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五峰山千米大桥的钢铁爬梯,有99道弯弯的路,这条路由99级台阶组成,每一节上升的阶梯上落满大桥人的目光。他们三个,用无数的目光通过镜像的表达,传播到更远的他乡。和着江水拍岸的声音,就是大桥人血管里血在流动的声音。
林中一株竹
外面来大桥参观的团体或个人,大都熟悉项目部的书记们,第一位是局指书记崔永兴,第二位是一分部的书记金玉林,第三位是二分部的书记辛海宁。来宾们在崔书记的带领下直奔大桥会议中心,金玉林和辛海宁紧随其后。辛海宁在南锚碇和引桥主持工作,金玉林在江边4号主塔、5号墩和6号墩。他们仨,在各自的分部里负责党建工作,负责外部的协商沟通以及繁重的接待工作。他们仨虽然现在不在生产第一线,但他们知晓一线所有的生产工序、工艺,安全质量等等,他们仨年轻的时候都在生产一线,通过不懈的努力,走上管理岗位。三个人在不同的项目部,各司其职,从新闻报道,到党建活动,这么大的一个团队,散开来如天上的星星,聚在一起就是一把火炬。他们是思想工作者,这么大的工地场,每个人的思想有时像江滩上的芦苇,难免摇摆不定,无法生根,更需要归拢。
也许有人说:书记嘛,吃的是磨嘴皮子的饭。可是,光凭这三寸不烂之舌把一个人或一群人的思想归拢,谈何容易。这人世间的事,就是扑朔迷离,精彩纷呈,像花蕊一样,一层层开放的过程鲜艳无比,真理却隐藏在花蕊中。对管理几百人的工地,他们要倾尽全力,哪怕面对一件小事,都要理清头绪。
他们三人中,老崔年长,2020年到正式退休的年龄,金玉林和辛海宁同龄,都是1969年尾巴上的。三个人中,老崔和金玉林的身体差些。老崔糖尿病许多年,每天打胰岛素。4号主塔封顶的那段时间,要接待许多人,那半个月他的身体严重透支,5月15日正式封顶的前一夜,整夜没睡成。气血两亏,面色无华,声音沙哑,突然间消瘦。在江边的会议中心,看到他忙进忙出,不断地与来宾打招呼,高大瘦削的身影,平时很合体的衣服,开始在身上飘。金玉林肺气肿,心脏也不太好。辛海宁的女儿2019年高考,妻子身体不太好,正在慢慢恢复中,而孩子是他最大的心病。十二年寒窗,一考定终生,怎能不急。
他们都是从一线最脏最苦的活开始做起,年轻时身体底子好,并无大碍。长年在外风餐露宿久了,湿邪、风邪入骨,等人到中年,秋后算账。
他们三个人的工作都在一条线上,在工作中经常互通有无。在金玉林和辛海宁的眼里,老崔是一位特能吃苦不计个人得失的老领导。虽然从事党建工作,但骨子里文人意气颇多,仅从那一手的好字里,便可窥见他骨缝里的脱俗清高,从内到外散发出一股竹子的清气。
他们三个人的主要阵地,并不是坐在办公室写材料和接待各路大神的来访,主战场还是在工地一线。
5月上旬,央视科教频道来大桥拍摄专题片,老崔5点半就起床,拿上拍摄装备,带着一群人,一大早往江北而去。在北岸放索区拍了2个多小时,然后再到江上拍摄,一直忙到中午1点半,才回生活区吃饭,稍作休息,下午3点钟出发去南锚碇继续拍摄。
作为大桥的主人,老崔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反复向客人介绍大桥建设中的节点和亮点,声如洪钟,字正腔圆,在人群中鹤立鸡群。
摄制组在南锚碇的锚体上摆开了阵势,寻找最佳的角度,工人们在各自忙,他们只剩下最后一根索股入鞍,鞍部上覆盖上铅块,这些铅块将和索股相连,永远被封存在此。
