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一大早,小香儿就钻进厕所里往道儿上看,一直没看到方大群的影子。刚才她出门泼脏水,一抬头儿,恰好看到了正骑车往家赶的方大群。小香儿端着空盆子愣在了猪圈旁边。心里琢磨着,方大群干吗半头晌儿就往家里跑?是他家里出什么事了?是他妈死了,还是他爸死了?不像。要是他家里死了人,他不能这么高兴。那是他老婆生孩子了?生个丫头还是生了个小子?看他那高兴的样子肯定是生了个小子!呸!叫他家断子绝孙!断子绝孙……小香儿在心里胡乱猜想着诅咒着。她知道方大群他妈他爸都活得好好的,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可是她就是诅咒他们,就是盼着他们都早点儿死,就留下方大群一个。从和贾俊茂结婚那天开始,小香儿天天晚上都要烧一盆热水洗屁股,洗得干干净净,再抹一层友谊雪花膏。她跟妇女们干活儿的时候,听她们说友谊雪花膏气味芳香,老爷们儿最爱闻这股香味儿。她就挑大瓶的买了两个,一瓶擦脸,一瓶擦屁股。她躺在被窝里,心里想的全是方大群,她之所以每天这么洗就是在等方大群。她想的是和方大群躺在一个被窝里。他要方大群搂着她睡觉,她要方大群闻着她身上的友谊雪花膏的香味儿,她要方大群触摸她那两个从来也没被别人摸过得“小白兔”,她要把她最怕别人看到的地方都留给方大群一个人看……至于修顺奇能给方大群生个丫头还是生个小子,小香儿都不情愿。她诅咒修顺奇最好是不会生孩子,最好是生不出孩子。小香儿是巴望着她能取代修顺奇和方大群结婚,她能给方大群家生一大群孩子。就方大群家的现状,无论是生个丫头还是生个小子,都会当宝贝似的去养着,他家里缺少人口嘛。
小香儿手里拎着个空盆子,就这么傻傻地站着,盯着方大群远去的身影。心里想着,诅咒着,同时又涌上了一股仇恨。她习惯性的朝方大群去的方向吐了一口,才转身进屋,她要去狠狠地扎那两个布偶人了。
方大群刚进了院子,妈妈就看见了儿子车前面筐里装着的暖瓶、脸盆和鲜艳的粉红色的缎子被面。方大群此时想躲已经来不及了,他只好硬着头皮把自行车推到了妈妈的面前。
“谁叫你买这些东西了?你们结婚时收的被面、暖瓶还有脸盆,都在我的柜子里摞着呢。要用你也不说一声,花这冤枉钱。”
方大群见纸里包不住火,再也瞒不住妈妈了,就干脆直说了吧:“我和顺奇填了要一个孩儿的《申请表》,今儿刚交了上去……这是奖品,还有《出生证》和生一个孩子的《父母光荣证》。还有…… 给我护理假,给顺奇产假,工分照给。”
方大群见妈妈的眼睛越瞪越大,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脸色也越来越难看,怕妈妈气出个好歹来,赶紧闭了嘴。扶着妈妈给她拍了拍后背,又揉了揉心口窝。
妈妈愣怔了好一会儿,憋着的那口气儿终于缓了过来。她怕在院里训斥儿子让修顺奇听见,把儿子拉到了院子外边,指着方大群的鼻子骂道:“你这个混球儿!你还是我的儿子不?你是瞪着眼睛要气死我呀!你的胆子也太大了!啊?到底还是背着我和你爸填了表!就要一个?你还把不把我们当爸当妈的放在眼里!这么大的事儿你们就做主儿了?”
妈妈气得浑身哆嗦,喘着粗气跺了几下脚:“不行!我说不行就是不行!这些东西咱不要!咱家什么也不缺。赶紧给他们送回去!别说才生了一个,就是生得再多也不用你们俩伺候!……有我和你爸!”妈妈说着就伸手抢过方大群手里的《光荣证》,又去拿筐里的暖瓶、脸盆和被面。
“妈——你别急,你先听我说……”方大群用手按着筐,“你不知道,现在所有生孩子的父母都填表了,我和顺奇已经拖了后腿,都是单位最后一个填上的。”
“你不是告诉我你们都没填吗?怎么又都填了?最先一个和最后一个有什么区别?不还是填了吗?”
“不填表就不享受一个孩子的优惠待遇……”
没等方大群说完,妈妈就抢着打断了他的话:“不就是你的护理假、小修的产假吗?你今天就给我上班去!小修满了月子也上班去!孩子交给我和你爸,保准儿没问题!”妈妈边说边夺下了方大群手里的暖瓶和被面:“你去送还是我去送?”她的眼光咄咄逼人。
“妈……你这是干什么呀?计划生育政策你早就知道了。头胎是儿子的不允许生第二胎。要是违背了政策是要罚款还要受到处分的!我们俩可丢不起那个人!”
