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是婆婆早就做好了的。儿子和儿媳的午休时间只有一个半点儿。怕儿子儿媳嫌刚出锅的饭菜太热，婆婆做好了饭，就盛出来摆在了堂屋的饭桌上晾着。
婆婆擎着一把雨伞，手里还拎着一把伞站在了街口，朝远处的村口张望着。见了熟人过来就赶忙问一句：“见着我们家大群和他媳妇了吗？”
马小兰过来了，大老远地就喊了一声：“大妈，他们俩在后边呢，快了！”
方妈妈朝她摆了下手，却没挪动步子。她没见着儿子儿媳的面就不踏实。
雨停了。她终于看到了儿子骑着自行车的身影，急忙回屋摆凳子去了。
吃饭的时候，修顺奇没让婆婆看出来她的不高兴，她不想过早地把这个公公婆婆都非常敏感的问题拿到桌面上。她要先和大群探讨明白，两个人的意见一致了再和老人们说。
吃完了午饭，方大群抢着刷完了碗筷，就忙着把修顺奇拉到屋里关上了门：“早上送你去的时候还乐颠颠的，怎么回来的时候就一脸的不高兴？是谁欺负你了？”
方大群视老婆如掌上明珠，从不让修顺奇受一点儿委屈。他拽下来一床褥子铺到了炕上，帮修顺奇脱了外衣，扶着修顺奇躺下，又拿了把扇子给她扇着风。
修顺奇握着方大群的另一只手半天没说话。方大群一直盯着修顺奇的眼睛，希望她快点儿说说为什么不高兴。
修顺奇叹了口气，沮丧地说：“唉！大群，我可能完不成任务……不能给你生一大群孩子了。你说我们怎么这么倒霉？刚怀上了孩子就只准生一个！”
方大群瞪大了眼睛，停止了手里的扇子，他上下打量着修顺奇，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谁说的？谁说就让生一个？”
说完扔了扇子，撩开了老婆的衣服抚摸着她的肚子。像是怕谁把胎儿偷走了似的。
“上午队里开会，石队长传达的上面的精神。说是从现在开始， 倡导一对夫妻最好只生一个孩子。城市户口的，不管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只准生育一个。农村户口的，头胎是女孩儿的，间隔期够了，可以再生一个。头胎是男孩儿的，就让生一个。”
“那怎么行？我就是个独生子，怎么就让生一个？”没等修顺奇说完，方大群也沉不住气了。
“小点儿声，别让你妈听见。”修顺奇拉下衣服遮住肚子，把丈夫拉着躺在了自己身边，脸对着脸地小声说。
方大群把胳膊伸到了修顺奇的脖子底下让她枕着，另一只手往上撩了撩修顺奇垂下来的刘海儿：“你听明白了，就让生一个吗？独生子也不让多生吗？”
方大群不死心，他觉得这个政策不合理。兄弟姊妹多的家庭要一个孩子可以，自己这辈儿就是单传，怎么能让下一辈儿还单挑儿？他从记事起，妈妈爸爸向他灌输的，就是你要给老方家传宗接代，至少要生四五个孩子。让咱家也一大家子人口，热热闹闹的。
“说是必须夫妻双方都是独生子女的才让生育两个孩子，我不是独生子女呀。”
“要不我到单位再打听打听，等弄明白了再告诉我爸我妈。”方大群说。
“哦，我想起来了，石队长还说让我填一张只要一个孩子的申请表，我没填。他说不填表就不享受一个孩子的产假，就不给照顾。”
“他不给照顾你就提前休息，咱家又不是养不起你。”
方大群在上班的路上发现，只几天工夫，村里的墙上以及道路两侧的建筑物上，原来写着“一对夫妻两个孩，一个不少两个正好”“最好一个，最多两个”等宣传少生优生的标语都被刷新了。换上了新的标语：计划生育好，少生优生光荣；倡导一对夫妇只生育一个孩子；要想富，少生孩子多种树……方大群在路上遇到了正在刷新标语的曲华，他停下车问她是不是真的就让生育一个孩子。曲华的回答和修顺奇说的一样。
“方大群，今天召开全体党团员大会，传达计划生育新政策，动员党员团员带头落实。”