老崔脖子上挂着大相机,掌中一手机,肩上的背包里装着长镜头。3辆车向南锚进发,几分钟到达现场,一行人扛着器材,沿步梯到70米高的锚碇散索鞍区。摄制组开始布置器材。老崔背着行头,带着我翻过一道道障碍物,我们要去几十米深的锚坑里拍摄。
为节省时间,我们并没有从铁梯上走,走的是从来没有人走过的陡地,脚几乎没有地方可站,只能踮着脚尖走,手脚并用在各种钢架子之间爬行。
因为我们身上都带着装备,除了戴着安全帽外,并没有其他保护措施,如果脚下不留神,摔下去的话,生还的希望为零。
我开始胆怯。
摄影装备贵重,为了照顾好装备,不能磕碰到,恨不得将身子折叠起来。
老崔要带我先下到锚坑的最底部,然后再从最底部徒手登上装有锚头的墙壁上,在没有任何防护的半空中,我们得像燕子李三那样在352根主缆之中飞。在锚坑里的老崔的确像燕子李三,捕捉到好镜头时,他会稳住身子倚住一根索股拍摄。在他的鼓舞下,我也开始变得胆大心细,紧随其后。
锚坑距离散索鞍20多米深,从一条巴掌宽直上直下的陡梯子上攀上去,这是锚杆和锚头施工时的唯一通道,工人们要从这样的梯子爬到352个不同的位置,安装锚杆、锚头,绑扎钢筋,打灰,最后的工序是将352根索股全部与锚头连接固定好。那银亮的铁梯子,如刀削,姑且称之为刀梯。
我是头一次在锚坑里爬行,而且是上这样的刀梯,像杂技演员一样,但绝不是表演,是硬碰硬的家伙。老崔带着我走的刀梯悬在半空中,只能靠过人的胆识从散索鞍往20米下的锚坑底部去。
如果没有经过现场历练,绝对没有胆子走这样的刀梯。年轻时在江上做过装吊工的老崔,什么样的大风大浪没见过,这点险对他来说,真不算什么。
在锚坑里的3名工人把最后一根索股锁定到锚头上去,老崔带着我下去就是为了拍摄他们现场工作中的镜头。他的许多优秀摄影作品,拍得最多的是工人在现场的珍贵瞬间,并且在他们不注意的情况下拍,生动自然,不做作。
老崔这辈子经历过25座大桥的建设,第一座桥是九江大桥,最后一座桥就是现在的五峰山大桥。有人说,老崔的大桥人生,从头到尾,可谓是“九五之尊”。
几十年来,他一直在现场,到底爬过多少险恶的地方,连他自己也无法统计,反正越是险的地方,也是他越要去的地方。
当我们爬到锚头上的时候,如果站在上面的人往下看,锚坑里的人是悬在半空中的。走到尽头处,已没有刀梯可走,我们得徒手攀着悬索爬行。绝壁下面的352根索股,像352支利箭,射进352个锚头,无论是从散索鞍向下打量,还是从锚坑最底部向上打量,就是一朵盛开的巨型莲花,散发着强烈的光芒。工人施工就在索股组成的花蕊里来来回回攀爬,像灵猫一样将身体吸附在上面,看的人觉得轻巧,近距离看,你才知道,工人是手脚并用,得用多少悬劲才能双脚踩在钢丝上行走,不仅仅是行走,手上拿着工具做事,一点都不能分神,随时都可能有危险发生。工人们长时间待在现场,轻车熟路,但老崔不一样。他到底是怎样熟悉这里的一切的,只有他自己知道。为了寻找到自己最满意的镜头,他通常要走别人从来没有走过的路,把镜头长时间对准施工现场。他会和他们聊天,问他们从哪里来,家里的老人和孩子怎么样,有多久没有回老家看看了,在工地上是否习惯。他们的故事将走进老崔写的新闻报道里。
站在散索鞍上面往锚坑里望,别说走,看一眼就胆怯。刀梯反射着银色的光,刺眼得很。在工人的指点下,我们从另一条刀梯上返回散索鞍,老崔在我前面带路,走到一半的时候,他停下来拍照。
我问:“老崔,此时此刻,你最想说的话是什么?”
