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新一轮更加猛烈的剧痛迎来了新生命的降临……修顺奇感到肚子一下子被掏空了,浑身随即瘫软了,好像又掉进了黑洞。

“哇!……哇!……”

孩子一声声清脆的哭声,划破了河沿儿村寂静的夜空,震得天上的星星直眨眼睛。孩子响亮的哭声,震颤了老方家的五间大瓦房,瓦片扑扑地颤抖。孩子的哭声填满了老方家的大院子,滋润了老方头儿日渐枯萎的心灵……站在外屋烧炉子的老方头儿,从孩子有力而洪亮的哭声里便听出来是个孙子。对,是个孙子,是个带把儿的站着撒尿的能接老方家户口本的大孙子!

“来了,来了!是个孙子,是个孙子呀!我当爷爷了!”

老方头儿喜极而泣,还握着炉钩子的手颤抖着,嘴里喃喃着:我的孙子啊,爷爷总算是把你给盼来了呀!真是好饭不怕晚啊,你总算是来找我们了!他双腿一软,“吧嗒”一下子跌坐在了身后的板凳上。

“啊!……我有孙子了,我有孙子了!老方家有后了,有后了!列祖列宗啊,我对得起你们了!我当上爷爷了啊!”

“是个‘带把儿的’!是个茶壶!哎呀……谢天谢地……是个‘带把儿的’!老七,你睁开眼睛看一看,你生了一个大胖小子!”

妈妈由于激动而颤抖着的声音和儿子的哭声时隐时现,好像都很遥远很遥远……这两种声音正一点儿一点儿把修顺奇从昏睡中唤醒,从无底的深渊里往外面拉着她。

修顺奇只能隐约地听到,感觉到妈妈的双手还握着她的手,像是用力把她从黑洞里往外拉,往外拉……妈妈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母女俩的手心儿里都是汗水。妈妈的手终于松开了,大大地呼出了一口气。

“噗……老七呀,你可真争气啊!头一胎就给老方家生了个大胖小子!妈妈跟着你高兴,高兴啊!菩萨保佑,菩萨保佑!谢天谢地,谢天谢地!母子平安,母子平安呀!”

修顺奇听清了妈妈的祷告。

她慢慢地呼出了刚才还憋着的一口气,神志随即慢慢回归,渐渐地清醒了。她的腿触到了一个软绵绵滑溜溜的物体,想起来是不是孩子还躺在脚下?儿子“哇哇”的哭声让她开口说话:“妈……他冷了吧?你给他盖上被子。”修顺奇微弱的声音妈妈根本没听见,她还沉浸在女儿和外孙都平安的喜悦之中。修顺奇好像连睁眼的力气也没有了。只觉得腰像断了似的浑身瘫软着,肚子空了,剧痛也随之减轻……好饿,我好饿!我……又渴又饿。

“妈啊!孩子哭了,他冷啊!你给他盖上被子啊!”修顺奇大声喊着,其实声音微弱得很。妈妈的耳朵贴到了修顺奇的耳朵边:“老七,你说什么?你……你冷?”

修顺奇又使劲儿大声喊着:“妈呀!不是我冷,孩子哭了,是他冷!你给他盖被子呀!”修顺奇有些生气地想,妈妈你是怎么了?我吃奶的力气都使上了你怎么还听不见?修顺奇又大口地喘着气,脸上既痛苦又生气。妈妈好容易听清了女儿说的是什么了,她拽过小被子盖在了脐带还和母体连接在一起的外孙的身上。

与此同时,在陆大夫家通往河沿儿村坑坑洼洼的土路上,方大群正载着陆大夫吃力地蹬着自行车。车把手上绑着一个大手电。他浑身冒汗,里面的衬衣衬裤都粘在了身上。

陆大夫埋怨着:“小方啊,我不是说你。你们年轻人做事儿就是没有根儿。我早就和你们俩说过了,一‘觉经儿’就赶快来找我。我的东西是要现消毒的……你到我家就耽误半个小时,现在都过了一个多小时了,弄不好小修早就生了。”

