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顺奇跟着王姐来到了队里的医务室,桌子上放着一台电风扇,赤脚医生迟晓霞正惬意地吹着风,看着手里的一张画报。见王姐和修顺奇进来了,眼皮抬了抬,不情愿地慢腾腾地站了起来。她撩开修顺奇的衣服看了看肚子,又听了听胎心。轻松地说:

“没事儿。你是有点儿缺钙。我给你开点儿鱼肝油和钙片,补一补就好了。”

修顺奇见迟晓霞没有用挂在脖子上的听诊器,而是拿了个喇叭状的小木筒在她的肚子上听了听就说没事儿,觉得不托底。她撩起裙子,露出了肿得又红又粗的小腿。

“迟大夫,你看看我的小腿,肿成这样,是缺钙导致的?你有没有更先进一点儿的仪器给我听听?我都怀孕六个多月了,一次也没检查过。”修顺奇怯生生地对迟晓霞说,她的眼睛扫了一下挂在她脖子上的那个摇来晃去的崭新的听诊器。

迟晓霞的脸上掠过了一丝傲慢,眼睛斜乜了一下修顺奇:“哼,我不是刚给你检查过了吗?没事儿。”她鼻子里哼了一声,小声嘟囔了一句:“还挺内行,知道有‘更先进一点的仪器’可以检查。”

王姐见迟晓霞的脖子上挂了个崭新的听诊器,不用它给修顺奇检查,脸上还这副傲慢劲儿,就有些气不过:“小霞,小修是第一次怀孕,什么都不懂。要是懂了还能来麻烦你?你就用听诊器给她听听。”

王姐是个性格耿直的人,从来也没和人低三下四过,今天为了修顺奇她多说了几句。

迟晓霞双手插在白大褂兜里,走到电风扇前面吹着风,仰着脸晃了晃膀子,挂在脖子上亮闪闪的听诊器也跟着很夸张地摇晃着。她用她那双大得出奇的,眼皮就要包不住了的大眼珠子斜乜着王姐,腿在白大褂下面颤了两下。

“啊?还有过来人帮着说情的?到我这里来做检查的,哪一个不是第一次怀孕?你想怀第二次让你怀吗?”

没等王姐说完,迟晓霞就把她的话堵了回去。

王姐朝迟晓霞吐了一口:“呸!你看你个熊样!叫你一声大夫你还真成了大夫了?脖子上挂那玩意儿你会不会用都是个问号呢!狗眼看人低!怀第二个怎么了?是做贼了还是养汉了?合法的两口子种下的种子,你说不让生就不敢生了?你说了就算吗? 我看要是让你说了算,你一个都不能让别人生!你不就是个光着臭脚丫子,进了几次培训班的初中生吗?找你看是瞧得起你,是抬举你!你还真以为你了不起了?你懂个屁呀!一百个人来开药, 你都是给鱼肝油和钙片,吃不好也吃不死。就你干的这个光脚医生,我说句实在话,在桌上扔个苹果核儿,猴子干得都比你漂亮!哼,了不起了!”

迟晓霞气得直翻白眼珠子,还没容她回击,王姐又损她了:“你有什么好嘚瑟的?你是个初中生,修顺奇还是个高中生呢。你以为你是谁呀?穿件白大褂,挂个听诊器,你就真成大夫啦?大夫要是这么好当,全国人民都能当大夫了!一肚子杂碎半肚子屁的骚货,离了你别人就看不了了?”

王姐骂了个痛快,转身拽着修顺奇的手,走出了医务室。

迟晓霞没防备王姐会来这么一通损她的话,气得她小脸儿煞白,浑身哆嗦,大眼珠子都要鼓出来了。她冲着王姐和修顺奇远去的背影骂了一句:“你才是个骚货!张嘴就骂人的没有教养……不相信我说的,你们爱找谁就找谁去!”