他说:“我现在只想快点退休,回家。回家,永远不出来奔波了。可是,回家了,就算是做梦,还是做大桥的梦。”
回家,是所有大桥人内心最大的企盼。但桥一日不建成通车,家就难回。这座桥建完了,还有下一座,还有再下座。
中国是桥的故乡,自古有路便有桥,有“桥的国度”之称。发展于隋,兴盛于宋,遍布神州大地的桥,编织成四通八达的交通网,连接着四方大地。从古代的板凳桥、浮桥,原始社会用树干做的独木桥,到现代高科技的现代化桥梁,到底建过多少桥,毁了多少桥,没法去计算。也可以说华夏文明发展史,也是桥的发展历史,桥的新旧更迭,推动着社会不断向前。
说起项目指挥部的崔书记建设过25座桥的经历,辛海宁说自己没崔书记经历得多。那时的小崔刚进大桥工地,在江面的高空从事最苦的装吊工作业,辛海宁刚参加工作则做的是铆焊工,都是高危工种。小崔人生中的第一座桥九江大桥,刻进几代大桥人的记忆深处,建了整整22年时间。22年,相当于从一个初生的婴儿长成了大小伙子的年数都没能完工,那真是桥梁界的败笔。计划经济年代,整个桥处,一年能完成36万吨的混凝土浇筑就不得了了,哪像现在的大桥,五峰山大桥上的一个南锚碇,两年的时间就能完成36万吨的混凝土浇筑量,还不包括引桥的浇筑量。九江大桥因为计划经济时代的各种制约而停滞不前,最重要的是钢梁焊接质量不过关,一直在研制,一拖就是22年,把一代人的青春都拖没了。
老崔作为党工委书记,是第一个退到二线又不离开一线工作的老党员,那股“拼命三郎”的劲,让大桥局的一群年轻人叹服。
在他的办公室兼卧室,我看到了他整理的一大堆新闻资料汇编,其中有一张桩芯钢筋花的照片,非常震撼,这张照片后来获得了中国摄影比赛三等奖。
江边的会议室,是老崔设计的,后来也成为他在五峰山大桥的主战场。在宽大的会议室,连他自己也搞不清到底接待过多少批来客,有上百人的团队大活动,也有一两个人的参观者,不管人多人少,一趟走的路都一样。他向来宾们介绍大桥的建设经过,各种技术参数、施工工艺、现场管理、文明施工等等倒背如流。
“铁路桥和公路桥的区别很大,铁路桥上的电路系统与信号系统要在桥建好后才能对接,必须要拼命。刚开工的时候千头万绪,塔和锚,钢梁架设,铺沥青,电灯,还有许多辅助工程,少说也要4年半才能竣工通车。一般的铁路是用轨道摆到水泥上面,不用道砟,但这座桥下面的铁路用道砟铺设。缆索的线形问题不能改变,经过多少次试验与技术论证,觉得还是用道砟更科学。
爬模脚手架一体:在模板脱下来后,需要把爬模往上升。通过预埋件爬椎在塔的墩身上做一个导梁,先装爬架,模板就挂在导梁上面,顶6米上去,周而复止往上去,还有内模也要拎上去。桥墩内部是空心的。塔有两个横梁,做了两个横梁撑住,不让塔柱向中间聚拢。
截至2017年12月20日这一天,4号主塔已110米多高,哑铃承台,67根桩,一边35根,一边32根,最长的桩148米,相当于盖了50层楼房那么高,基础工程难度大,要打到岩层,进岩层60米。一级6米,现在已经18节。每天以1米高的速度往上攀升。主塔底下的基础桩,整个靠下面的基础承重。”
大桥建设过程中的各种数据,老崔刻在心里,任何场合都会脱口而出。凡是来参观大桥的客人,都记住了老崔清亮的声音,记住了他在大桥上下奔跑的身影,也记住了他幽默诙谐的演说。
为了迎接大桥局武汉总部安全质量安全月大检查,在检查组来的几天前,崔书记就开始安排吃、住、行这三大任务。由集团公司总工会主席徐振玲带队,46人的检查组要来工地,而且不是走马观花式的检查,是采用多种形式,住下来进行一系列的检查。
接到崔书记的通知后,我19日晚8点半从市区坐82路公交,去大港英皇酒店与武汉来的检查团会合。次日7点到自助餐厅吃早饭时,正好和武汉总部工会主席徐振玲同一桌吃饭,一起谈上午的会议内容。