“不……能,不……能那么快……”方大群腿上使着力气,嘴里安慰着自己。遇到了一段坡路,陆大夫蹦了下来。她见方大群满头冒热气儿,笑了起来。“你看你,这时候知道着急了吧?修顺奇刚告诉你她肚子疼了你就该来叫我。生孩子还能管白天还是晚上?有的人疼了十几个小时也没生,有的人疼了个把小时就生了,一个产妇一个样。按你说的小修的疼法,我看现在大概已经生了。没有大夫在身边是危险的。”

方大群大口喘息着,脚下加快了频率。“陆大夫,您上来吧。就是生了也不要紧,我妈和她妈妈都在身边守着呢。”

方大群是在安慰自己,他后悔自己拖拖拉拉耽误了时间。在陆大夫家里看见陆大夫现拿出接产包烧上水放进去煮的时候,他就着急了。他问陆大夫要煮多长时间,回答是煮半个小时,他急得坐不住了。从家里临走时看修顺奇疼得那样儿,他也觉得像是马上就要生的样子。陆大夫问他修顺奇是怎么个疼法。他朝她叙述了一遍,陆大夫听了也着了急。一个劲儿地埋怨他不该耽误工夫拖拖拉拉。没等煮到半个小时就捞出了医药包拎走了。

方妈妈在村口焦急地张望着,心都要蹦出了嗓子眼儿。这个大群呀!平时办事挺爽快的孩子,怎么到了节骨眼儿上不知道着急了呢?怎么还不见你和陆大夫的影子呀?刚才在儿子屋里见修顺奇疼得满脸是汗,浑身哆嗦,羊水流了一塑料布,她就知道是要生了。这黑灯瞎火地去接大夫,要走好几里土路呢!到现在还不见个人影儿。方妈妈着急地来回走着,北风嗖嗖地刮在她的脸上,她一点儿也没觉着冷,倒是浑身冒汗了。她双手合十望着天上的星星悄声祷告着:“老天爷保佑我家孩子媳妇平平安安,平平安安!”

远处出现了闪烁着的手电筒的亮光儿,方妈妈大声喊着:“是大群吗?是陆大夫吗?”

大群气喘吁吁地回应道:“妈!……是,……是我们!您先回家吧。”

方妈妈的腿不听使唤了,她挪动不了脚步了。她急切地叫大群和陆大夫快点儿走,她站在原地大口地喘息了一会儿。

“哎呀,我猜得一点儿没错!这不都生出来了吗?”是陆大夫的声音,“生多久了?”

“二十几分钟,快半个钟头了。”修妈妈看了一眼钟表回答。“怎么不赶快剪断孩子的脐带?”陆大夫的声音有些不悦。

“我哪敢动啊?……一看脐带绕孩子脖子一圈儿,我的手都吓凉了……”妈妈的声音还是颤抖的。

“你都生了七八个孩子了,怎么连这点儿事都做不了?……也不知道托着孩子的头……看大人这……得缝几针……”陆大夫一边儿忙着给孩子剪脐带,消毒,一边埋怨着。

方妈妈紧张地悄悄凑近跟前看了看,是个带把儿的大胖小子,她提着的心一下子落了地。

“唉,生得再多也是别人给接生的。我哪见过这阵势……都吓得麻爪了!”妈妈又握起修顺奇的手,使劲握着不放下,嘴里委屈地向陆大夫解释着。

“快端一盆热水来!”陆大夫大声地说。“在这儿,在这儿!”

