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天，石队长和田云芳都转来转去地跟着修顺奇，无数遍地讲政策，做动员，希望她给队里的年轻人带个好头儿，做个榜样， 早点儿填写那份只要一个孩子的申请表。修顺奇沉着脸不搭理他们，石队长和田云芳也没辙。
田云芳奔四十岁了，算是果园队的老社员了。她兼职做了多年的妇女大嫂工作。不过，过去上面要求的不是太紧，没有强调生几个，只是倡导育龄夫妇一个不少两个正好。生多了也没有具体的惩罚数额和标准，喊了几年效果不大，该生的照样三个五个地生。田云芳就是在倡导两个正好的时候生了两个女儿的。田云芳在果园队里，不光抓计生工作，凡是上头布置下来的工作，例如卫生防疫、人口调查、入户摸底、托幼所管理、邻里关系、婆媳矛盾调解……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田云芳就是那个穿线的针鼻儿，是个最基层的不脱产的妇女干部。挣钱不多，管事儿不少。官儿当得不大，挨的骂却不少。她平时言语不多，是个不苟言笑的人，这大概是因为她是个单身的原因吧。她丈夫车祸死了快十年了，一直也没找着合适的，现在和两个女儿一起生活。大女儿念高中， 二女儿念初中，就靠她一个人的工分收入维持生活。正因为这样，石队长和她的关系就有些遮遮掩掩、半明半暗的了。
石队长五十多岁了，是个说一不二的人，在家里和在外头都是这样。他老婆早就察觉到了丈夫和田云芳的关系挺暧昧，她不敢管，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究其原因，丈夫是个家庭的施暴狂，打老婆是他的家常便饭。不管在外面还是在家里，只要他的心里不痛快，就拿自己的老婆孩子出气。他老婆又是个天生唯唯诺诺、说话办事不透亮的人，和田云芳比起来根本不在一个档次上。石队长喜欢田云芳，田云芳的言谈举止就是比一般的妇女强。她少言寡语，见机行事，有一定的文化水平，工作中两个人配合默契。石队长粗犷豪放说一不二敢作敢当的性格田云芳也喜欢，非常仰慕他。男人喜欢仰慕他的女人，女人喜欢欣赏保护她的男人。他们俩彼此欣赏仰慕，体贴有加，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时不时地偷偷缠绵在一起过把瘾。时间久了，身边的人都习以为常了，也就民不举，官不究，多年维持着这种稀里糊涂的男女关系了。
石队长和田云芳多次做工作也没打动修顺奇，眼看着修顺奇的肚子一天天大了，她就是不动声色。
石队长找来了马小兰，说她年轻，有文化，让她兼职做计划生育情报员，协助田云芳做队里的计划生育工作，年底酌情给她一些酬劳。马小兰推辞不掉，就接了过来，推心置腹地和修顺奇说了几次。
修顺奇被马小兰动员得有些活了心。和她在一块儿工作的同龄人刘亚娟也私下里劝她：“我们都是女人，生孩子多遭罪啊！我刚做了检查，怀孕四个月了。我填了表，就要一个。甭管男孩儿女孩儿，生完了一个就完成了任务。你说咱年纪轻轻地干点儿什么不好？非得像老一辈儿似的，一个接一个地生孩子？说难听话，跟个老母猪下小崽儿似的，生了上一窝儿怀了下一窝儿。”
