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大夫轻松地舒出了一口气。妈妈也松开了手，用衣襟擦了擦眼泪。伸手抽出了修顺奇身下的塑料布卷了起来，递给了方大群。转身把修顺奇身上的被子往下拉了拉，盖住了腿和脚。
随着陆大夫的一声“好了”，洞里的和挂在棚顶上的两个修顺奇好像同时听到了指令一样，一下子落到了炕上，两个合为一体钻进了她的被窝。随之而来的是修顺奇下肢的剧烈疼痛和空空的肚子里咕噜咕噜的叫声。
“准备秤了吗？要不要称称孩子的体重？”陆大夫问方大群。“准备了，准备了！要称的，要称的！”
公公在外屋拎着秤杆答应着。方大群探出脑袋接过了爸爸递过来的秤杆、秤砣和连着的秤盘。
婆婆忙不迭地在炕被子的下面抽出了一条烙热了的毛巾铺在了秤盘上。
“正好八斤哪，看小修的身量真不像怀了这么大的孩子！”陆大夫的声音比先前好听了许多。身边的婆婆、妈妈和方大群都欣慰地微笑着。
“怎么包孩子和穿衣服你们总会吧？”陆大夫问道。“会，会！”两个妈妈同时回答着。
等一切都收拾停当，座钟刚好敲了十一下。
方大群忙着收拾陆大夫给修顺奇擦拭过的纱布和卫生纸，又擦干净地上给孩子洗澡时溅出来的水渍。
修顺奇生产时他没看见，可是陆大夫在没使用麻药的情况下给修顺奇缝合撕裂了的阴部他却看在了眼里。方大群站在陆大夫的身后，看她用和缝衣针没有什么区别的弯针和线，缝着修顺奇的伤口。方大群禁不住浑身一阵战栗。平时自己的手上扎根枣刺儿都疼得慌，不小心铁水溅到手上一丁点儿都疼得受不了，这么粗的针线一次次缝在血肉模糊的硬生生撕裂了的伤口上，这种痛能扛住吗？他看到了修顺奇紧闭着的眼睛，听到了修顺奇咬着牙嘎嘣嘎嘣响，她的脸上全是汗水，还有岳母滴到老婆脸上的眼泪。方大群悄悄拿条毛巾，从岳母的胳膊下伸过去，给修顺奇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和泪水。他的心跟着修顺奇的抽动而颤抖，他的面部随着修顺奇咬紧牙关的嘎嘣声而痉挛……原来女人生个孩子要这么遭罪呀！方大群好像一下子从一个只会听父母指使的儿子变成了一个成熟坚强的父亲。他暗自在心里默默地发誓：一定要对老婆好，对孩子好，一定要孝敬双方的父母。
婆婆从见了孙子的第一眼就乐得合不拢嘴，一个劲儿地叨咕着：“谢天谢地，谢天谢地！和我盼的大孙子一模一样！一模一样啊！”她麻利地煮好了几碗放了红糖的荷包蛋，分别端给了陆大夫和修顺奇。
“真是谢谢你了陆大夫，辛苦了，大半夜的。”
陆大夫也没客气，她边吃着边数落着方大群。或许是年龄大了，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我不是早就告诉你们了吗？有了感觉早点儿告诉我，我的器械是要现消毒的……弄得这么急。”
她吃了几口鸡蛋，又指着放在茶几上的一个小纸包和一小瓶紫药水“：纸包里是高锰酸钾，每晚给小修用温水泡开洗下身用的，药水是给孩子擦脐带用的，别感染了。”
“陆大夫，对不起，都怪我，都怪我……给耽误了。”
方大群虚心认错，是自己拖延了时间。不过，修顺奇给他顺顺当当地生了个大胖小子，他见了儿子的面，母子平安，方大群悬着的心总算是放到肚子里了。这时候再大的错误他也能担当。
婆婆拿来了一个红包递给陆大夫，说：“陆大夫太感谢你了！深更半夜让你受累了……这是二十块钱，你收下。”
“这是我的工作，我从来不收钱的。你快收起来，我该走了。让小修好好休息，有什么需要我的再去找我……噢，七天后我来给她拆线，可千万别感染了啊！”
方大群穿好了衣服，骑车送陆大夫回家。