王姐听了,转回身就要去揍迟晓霞,被修顺奇拽了回来:“看我的面子,消消气,消消气。”

回到了地里,王姐还在生气呢,愤愤地说:“你说干个破赤脚医生就给她嘚瑟得不知姓什么了!整天坐在医务室里,风刮不着,雨淋不着,光知道搽脂抹粉,正经事儿狗屁不通!要是让她干个一官半职的,那还不嘚瑟得飘天上了?她不就是找了个小兵蛋子对象, 找了个芝麻官儿的科长公公吗?值得她这么拿把?我不是咒她,年轻人没个好心眼儿不能得好,将来养个孩子都不长屁眼儿,有她倒霉的时候!”

马小兰看着王姐和修顺奇满脸的怒气,知道她们俩在医务室受了迟晓霞的奚落,没敢顺着她的话说。只闷头干活儿。

“还有你,马小兰!你听着……” “啊?”

马小兰吃惊地停住了手里的活儿,瞪大了眼睛看着王姐。

“石队长给你安了个计划生育情报员的头衔儿,其实就是我们当中的特务!你心里要有个数,你别跟着他们嘚瑟!养孩子是人家两口子的私事儿,别管的太宽了。你现在连个对象都找不着,要是管得多了,小心别人骂你断子绝孙!”

马小兰浑身一激灵,机械地点了点头:“哦,哦,我知道了。我不会当特务的。我就是,就是负责帮田云芳发发避孕药具什么的。” 马小兰不再说什么,低着头继续干活儿。

王姐的气性大,她不会主动招惹别人。一旦别人招惹了她,那可就捅了马蜂窝了,她的脾气就不饶人了。为这么点事儿,她在医务室里把迟晓霞骂了个狗血喷头还不解气,边除草还边骂着。

“哼!我看老石这个小队长当得不称职,就迟晓霞那间医务室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还给她安了个电风扇!这不是在培养资产阶级娇小姐吗?她那一身的傲气就是叫当官的给惯出来的!”

王姐说到这儿扔了手里的锄头,坐在树荫下解开了上衣扣子, 拿手巾扇着风。

“就这三十五六度的大热天,谁不知道待在屋里风凉?我跟你说小修,那点活儿你不用学都比她干得漂亮!”

“别生气了,王姐。我知道你都是因为我。大热的天,别气出个好歹来。”

修顺奇从地头的水桶里舀了一瓢水递给了王姐,王姐“咕咚咕咚”地喝完了,气儿也消得差不多了。

自从石队长让马小兰帮助田云芳干计划生育情报员的兼职工作以来,马小兰就像是得了什么传染病似的,在地里干活儿的妇女们都躲着她,说什么话都避讳她,怕她听见。马小兰心里很委屈,我又没干什么缺德的事儿,你们干吗嫌弃我呀?

有一次,她去厕所看见了带着血渍的卫生纸,回来问谁来例假了,没有人搭理她,王姐大声地说:“是我把家里杀鸡用的擦血纸扔到女厕所里了!石队长不是叫你要见到物吗?这就是我这个月的物!”

王姐的话,引得妇女们一阵哈哈大笑。弄得马小兰好一阵儿尴尬。马小兰几次想跟修顺奇提起老八有没有对象的事儿,都找不到合适的机会。修顺奇自从结了婚,跟马小兰好像是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了。上班方大群送,下了班方大群来接,干活儿的时候王姐又贴得这么近,马小兰倍感孤独。她真的想结婚了,不结婚好像对不起她们似的。妇女们时不时地拿她开涮,经常奚落得她面红耳赤。

“小兰,你跟田云芳都学到了什么?”

“是啊,跟我们这些大老娘们儿汇报汇报。避孕套的知识掌握得怎么样啊?谁用的是一二三大中小号你都能一眼就看出来了吗?”

……

修顺奇没有心思奚落马小兰。她站在树荫处擦着汗,还是心有余悸。迟晓霞只给她开了几十粒鱼肝油和钙片就说没事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事。整天在果园里干活儿,又没有接触外界信息的渠道,她了解的那点儿孕期知识,都是从妈妈、婆婆和王姐的嘴里得到的。腿肿得这么厉害,也不知道对胎儿有没有什么影响。今天要不是偶然按了一下脚踝,她还不知道自己的脚已经肿成这样了。

“你的脚都肿成这样了,就一点儿感觉都没有?”王姐问修顺奇。

“有点儿胀的感觉,一点儿也不疼。”

“下了班我领你找石队长去。别人怀孕五个月就开始调工作,给照顾,你都六个多月了,早该换个轻快的活儿了。”王姐替修顺奇抱不平。

“我不是没填一孩儿表嘛,他和田云芳早就说不给照顾了。唉,果园里哪有什么轻快的活儿调换呢?”

