边儿跑着，小香儿在后面追着，转眼消失在夜色中。方大群惊魂未定，他听出来了，是贾俊茂。方大群无心再去看电影了，便乘机返身往家里走去。他心里像是窝了一团火，憋出了一身的大汗。又像是塞了一团乱麻，缠得他心跳受阻，烦乱不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