崔书记因为陪同远道而来的检查团,一直忙到0点后才回项目指挥部的生活区休息。
每一次重大接待任务来临,从接待陪同到最后的送别,鞍前马后,不能有任何闪失,每桩事都要力求面面俱到。这过程不知道要讲多少话,跑多少路。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接待好每一位为了大桥远道而来的客人。
对这个被列为江苏省十大重点工程的大桥工程,从指挥者到一线普通工人,大家心里面有自豪,有沉重,就像沉重的南锚碇一样,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秤砣压在心上,沉甸甸的。
6点半还没到,一辆大巴早早停在酒店门口,来接检查组去江边会议室。在项目指挥部工会工作的陈干事提前从指挥部的生活区赶到酒店门口,等待大家吃好早饭,陆续上车。小陈手里抓着花名册,跳上大巴开始点人数。8点40分,大巴车出发,5分钟车程就到了在五峰山下江边的会议中心。这辆容纳50人的大巴车上,这支由武汉大桥局总部组建的临时检查团的46名成员,从全国各地奔赴五峰山大桥,他们是中铁集团公司下属的9个分公司抽过来的安全质量负责人,都是在现场负责抓安全生产的里手行家,他们来五峰山大桥施工现场参加这个会议,检查只是一个方面,在检查过程中是观摩学习是另一个方面。在一线检查各个安全环节,通过和一线施工人员交流,发现问题即时整改。
老崔做事,追求完美已成为他的生活和工作习惯。如果做不好的话,他就请外面专业的人来做,一定要做到满意为止。上面有人来检查,要贴标语,现场的年轻人跟着他一起忙,贴宣传标语时,他不允许有一点高低差。小年轻们说:书记,检查的人也不会用尺来量贴好的标语,何苦那么认真?
老崔更多的时候像一位长者,教会我如何在不平坦的工地现场行走,首先脚要站稳,不能滑倒,如果平时低血糖,口袋里一定放块糖。老崔拍照片的原则是:拍照片不走路,走路不看景。但看到好的镜头,一定要拍,否则都不能原谅自己。
“不管做什么事,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到极致。每做完一件事,心里会踏实一些。劳碌的过程也是享受的过程。”老崔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他每天抽空练字就是如此。
“三天不练,别人不知道,而一天不练,自己知道。做任何事,不需要做给别人看,更重要的是做给自己看。”
老崔还是小崔的时候曾做过描图员,现在陈明常务副总办公室墙上挂的图纸,就是老崔亲手描的。
在项目指挥部老崔的办公室兼卧室,一张桌子上放着一摞子文件资料夹,是从开工到现在积累出来的。每一个工程节点所发生的新闻,各大媒体报道,网站新闻全部汇集成册,已经有了厚厚的几本。现在有了电脑手机,方便得多了,在手机上写好,手指轻轻一点,大小新闻就能飞到千里之外。没有网络的时代,全靠手写。大桥最早的“四个一”就是从老崔这儿出去的,一本画册,一本新闻汇编,一本文集,一本廉政动态。大量的资料要靠平时积累,如果等需要的时候再临时抱佛脚,肯定来不及。
老崔说自己年轻的时候很内向,在生人面前不太敢说话,后来有一位领导教导他学说话,不仅要大胆说话,还要学会幽默。一句似玩笑非玩笑的话,容易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可以给自己在紧张的工作环境中松绑,不失为减压的好办法。
从那时候起,小崔茅塞顿开,他突然间会说话了,而且找到了幽默这把金钥匙。小崔变成老崔的几十年,凡和他相处过的人,都喜欢他的冷幽默,也喜欢他天南海北会“吹牛”的本事。