“怎么没有?最近队里要在公路边儿建个卖水果的商店,正抽人呢,你没听说?”王姐的消息灵通。

马小兰放下锄头,眼睛盯着王姐。

“抽谁也抽不到我,石队长和田云芳都让我给得罪了,他们还能照顾我?再说我家里又没有什么特殊关系。”

“你过去说那几句就算得罪他们了?当官儿的就得能吃能装,什么话都得听。再说怀孕的人调个岗位要什么关系?你肚子里的孩子就是‘关系’。谁能和一个怀孕的女人争?去商店站柜台,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瞅着人少的时候还可以拽把椅子坐一会儿,伸伸腿儿,你的腿就不会肿成这个样了……你看你,长得一副甜妹妹的脸,一看就招人喜欢。站柜台的人就得长得漂亮点儿,还得待人热情,又得能写会算,我看你去当个售货员是最合适的。”王姐列数了修顺奇做售货员的一大堆好处。

修顺奇被王姐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她闷头儿除着草,只管听王姐一个人唠叨着。

修顺奇这届毕业生,都分到了公社里的各个村,基本上是家在哪里就分到哪里。她被分到了果园队上班,这已经不错了,是妈妈最希望的。因为城里的知青都到最偏远的地方下乡了,吃的苦太多,一年也回不了几趟家。像修顺奇这样的当地青年,毕了业能守在家门口上班挣工分,不用爬山下岭地出大力,父母已经知足了。修顺奇受父母的影响,对自己工作的要求也没有多大奢望。不少同龄人嫌弃地里的活儿又苦又累,都想方设法挖关系、走后门调动工作。去公社机关,当个办事员;往学校去,当教师;往卫生院去,当赤脚医生;往车队去,当司机,当电工……还有的找当兵的丈夫过些年随军……修顺奇如果听了前男友父亲的安排,也早就进城当真正的工人了。

马小兰趁王姐上厕所的当口凑到了修顺奇跟前,腼腆地说: “七姐,我有件事儿早就想请你帮帮忙了。”

修顺奇直起身子往后抻了抻,笑着说:“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有什么事儿就只管说,还用说个‘请’字儿?”

马小兰支吾着擦了一把汗:“……嗯……就是找对象的事儿。我,我想请你和修平安过个话。我……我想和他谈……朋友。”

平时说话快言快语的马小兰好不容易支支吾吾地说出了心里话。修顺奇看着一脸腼腆的马小兰,不忍把回门那天老八说的话原报实数地说给她听,便委婉地说:“老八整天吊儿郎当没个正经儿的,我们姐儿几个都张罗着给他介绍对象,他一个都没看。说是还没玩儿够,趁年轻先玩儿几年再说,等三十岁找对象也不晚。”

马小兰失望地点了点头,又低下头除草。老八要等到三十岁再找对象,我可等不了。修顺奇结了婚以后,果园队里的姑娘没有对象的,就数马小兰的年龄大了。本来充满期待,希望老八能和她谈对象。没想到刚开口修顺奇就给了她一个“闭门羹”,弄得她一点儿面子都没有。

果树趟子里光听着“刷刷”的除草声,各人都在想着各自的心事。修顺奇思忖:售货员当然是个美差,可是全队里这么多双眼睛都盯着呢。还有两个孕妇,不过人家都填了表,被石队长安排到了库房里干些杂活儿了。自己没填表,这售货员的工作怎么能摊到自己的头上?她知道王姐是个热心肠的人,不过,也经常说些不靠谱的话,许一些兑现不了的愿。王姐的一番话,让修顺奇高兴了一阵子也就过去了。马小兰看到修顺奇笨重的身子,锄地时喘着粗气,想跟田云芳反映一下,给她换个轻快的活儿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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