妈妈把荷包蛋一个一个地给弄碎了，用小勺一口一口地喂修顺奇吃了两个，修顺奇再也吃不下了。她浑身疲惫，眼皮似有千斤重。这时候她最大的需要是睡觉，孩子不哭了，屋里安静了，修顺奇不知不觉睡着了。
老八敲了敲外屋的门，老方头给他开了门。
“我姐生了吗？是丫头还是小子？”老八刚进屋就问满脸放光的老方头儿。
“还用问吗？从你方叔的脸上还看不出来？”方妈妈喜滋滋地抢在老伴儿的前头做了回答。
“噢？恭喜你们呀！呵呵……也恭喜我当上舅舅了！我爸不放心，叫我过来看看。”老八说着就要往姐姐的屋里钻。
从闺女屋里出来的修妈妈拦住了儿子，她压低了声音：“老八，你七姐折腾半夜了，刚刚睡了。等你外甥满月了再送给你看吧。走，陪我回家吧。”
老八点了点头，悄悄退到了门外，陪着妈妈走了。
不知过了多久，修顺奇被热吻搅醒。她睁开眼，见是方大群伏在她的脸上左一口右一口地亲吻着。
“还疼吗？我都快吓死了！”见老婆醒了，方大群关切地问。修顺奇朝他笑了笑，喃喃地：“还行。这下放心了？”方大群又使劲儿在她的脸上亲了一口表示回答。
修顺奇把脸转向了儿子：“抱给我看看。”
方大群笨拙地把双手伸到儿子的褥子下面，连褥子加上儿子一起送到了修顺奇的面前。
修顺奇欠起了身子，仔细地端详着襁褓中的儿子，跟她昨晚在棚顶上看到的一模一样。粉嘟嘟的小脸蛋儿，五官端正，浓密的头发一直延伸到了耳朵边儿，像是故意留着的鬓角。他安详地熟睡着，偶尔裹一裹漂亮的小嘴唇儿，像是要找吃的。修顺奇曾经无数次地猜想着孩子的长相：高个子，矮个子？是胖，是瘦？皮肤是白，是黑？像方大群，还是像自己……今天儿子终于露出了“庐山真面目”，整个儿像个大肉球儿，她从儿子的脸上怎么也分辨不出究竟是像谁。
“放下吧，擎着怪累的。”
方大群满脸幸福地摇着头：“不累不累，连你一起抱着我也不累。”
“几点了？”
“早上六点了，你饿不饿？妈做好了小米粥给你端过来？”
顺奇点了点头。她真的饿了，饿得抓心挠肝的。方大群给她端来一大碗放了红糖的小米粥和四个煮鸡蛋，她一顿都吃了。
“哎？我想起来了，和刘亚娟打的赌我输了。”修顺奇接着说，“你叫妈给煮三十个红壳儿鸡蛋，上班的时候送到商店给刘亚娟，不用说什么她就明白了。”修顺奇没忘记和刘亚娟开的玩笑，她要兑现承诺。
“你忘了？我有三天的护理假。”
“听我的，赶快去……哎呀！我想起来了，咱俩不是早就说好了吗？要是生的是男孩儿就把申请表交上去。你看怎么办？用不用和爸妈商量商量这个事儿？”修顺奇压低声音和方大群说。
“要是商量肯定行不通。我爸我妈都不会同意就要一个孩子……咱俩先把表交上去，别拖了单位的后腿儿。等孩子大了兴许爸妈他们就同意了。”
方大群是看到了修顺奇昨晚上遭的那些罪，才坚定了只要一个孩子的决心。
“也好，就照你说的办吧。你单位盖完了印章交给马小兰就行了。”
婆婆听到修顺奇醒了，进了屋：“把孩子抱给你爸看看。你爸昨晚上一个劲儿地忙活，侍弄外屋地的炉子，就怕冻着了他的大孙子。到现在还高兴得没合眼，就等着孙子醒了抱过去给他看看…… 哎，还有，大群小时候用的摇车我早就刷干净了，你们看是挂在哪个屋里？”
方大群看着修顺奇的眼睛，修顺奇瞅了瞅吊得平平整整的棚顶，没有挂摇车的地方。“还是挂到你们的屋里吧。”
婆婆高兴地点了点头。自从昨晚见了孙子的面，婆婆一直喜上眉梢。她光说老伴儿高兴得一宿没合眼，没说她自己也兴奋得一宿没睡。老方家终于生了个“站着尿尿的带把儿的大茶壶”，生了个“接户口本的”大胖孙子。用婆婆的老话说是先“打个兔子搁腰里别着”心里有底儿了。婆婆有根深蒂固的重男轻女的思想，如果修顺奇生的是个女儿，她绝对会是另一副脸子。