方大群刚进了机械厂的大院门，门卫老李头儿就通知他开会。方大群是团员，又是翻砂车间的小组长。他放好了自行车，径直走进了厂里的会议室。
方大群的单位是个公社办的小型机械加工厂，他是个翻砂工。干的活儿既脏又累。特别是到了夏天，外面烈日晒，车间炉火烤，干一天活儿浑身的臭汗，他早就有换个工种的想法，一直没有机会。
会议的内容和修顺奇说的大致一样，只是这个厂是个青年人居多的地方，正值生育年龄的占了工人总数的百分之六十。目前已经怀孕待产的妇女就有六七个。领导在会上强调党员和团员要带头填表，响应国家号召，一对夫妇只生育一个孩子。方大群从来也没有像今天这么专注地听完了领导的讲话。他不漏过一个词， 终于捕捉到了一个关键词：“提倡”。文件里说是“提倡”一对夫妇只生育一个孩子，没说是“强迫”，也没说是“必须”一对夫妇只生育一个孩子。
“方大群，你的表儿。”
张强手里拿着一张独生子女父母申请审批表递给方大群。方大群没有马上接着，他犹豫一下：“我、我暂时不填行吗？我回家和父母老婆商量商量再说。”
“有什么好商量的？你是团员，又是个小组长，怎么不给群众带个好头儿？”张强在学校时就是团支部书记，毕了业分到了机械厂又当了团支部书记。小干部当久了脾气也见长，说话也有些盛气凌人。
“怎么不带头？晚两天填个表儿就是不带好头了？我老婆也不是今天生了明天又怀上了……你也太心急了吧？”
张强的手里还举着那张表儿，脸上阴沉着：“那你今天是不准备填这张表儿了？”他把手里的那张表儿在方大群的脸前左右呼扇了几下。
“我……你……张书记，你已经有孩子了。不理解没有孩子年轻人的想法。尤其是像我这样的，本身就是独生子，又和父母在一起生活的年轻人。做事要先和父母通通气儿，意见一致了才好……”
“就你毛病多！”
没等方大群说完，张强就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顺手将表格塞给了另一个团员：“拿着，每个团员都得填！必须今天都填完交上来，否则年终别想评上先进！”
方大群没理张强，散了会就去更衣室换上了工作服进了翻砂车间。
纸里包不住火，修顺奇的公公婆婆，不知从哪里也听说了现在的计划生育政策，是提倡一对夫妇只生育一个孩子。老两口可是慌了神儿，大群妈逢人便说：“这是谁定的政策？怎么能就让生一个孩子呢？我生大群的时候是种下了病根儿，不能再生育了，没办法养了个独苗儿。好不容易精心呵护提心吊胆地把儿子养大，盼儿子结了婚，儿媳怀了孕，还不知道儿媳肚子里的孩子是个男孩儿还是个女孩儿，就赶上了生一个孩子的政策……我们家可不能就生一个孩子！”
老两口儿东家打听西家问，还专门一起去了曲华家探听虚实。曲华把她了解的关于计划生育的政策和他们做了宣传。老方头儿还天天把收音机调到了最大的音量收听新闻，了解了新政策的内容。
“你们俩儿怎么回来一句话也不说？”婆婆终于沉不住气，先开了口，“是不是背着我们都填了一个孩儿的申请表？”
方大群和修顺奇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如何回答。
“我们家是特殊情况，先别急着填表，等过了这阵子，说不定政策还能宽松下来。”公公是退休教师，他阐明了自己的意见。
“对，我们和别人家的情况不一样。我和你爸这个年龄的人家， 都是五六个七八个的孩子。”
婆婆说到这里，看了修顺奇一眼：“他们那样儿的，上辈儿就把下辈儿的生育指标占满了的，可以就生一个。咱家上辈儿生得少， 这辈儿就不该受限制。”婆婆的理由一套一套的，好像她嘴里说出来的话才是正确的，政策就该按她的意见制定似的。
修顺奇从婆婆的嘴里，明显地听出了对自己父母的嫉妒，她什么也没说就进了自己的屋里。