崔书记和办公室的施超有个宏伟的目标,等这个桥建完了,想系统地做一个专题片。后来施超调到南京机关里工作,这个愿望只能靠他一个人来实现。平时就要积累大量的资料,这些都需要用心做。他手下的人少,接待任务繁重,各种事情接踵而来,应接不暇,不是靠吹牛吹出来的。这是一个成长的过程,它不只是一个框架,其中还包括了每个事情的肌理、筋骨、血脉。
在向前来参观大桥的人介绍南锚时,他说一个迪拜大楼用的混凝土33万立方米,装到我们的南锚上还不够,南锚要38万多立方米混凝土才能装得满。如此大的南锚碇,要怎样把它拿下,方案不知道改了多少遍。施工过程中,我们用进口的铣槽机,洗槽头磨坏了,换了一个又一个,最终由二公司的杨忠通牵头提出来冲击钻加铣槽机这个工艺,解决了这个难题。32米高,38米深,一半直径是90米,另一半直径达到107米。基坑是圆的,到上部工程,锚碇的后部有压重块,变成了方形,对这些技术上细致之处,都要懂得。老崔所写的新闻报道,不仅仅只是事情的堆砌,还条理清晰,人物丰满。
“在人烟罕见的地方造桥,造最好的桥。”这不仅仅是老崔的心愿,也是所有大桥人的心愿。
工地上的人,再怎么小心,总会有磕磕碰碰的,容易受伤。五峰山大桥过江电塔爆破的那天,老崔就受了伤,而且不算轻。这伤,在秋后开始找他算账。
2018年7月11日上午,为了准备爆破王家祠堂后面的过江电塔,需要停工3小时。
老崔天不亮醒来,也不敢再睡。6点钟他要赶到现场,因为有十几家媒体要到现场拍摄过江电塔爆破的全过程。
从奇美化工厂到江边的路段拉起了黄色警戒线。每一段都有警察把守,防止外来人闯入。电塔的南边是王家祠堂,西边是混凝土拌和楼,那一群高大的混凝土搅拌塔同样不可小觑。距离太近了,如果爆破用炸药剂量大,会震塌拌和楼。混凝土加工厂是整个大桥最重要的基地,它每天的产出量是保证整个大桥生产进度的关键。加工厂不可以出哪怕一丁点的事,否则整个工程全线停工。
在大桥项目部进驻五峰山选址时,王家祠堂的位置正好在南锚碇的中心点,怎么办?为了桥,王家村的祠堂只能迁移。为了一方百姓的信仰,大桥人出资在山脚下重建了祠堂。
老崔说:“百姓的信仰,也是大桥人的信仰。我们到这里来建桥,打扰了当地老百姓,应该补偿的就得补偿。”
这祠堂是一方百姓的精神高地,不能因为造桥而让王家村的祠堂消失掉。而今天,祠堂又可能面临着新的危险。自王家祠堂迁到新址,当地的村民沿着祠堂周围平整出一块不太规则的地,一年四季种些时令蔬菜,盛夏季节,有芋头、山芋、玉米、花生各种豆类,祠堂的边上,还种了南瓜、冬瓜、丝瓜、豇豆等。山地本贫瘠,也无肥料,尽管庄稼长得有些瘦瘦巴巴的,但也能结出些蛮不错的果实。山下的那几株桃树,每年农历三月,在春风的鼓动下,开满了一树树的花,映衬着大桥人孤单的身影。
老崔说,在江边走的时间长了,对这个过江塔也看习惯了,像是自己行走时的一个坐标,指引着自己,对它还真的有了感情,到要炸掉它的这一天,还是有点留恋。
这座长江过电塔,风雨51年,为江南江北的电力立下过汗马功劳。这里从前本来没有路,后来被人踩出了一条小道。
8点钟还没到,10多家新闻媒体已齐集电塔周围,架起长枪短炮,为直播爆破的现场做准备,共同见证这服役了51年106米高的钢筋混凝土结构的国家电网塔,在完成了它的使命后轰然倒下。为了五峰山大跨越改造工程重大项目,这座百米多高,220千伏的过江电塔,于上午10点爆破拆除,由爆破南锚碇岩石层的镇江长江爆破公司承担爆破任务。