说到这儿，见修顺奇不满地瞅了她一眼，刘亚娟才悟到是自己说漏了嘴，修顺奇她妈妈不就是一口气儿生了“七个仙女”，第八个才生了个“带把儿”的弟弟老八吗？给修顺奇取名字的时候，她爸她妈可是颇费了一番心思，查了好几本字典，就希望从她往后能有奇迹发生。什么领弟、捎弟、带弟、牵弟、连弟……就剩下没跪在地上求他们这第七个闺女，赶快终止吧，赶紧打住吧，再也别来女孩子了……她爸孤注一掷，拍了板：就叫修顺奇。我这个七闺女一定能不负众望，创造奇迹，终结女孩儿，带来男孩儿。修顺奇也真争气，按她爸爸妈妈的愿望给他们带来了奇迹：她妈妈终于生了个男孩儿。为了好养活，取名“修平安”。小名就按七个姐姐往下顺：老八。意思是让他上面的七个姐姐保驾护航，平安长大。老八从生下来，就没摆脱这个“老”字儿，河沿儿村里，无论是比他大的，还是比他小的，都叫他老八，连他爸他妈都叫他老八。
说实在的，石队长和田云芳的动员，都没有马小兰的推心置腹和刘亚娟的悄悄话给力。修顺奇把那一式三张的申请表悄悄带回了家。
巧的是，那天方大群也把表拿回来了。他看单位的年轻人都填表了，张强说就剩你一个没填了，你看着办吧，别因为你拖了咱厂年年先进单位的后腿。张强的话，不是强迫，胜似强迫。年轻人聚堆儿的地方，接受新事物的能力就是强。机械厂的育龄男女都填了一个孩儿申请审批表。方大群挨个数了数，真就剩下自己没填了。午饭时间，方大群到门卫老李头儿那儿，拿了一张报纸，随便翻了几张，全都是介绍某某公社、某某单位如何做好计划生育工作，育龄夫妇主动献出二胎指标的文章。
“小方，填表了？”老李头儿问方大群。
大群叹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说：“还没呢，就剩我没填了。” “还拖个什么劲儿？一个孩儿的政策是上面的要求，是大势所趋。你比不得我这个年龄的人，当时都学习外国妇女多生孩子，争做英雄母亲，提倡人多力量大……要不是我们这辈人生多了，咱国家的人口压力哪能那么大？”
方大群的眼睛看着报纸，脑子里却琢磨着老李头儿说的话。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咱们国家人口基数过大，国家要是再不下大气力控制人口的过快增长，过不了几年，就要人满为患了，永远处于人口众多的穷国……上班的铃声响了。方大群小跑着去了张强的办公室，主动要了申请表。
写字台上摆着两份格式一样的自愿生育一个孩子父母申请审批表。方大群和修顺奇，都默不作声地瞅着，谁也不敢拿去给父母看。他们的内心很纠结。填了吧？父母肯定反对。不填吧？又要拖了单位的后腿。将来每家都是一个孩子，最多两个孩子。要是他们俩头胎生的是个女孩儿，也就最多生两个孩子。要是听父母的话，自己家“多来米发索……”生了一大串，多丢人。
“要不，咱先不告诉我爸妈，把表填上交给单位。等到这个孩子长大了，家家都是一个孩子的时候，他们也就默认了。”方大群对修顺奇说。
“这么大的事不征得他们的同意，将来要是怪罪下来，你可得替我承担责任。就说是你擅自申请的，别都推到我身上。”修顺奇把丑话说在了前头。
方大群坐到了修顺奇身边，把她揽在了怀里：“放心吧，我爸我妈也不是老顽固。我爸没退休的时候，在学校里年年都是先进工作者，国家有什么号召都积极响应，都跑在前面……对于一个孩儿的政策，他们现在是还没有真正理解，需要时间。”
“那你就先填上吧。一式三份。填好了你先拿到机械厂盖章，再捎回来拿我那儿盖。”修顺奇对方大群说。
“不不不，还是你来写。你的字比我写得漂亮，我这一手臭字儿，写上去别叫人看了笑话。”方大群从抽屉里拿出了钢笔，拧下了笔帽递给了修顺奇。
修顺奇在申请栏内端端正正地写上了“我们夫妇响应国家号召，自愿申请生育一个孩子”。
方大群把这张填好的表拿在手里，似有千斤重。他在地上转悠了几圈后，又有了新的想法。
“哎，你看这样好不好？这表咱先不往单位送。等你生了孩子， 是个男孩儿咱再交上去也不晚。要是个女孩儿，咱就不交了，再要一个。反正也没违背计划生育政策。这就叫打了个兔子别腰上—— 不怕没收获了。”