老方头双手往身上擦了擦，颤巍巍地接过了老伴儿抱过来的大孙子。他想这一天想了好多年了，光在梦里就不知梦过了多少遍了，今天终于成了现实。都年过花甲了才盼到了孙子的到来，他怎能不激动？怎能不流泪？襁褓里熟睡着的大孙子是他老方家的命根子，是传宗接代的真命天子……老方头儿的眼泪不知不觉地盈满了眼眶，一眨眼“吧嗒吧嗒”地掉落在了孙子红扑扑的小脸蛋儿上。
方大群先去单位把申请审批表盖了印章，然后紧赶着去了商店。当他乐颠颠地拎着一个装鸡蛋的包出现在商店门口的时候，他脸上的喜不自禁已经告诉刘亚娟是怎么回事了。其他人也都围了过来，嚷着要喜蛋吃。
刘亚娟两只胳膊一伸，让大家安静。她兴奋地睁大了眼睛，盯着方大群：“姐夫你别开口，听我说的对不对：昨晚十二点以前，七姐给你生了一个大胖小子……方一毛！”
商店里所有的人都被逗得哄堂大笑。
方大群把帆布包放在了柜台上，一边往外拿鸡蛋一边对刘亚娟说：“我看你呀，干这个售货员，整天站柜台太屈才了。你还是早点儿回家吧，买几尺红布挂门上，当个大仙儿，给人看事儿得了！一说一个准儿……”
没等方大群说完，刘亚娟已经剥好了一个鸡蛋塞到了嘴里：“嗯，嗯，嗯，你说得没错！我看行，我看行！”
她边说边把头点得像母鸡啄米，手里又拿起了一个鸡蛋朝柜台上一磕一滚，蛋壳就剥了下来。其他售货员也都过来抢鸡蛋吃。“我看你也快了吧？”方大群往外走的时候看到了刘亚娟隆起的肚子。
“嗯，嗯，快了，快了，还有两个月。”她嘴里嚼着鸡蛋含糊地说。“算没算出来是个男孩儿还是个女孩儿？”已经走到了门口的方大群又回转身来问道。
刘亚娟抻了抻脖子，咽了口鸡蛋，呵呵笑着：“一般来说嘛，大仙儿是专门‘为人民服务’的，‘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给别人算得准，给自己算得就不准了。哈哈！”
笑声淹没在方大群的身后。
从商店里出来，方大群就去找马小兰，把申请一个孩子的审批表交给了她。马小兰当即领着方大群去找田云芳，田云芳见了填写工整的一孩儿申请表，脸上露出了难得一见的微笑。两个深深的酒窝比年轻姑娘的脸蛋儿都好看，站在一旁的石队长深情地瞅着她，厚嘴唇也跟着咧了咧。
田云芳带方大群去办理了出生证，并且领取了《独生子女光荣证》，还领到了奖品：一个暖瓶，一个脸盆和一床缎子被面。路过机械厂的时候，方大群想起来还没给工友们报告这个喜讯。他又去了一趟供销社买了些糖果送给工友们，跟他们分享做了父亲的喜悦。
在张强的办公室里，他边吃着糖，边问方大群晋升为父亲的感觉。
“累。还没给他洗过一块尿布呢，就感觉到添了孩子的滋味儿了。”
张强以一个过来人的眼光审视着方大群，呵呵地笑着，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唉！累，累呀！哪个当了爹的人不累呀？呵呵，你的累还在后头呢。要想少受累就得少要孩子。”张强聊着家常话也能把他工作的内容联系上。
“我说的没错吧？这一个孩子申请审批表你早晚是要填的。看到了你老婆生孩子时候遭的罪了吧？”
方大群点了点头。
“那真是过生死关哪！你要是没经历过根本体验不到，怎么样？还有要二胎的想法吗？”
方大群疲惫地无奈地摇了摇头。
办完了该办的事情后，方大群骑着车子往家里赶。他昨晚基本没睡多少觉，现在该办的事情都顺顺当当地办完了，一颗心踏踏实实地放到肚子里了，才感到眼皮发涩，两腿无力。他想回家痛痛快快地睡一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