“妈、爸，我和小修的单位都让填表，我们暂时都没填……”
婆婆高兴地拍了一下手，打断了儿子的话：“好！大群，不填表就对了。让他们先填吧，我们家也不是条件不好，养不起孩子…… 噢，记住了，不是暂时没填，而是根本就不填，咱就是不‘申请’只生一个。”探明了儿子和儿媳的想法，方妈妈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是落了地。
这天半夜，修顺奇被一阵猛烈的胎动搅醒了。早在怀孕四个月的时候修顺奇就感到了胎动，不过那时动得不厉害，并没有影响到她睡觉。可是今晚胎动得特别厉害，她仰面躺在炕上，肚子里像揣着一群小猴儿子似的，一个个在里面大闹子宫。舞刀抡棒此起彼伏，一会儿这边儿冒出个小拳头，一会儿那边儿又伸出只小脚……搅得她心里七上八下，翻江倒海。她的心一会儿跟着提到了悬崖，一会儿又跟着抛到了谷底。
“大群，你醒醒。”修顺奇喘息着推着身边的丈夫。“啊？怎么了？”大群懵懵懂懂地睁开眼。
“你看。”修顺奇掀开了被子。“腿又抽筋了？我给你揉揉。”
大群坐了起来，借着台灯的亮光，看到了修顺奇的肚子此起彼伏、波涛汹涌，吓得他目瞪口呆。
“我去……我去叫……叫我妈来看看是怎么回事？”他惊慌失措地说。
“先别……这就是胎动。我姐她们怀孕的时候经常说哪个外甥动得早，哪个外甥动得晚……我那时候不愿听她们讲这些。你看这儿……像不像是孩子的小拳头？”修顺奇指着一下子顶起肚皮的小圆包。不等她的话说完这个包儿就消失了，另一面肚皮又被顶了起来。
“对对对，是胎动！是胎动！”方大群激动地抱着修顺奇的脸就亲了起来：“哎呀，老婆，我就要做爸爸了，孩子都会动了！”他亲完了老婆又把耳朵贴到了修顺奇的肚皮上，听到里面发出了“呼——呼啦——啦”的像是划水的声音。
“你说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呢？”大群侧着脑袋，趴在修顺奇的肚子上，满脸幸福地问。
修顺奇没有马上回答方大群的问话，而是反问了一句：“你说呢？你希望是个男孩儿，还是个女孩儿？”
方大群坐了起来，把修顺奇揽在了怀里，像推摇篮哄孩子似的左右摇晃着：“嗯……嗯，要是个男孩儿呢？就只能是‘一锤定音’，铁定了是个独生子。要是个女孩儿的话，两胎间隔够了还可以再生一个，不管再生的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两个孩子将来能有个做伴儿的……也就是说，我希望你肚子里的这个最好是个女孩儿，这样我们就能符合国家政策规定，再生第二胎，还能赚一个。不过……我爸我妈重男轻女的观念还是挺严重的，他们肯定希望这胎是个大胖小子。只有见了个站着尿尿的‘带把儿’的茶壶，能接老方家户口本的孙子他们才能安心。我说完了，你说呢？”方大群的两只手停在了修顺奇的脸上，把她的脸转过来，差点儿碰了自己的鼻子。
修顺奇顺势用鼻子顶了他一下：“美得你！好事儿都让你老方家摊上了？”她又把方大群的手放到了自己的肚皮上：“你摸摸这个孩子有多调皮？不是个小子才怪呢。”
方大群仔细端详着修顺奇此起彼伏的肚皮，美滋滋地说：“只要你们母子平安，能顺顺当当地生个儿子更好，也免得你‘吃二遍苦，遭二茬罪’了。将来都是独生子女，咱要养一大群孩子还叫人家笑话呢！”
听了方大群的话，修顺奇感到诧异：“你什么时候转变观念了？只要一个孩子了？”
“是吗？我说过只要一个孩子了吗？”方大群也奇怪，他怎么会言不由衷地说出了刚才这些话。
“都是大会上讲、小会上提的，我的脑子被‘洗’了，一个孩子的话都说顺嘴了。”方大群自我解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