工程技术人员早已守在现场,单等镇江长江爆破公司的技术人员到来。过江电塔下面已清出了一块地,炸药堆放在电塔的周围。山上灌木丛生,野草比人高,缠着脚无法上前,而通往电塔的方向,无路可行。为了媒体报道,老崔多少天前就来现场,让施工人员清理出一条便道,好让来拍摄的媒体记者有个落脚点。尽管工地每个角落都有安全员巡逻,但外面的人进入施工现场,并不熟悉这里的地形,随时可能发生意外,这是老崔最担心的。
万事俱备,只欠点火引爆。9点58分,随着爆破总指挥的口令:一切准备完毕,准备点火爆破,五、四、三、二、一,点火!话音落下的当口,山脚下巨大的轰鸣声传来,满山的碧翠,顷刻间淹没在一股强大的浓烟之中,腾起的黄色尘埃飘向大桥工地,飘向滚滚的长江水面,红白相间的过江电塔,那高大的身姿在强大的作用力下,一节,两节,缓缓地向王家祠堂方向倒去。它倒下去的瞬间,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定格在半空中,就在不远处的王家祠堂、混凝土拌和楼,安然无恙。
老崔记不清从这个地方走过多少回,这么熟悉的地方闭着眼都能走到,这天当他走到拌和楼附近,离王家祠堂只有几步时,一辆工地上的吊车迎面开过来,与他擦身而过。他躲闪不及,腿上的一块皮给擦掉了。
如果换着常人擦破点皮根本不算个事,可是对老崔来说这次受伤是件大事。别人受点伤,两三天就能好,但老崔不能受外伤,因为他患有严重的糖尿病,每天打胰岛素,所以任何一点皮外伤对他来说都很难愈合。
熬过了如火的夏天,每天忙忙碌碌转眼又是秋,一场秋雨一场凉,夏衣还没来得及脱下,山里寒气已将工地上的人逼上梁山。每一个工程工序的节点,无论大小,都有老崔背着相机独自行走的背影。主塔、南锚,每一个桥墩,近200米高的主塔开始还没装升降梯的时候,只能靠两条腿,老崔一步步丈量过。从生活区到工地现场可以开车,到了现场全靠腿力,还要有眼力。老崔刚参加工作干最苦最险的装吊工,那时候年轻气盛,吃再多的苦也不在话下。现在不同了,他这身体像四处漏风的船帆,再无法掌控身体的航向,经常感到心有余而力不足。
老崔的身体是在秋后被算账的。那段时间刚开过民主生活会,接下来开始忙党建材料。说实话他并没把自己的伤放在心上,后来却感染发炎得一发不可收拾,好长时间才恢复。
说起大桥的名字,崔书记做了个很恰当的比喻:五峰山大桥至今还没有正式上户口的名字,五峰山大桥只是建桥人给它取的儿名,大名字得由父母说了算。主缆看上去简单,352股,每股127根丝,每一根丝5.5毫米,如果一根根把它接起来,可以绕地球4.5圈。还有那猫道,水上的天桥,空中的脚手架,两条长长的栈道。上下游拉索的队伍很壮大,两边加起来80多号人,各司其职,两边比赛谁拉得快。就这个空中脚手架,而且是在冬季施工,只用了68天时间。正常情况下起码80天以上,连业主都不敢相信这么快。这个在悬索桥里,甚至是公路桥猫道里面从来没有的。
老崔无数次在工地现场捕捉震撼人心的画面。有一天老崔上猫道拍资料照片,在他转过身的时候,突然听到女人的声音,但没见到人影。仔细一看,还真的看到猫道上有一个女的,穿着男式的工作服,长得高高大大的。老崔才知道她叫李显琼,丈夫叫张勇,儿子也在大桥,一家三口人都在这个桥上。那天正好是三八妇女节,江上唯一的女工引起了老崔的注意。他们一家三口在江上工作,丈夫放索,儿子牵索,她在猫道上理索。每天要牵6根索,最多的时候牵引7根,在猫道上来回跑6趟,相当于翻12个山头,渡了24千米的大渡河,每天如此。
老崔好学。从人事到生产工艺,各种技术的介绍,倒背如流,让来宾们惊叹一个从事政工的人,能把现场各项技术介绍得如此形象生动,倒是不多见。
老崔熟悉一线工人,工人也熟悉他,他们偶尔会开点无伤大雅的玩笑。他说,一线最苦,但能在苦中作乐,便不觉得苦。工人们在一线流汗,他在默默地关注着他们。他说,一定要把这些一线工人的故事通过各种形式记录下来,一座桥,如果没有他们的名字,对不住他们。