“行，行。”修顺奇点着头儿赞成。夫妻俩达成了一致。
8月的果园里，烈日当头，晒得人浑身冒汗。修顺奇下身穿了一条又肥又大的裙子，上身穿了一件婆婆给她做的早就被汗浸湿了的人造棉短袖衫。正和王姐马小兰在果树趟子里锄草，她露在外边的胳膊、小腿和穿着塑料凉鞋的脚被烈日晒得火辣辣地疼。头上的方巾，既是头巾，又是擦汗的毛巾，已经被汗水湿透了。
“你到有树荫的地方锄，累了就直直腰，晒着的地方我和小兰来锄。”
王姐把修顺奇推到了能遮挡住烈日暴晒的有树荫的地方，马小兰钻进了果树下面，王姐自己站到了日头地儿底下锄草。
“说实在的，一家一个孩子是太少了点儿。”王姐挥汗如雨，边锄草，边和修顺奇聊着。
“我们这个年龄的人家哪有少了四五个姊妹的？别说现在日子好过了，都有吃有穿的，就是过去生活困难，吃不上穿不上的时候，也没有一家只要一个孩子的。除非像你婆婆那样的，落下病不能再生育的。”
修顺奇哈腰锄着草，汗水顺着脸颊滴到了脚下。锄完了这一棵，她走到前面一棵树荫下面直了直腰。
马小兰看着腹部日渐隆起的修顺奇，完全没有了往日那窈窕淑女的模样，不禁感叹女人的不易。听了王姐的话，她适时地又问起了一孩儿申请表的事儿。
“七姐，我给你的表早就填好了吧？要是三张都写了就给我吧，我交给田云芳。还有一个审批的过程，办利索了你就能享受一个孩儿的待遇了。”
修顺奇没有理会，继续锄地。
马小兰缓和了一下口气，又讨好地说：“七姐，怀孕遭罪吧？从身后看一点儿都不像你了。”
修顺奇无奈地笑了笑，没有回答马小兰的问话，倒是接着王姐的话说：“有几个像我婆婆这样的？她生不了，就把担子压我身上了。结了婚就给我下指标：至少要给老方家生四五个孩子……我压力好大呀。”
“你公公婆婆知道你想申请要一个孩子了吗？”王姐问。
“哪敢告诉他们呀？正瞒着呢。大群说等生了孩子，是男孩儿就把表交上去。要是个女孩儿，我俩还想再生一个。”
马小兰记在了心里。修顺奇这话回答了她刚才问的问题。
“光瞒着也不是个事儿，一旦你公公婆婆知道了，他们会更生气的。”王姐说。
锄到了地头，她们三个都坐在了树下歇息。修顺奇伸直了腿， 随手按了按脚踝，发现一按一个坑儿。
“哎？王姐，你看我这脚脖子是怎么了？一按一个坑儿。”
马小兰凑前看了看。王姐伸手按了一下：“哎哟！你这是水肿了。我怀孕的时候，五个月就开始肿脚脖子了。你还比我晚肿了一个月。”
听王姐这么一说，修顺奇慌了神：“这怎么办？对孩子有没有影响？”
王姐又仔细地看了看，摸了摸修顺奇的脚脖子：“没事儿。白天少喝水，晚上睡觉的时候用枕头把脚垫高一点儿就好了。”
“天天在果园里除草，汗出的都能拧一大水桶了。跟腚儿喝都不解渴，还得少喝？我可不结婚，太遭罪了！”马小兰坐回到树荫下嘟囔着。
修顺奇撩起了裙子，左右转了转两只脚，又用手从脚踝一直按到了膝盖：“王姐你看，我这是从脚踝一直肿到了膝盖。你原来也肿得这么厉害吗？”她不停地按着小腿，腿上满是深浅不一密密麻麻的小坑，修顺奇害怕了，声音带了哭腔。
王姐蹲到了她身边，用手托起了她的脚仔细看了看：“是肿得不轻。我那时候没像你肿得这么厉害。你晚上腿抽不抽筋儿？”
顺奇点了点头：“经常抽筋。”
“我陪你到医务室去看看吧？别耽误了。”
王姐比修顺奇大了七八岁，已经有了一个六岁的女儿。现在正准备要二胎，刚停止使用避孕工具，还没怀上。
“小兰你一个人先干着，要是石队长问我们俩去哪儿了，你就说去了医务室。”
马小兰点头答应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