老方头站在外屋炉子旁边,一大盆热水早就准备好了。听到陆大夫的吩咐,他招呼着方大群赶紧端进去。

修顺奇的耳边响起了“哗啦哗啦”的水声和孩子响亮的哭声。“你们给孩子洗澡的时候,要用手托着他的头和腰部,别弄湿了脐带。别把水灌进耳朵里。别使劲儿搓,用纱布。腋下,裆部,这孩子真胖,把褶儿扒开洗……用这条软毛巾,轻轻擦干。婴儿粉要这样扑,别淹了。”

“穿哪件衣服?”是婆婆的声音。

“穿这件,不带扣子的……这炕烧得太热了。别把孩子捂得严严实实地放在太热的地方……男孩儿本来就火力旺,别上热了起痱子……这床小被子太厚了,铺在下面吧。盖上这床薄的就行,被头别捂着了孩子的鼻子。”

婆婆听了陆大夫的话,赶紧去外屋叫老伴儿把炉火压一压,多放一些湿煤。

陆大夫手里忙活着,嘴里也一刻没闲着。她给孩子洗完了澡,包裹好,放在了温度适宜的炕下角后,又开始给修顺奇缝合伤口:“小修,忍着点儿。我不给你打麻药了。没带,就几针。”

陆大夫一边缝合着修顺奇撕裂的阴部一边安慰她。

妈妈握着修顺奇的手始终没有松开。陆大夫的针缝在女儿的身上,却像是针针扎在了妈妈的心尖儿上。一针、两针、三针……妈妈的手,跟着女儿身体的颤抖而颤抖;妈妈的心,随着女儿的痉挛而剧痛;妈妈的泪,再一次滴到了修顺奇的脸上,两滴、四滴、六滴……滴到了修顺奇的眼睛里。母女俩的眼泪交汇在一起。母亲的泪,给女儿的心灵以安慰,母亲的泪,分担着女儿撕裂伤口的剧痛……修顺奇还是咬着牙一声不吭,该遭的罪一下子遭够吧。妈妈不是说过吗?女人生孩子是过生死关,是大命换小命……修顺奇有那么一阵子好像又被那个黑洞吸了进去。进到黑洞里的感觉真好,一点儿也不觉着疼,正在发生着的一切好像都与自己无关。修顺奇此时像是分裂成了三个人:躺在炕上正经受着缝合手术的是她的本体,第二个人躲在黑洞里喘息,第三个挂在棚顶上看热闹。

接受缝合手术的本体疼得钻心,撕裂了的会阴正随着陆大夫的针线一点点变小。躲在黑洞里的那个她喘息着,身上一点疼痛的感觉也没有,已经渐渐进入了梦乡,睡得踏实安稳,像是进入了冬眠状态的一只黑熊,它的任务只有睡觉,睡觉,什么事情也干扰不了它的沉睡。挂在屋顶上的那个修顺奇像个淘气的猴子一样窥视着屋里人的忙碌。她看见了揣了十个月的浑身粉嘟嘟的儿子,五官端正,四肢匀称,健健康康。此时大概是哭累了,在陆大夫的手里任其翻来覆去。陆大夫麻利地剪断了儿子连接着她身体里的脐带。剪断的地方流出了几滴乌紫的血滴,陆大夫熟练地扎紧了脐带口,还从她的肚子里拖出了一块血淋淋的肉块递给了婆婆。陆大夫说这是胎盘,很有营养价值的大补品。陆大夫给儿子的脐带口上擦上了碘酒和紫药水。儿子的小鸡鸡像一个小小的花生豆一样翘翘着,婆婆的眼睛正兴奋地盯着这个小小的花生豆儿。她看见了丈夫方大群一眨不眨地盯着儿子的眼睛里闪烁着泪花,他的身体由于激动而剧烈地颤抖着。她看见了躲在外屋里坐立不安的公公。她看到了紧紧握住自己双手的泪流满面的妈妈……

陆大夫一针一针地缝合着硬生生被儿子出生时撕裂了的伤口。没打麻药,该是多么撕心裂肺地疼啊!奇怪的是悬在这些人头顶上的修顺奇却一点儿也没觉得疼,她还在默数着陆大夫缝合的针数:一针,两针,三针……

“你们两个过来人啊,真的一点儿接生常识都不懂吗?我没来的时候看到胎儿露出头了,你们就托住他的头啊!哪怕是稍稍给点支撑的力,也不至于撑开这么大的口子呀!”

妈妈和婆婆互相对视了一下,脸上是愧疚的表情。

“好了。六针啊,疼死了!小修遭了这么大的罪,恐怕是再也不会要二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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