老崔告诉我说,现在的工地条件是从前没法比的,以前住的房子是芦柴墙的工棚,冬天四面透风,夏天蚊虫叮咬,施工现场没有一条好路走,晴天一身灰,雨天两脚泥。现在的工地现场,地面全部硬化,住的宿舍是活动板房或集装箱房子,随着社会的进步,条件将会越来越好。
晚饭后散步,老崔和金玉林同行,老崔谈孙子和才出世百天的孙女,金玉林谈待字闺中的宝贝女儿,谈得最多的还是大桥人的事。
金玉林说:“我们这些大桥的老杆子,走过的桥比别人走过的路还要多。老崔比别人还要多一样:对工地现场中的人和事,透熟。”
2020年就要正式退休的老崔,在大桥上风雨几十年,真走了,还真的舍不得。别说是正式退休,就是一个待了好几年的工地完工,在竣工准备撤离的那一刻,心中都会留恋。
老崔和央视的谢老师说:“夜里去大桥上拍猫道的夜景,从4号主塔往下走,45度的坡,陡得很,风大得快把我的衣服撕破,微弱的灯光,黑乎乎的,那不是在走,是爬。”
当过海军的老崔,有军人的豪气,当年走进大桥却是出于无奈。当兵考军校,头一年考取了,可是体检有一项没有通过;第二年再考,又考上了,命运再次给他开了个玩笑,体检又一次遭遇瓶颈,从此与军校无缘。他父亲说:“永兴,去我们大桥吧,是金子总会发光,你肚子里有才,到哪里去都会有用武之地。”父亲当年在南京长江大桥工作时,崔永兴还小,也许命中注定就要吃大桥这碗饭,他想也没想,就走了父亲的老路。
二十郎当的小崔就这样走进了大桥工地,一直到白发苍苍的老崔,在大桥上南征北战至今,而对于他儿子的选择,他也像当年父亲对他一样,让儿子走进了大桥工地。三代大桥人,三世的大桥情。
老崔所经历过的25座桥,如同25节竹子,从一株破土而出的嫩竹笋,节节往上,从九江大桥起步,到镇江的五峰山收官,从“九”到“五”,这两个数字都是他的吉祥数字,有着不一样的喻义。九层之台,起于垒土,而五这个数字,在周易中代表太极点,是无极之极,五峰山大桥,便是他的太极。
江南岸的五峰山脚下,南锚碇施工已1460多天,长江之上,1.3米直径的主缆全部拉完后,进入试紧缆阶段,7天时间紧缆全部完工,为后续钢梁施工奠定了坚实的基础。老崔戴着白色的安全帽站在江上拍摄紧缆的全过程,天蓝色的紧缆机,工人们天蓝色的工作服,黄色安全帽,老崔在江上寻找最理想的角度。他镜头下的主缆,远看像两条青色的游龙,在江上游动,只有近距离去看,你才能感觉到架索这个浩大的工程,每一根索股背后的故事都不寻常,工人们一根一根牵着走过长江,每一步都走得艰难。江上的船来来往往,水波泛着粼光,如果往下望得久了,眼睛会发胀。
是的,水的力量太强大了,在江上行走,需要勇气与智慧,才能走完2000米长的空中猫道。从南岸4号主塔望北岸的3号主塔中交二航的施工工地,整个高桥的大地上,像一幅色彩斑斓的长卷,枯黄的麦子,等待收割,散落的民宅,碧绿的树掩映其中。老崔每拍完一个节点,工期便向前跨一节,站在大桥上看整个大港新区,近处的五峰山,远处的圌山上的美景尽收眼底。目力再伸远一点,扬州就在江的对岸,隐隐约约能看见扬州二电厂的两个大烟囱在冒烟,老崔脚下的步伐不断加快。
他自己认为,作为一名几十年党龄的优秀老党员,干的虽然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但凭着多年的经验,从点滴做起,要做到自己满意为止。
2020年8月,就是大桥竣工通车的时候,五峰山大桥,将是老崔大桥人生中的收官之笔。在退休前能在这样一个超级大桥上度过,是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