“罚款我出!处分我去领着!我还不信了,我生了个独生子,孙子也是个独生子?这是谁规定的政策?顺奇是我们老方家明媒正娶的儿媳妇,你们是领了政府盖上大印的结婚证的!不是偷的也不是抢的,养了孩子谁笑话,丢谁的人了?你就是生两个生三个生他十个八个的我们抱给别人养了?我们沾着别人的便宜了?你赶快把这些没有用的东西都给我送回去!你要是不去我去……你给我松手!”方大群和妈妈抢夺着他带回来的东西。
修顺奇躺在炕上睡得正香,昨晚上的一阵折腾,搞得她筋疲力尽。
老方头儿在屋里挂上了摇车,听到了儿子和老伴儿的争吵声走了出来,弄明白了原委后,他坚定地站在了老伴儿这边。他也训斥儿子不把他放在眼里,也怪儿子不和他商量就填了一个孩儿申请表。
“你们俩这是来了个‘先斩后奏’呀!眼里还有没有我们做父母的了?你说养个孩子我们让你们俩掏一分钱了吗?我们白天晚上什么事儿没给你们想到?什么心思没为你们操到?这可是关系到我们老方家能不能传宗接代光宗耀祖的头等大事啊!这第一个孙子刚见了面,你们就申请要一个!他才多大点儿?瓜架子上刚结了个小瓜纽你们就当大南瓜抱了?真的就再也不要了?我告诉你大群,一个当不了养,一群也当不了放!你赶紧去把表要回来当着我和你妈的面儿给我撕了!要不你就不是我儿子!”
方大群长这么大,头一回见爸爸朝他发火,吓得不敢吱声。
河西那边老修家的院子里,老两口儿看到了站在院门外边的大群和他的爸爸妈妈,也断断续续地听到他们为什么吵吵,都趴在墙头上往这边看着。
他们身后的另一个院子里的修老五和尖嘴猴子听到了吵架声,也朝这边探头探脑。
前院儿的王老太正走出院子准备在墙根儿晒太阳,听到吵架声也凑了过来:“哟……你们这是怎么了?前院儿后院儿轧了这么多年的老邻居,我还是头一回看见你们吵吵。因为什么事儿呀?”大群妈是个要面子的人,她朝王老太咧了咧嘴角:“没什么大事儿,你晒你的太阳去吧。”
老方头儿拽着儿子的手进了院子:“你进屋!我跟你好好掰扯掰扯!”
方妈妈关上了院门,跟在儿子和老伴儿身后进了自己的屋里,随手带上了门。
进了屋的老方头不敢大声训斥儿子,他稳了稳情绪,低声对儿子说道:“我和你妈这辈子吃苦受累没有别的盼头儿,就盼着能生一大群孩子给老方家光宗耀祖。你妈妈生你的时候在月子里种了病,这个盼头落了空。我们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你的身上。给你取个大群的名字就是我们的希望,你从小就知道的。现在大了,正是实现我们盼头儿的时候了,你怎么又变卦了?就要一个孩子?我们都怎么和你们说的?你又是怎么答应我们的?孙子刚见面,你们就这么哑巴悄悄地背着我们决定了,你知道我跟你妈的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儿吗?你比当着外人的面抽我们的耳刮子都难受啊!”
老方头儿说到这里擦了把眼泪,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老伴儿也啜泣着,擦着眼泪。
方大群瞪着眼睛,愣怔怔地看着花白了头发的父母伤心地落泪,不知如何是好。
老方头儿问道:“那什么……表儿都交上去了?”
方大群点了点头,把一个孩子的《光荣证》递给了爸爸。
“唉!作孽呀!……要不这样,东西既然拿回来了就先放在家里,咱不用。等将来孩子大了,咱再想要第二个的时候再还给他们。已经休了的产假咱用钱补上,要是罚款咱也认罚。往少里说,怎么着也得生三个四个。”老方头说完看着老伴儿和儿子的脸色。
“行,就先放家里。”
方妈妈说着把刚刚被方大群拿到手里的《光荣证》、暖瓶、脸盆和被面又夺了回来,好像这几样东西在谁的手里,谁就掌握了要一个孩子还是要一大群孩子的生死大权似的。
“不能由着你来管……我保管,我放心。照你爸说的办。”方妈妈接受了方爸爸的建议。
西屋里传来了孩子的哭声。修顺奇的奶水还没下来。方妈妈麻利地把东西锁进了柜子里,去了修顺奇的屋里。
婆婆冲了一勺炼乳喂了进去。小家伙儿裹着奶嘴,饿狼似的“咕咚咕咚”几口就喝光了,不一会儿“哇……”的一下又都吐了出来。有从嘴里流出来的,还有从鼻孔里流出来的,吓得修顺奇不知如何是好。
方大群昨晚一宿没合眼,今天又忙活了一上午,刚刚又被父母训斥了一顿,疲惫的他想睡一觉。刚躺下,见儿子吐得一塌糊涂,也害怕了:“怎么从鼻子里冒出来了?能不能戗着他?妈!”方大群朝东屋里喊了一声,妈妈闻声进来了。
“怎么了?”
“你看孩子刚吃进去的炼乳,又都吐出来了,嘴里鼻子里都往外冒。”修顺奇边给孩子擦拭着边对婆婆说。
“我喂完了你也不知道把孩子竖起来拍拍后背,月子里的孩子胃口是平的,这不是都控出来了?”婆婆嗔怪着说。
“他的身子这么软,我不敢竖起来抱。”修顺奇哭咧咧地辩解着。
“这样,”婆婆做着示范,“面朝里抱着,让他的脸贴着你的肩,一只手托着他的腰,另一只手轻轻拍几下后背,等听到他打了嗝儿再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