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方大群结婚的前几天,他谈了三年又黄了的对象小香儿,和住在河沿儿村村口儿的一个光棍儿,绰号叫大懒的傻儿子贾俊茂结了婚。大懒图省钱,没有给傻儿子张罗婚宴。结婚那天,小香儿就夹着个包裹,由两个大几岁的哥哥扛着被褥坐长途汽车陪着她来到了大懒家。小香儿的娘家是偏远的农村,条件艰苦,而河沿儿村距离城里也就三四十里路,各方面条件要比她的娘家好得多。

小香儿打心里爱着方大群,爱得着了魔。方大群家的五间大房子,是在她和他没黄的时候推倒了原来的三间和房东头儿的一间小厢房后新盖的。方大群家盖房子的时候,他妈妈特意把小香儿叫来帮着干了半个多月。和灰,递砖,烧火,倒水……这五间大房子也有小香儿的一份功劳。小香儿早就把自己的命运和老方家连在一起了。她经常做梦,梦里全是发生在方大群家的事儿。方大群他妈,是在方大群和小香儿的交往中,特别是在盖房子她来帮忙的时候,发现小香儿是那种不会来事儿,不长眼识,干活儿磨叽, 还“死拗瞎犟”的农村姑娘。为了检验小香儿是不是个贪便宜的主儿,大群他妈还故意把几块钱放到了显眼的地方,等她再转回来找的时候钱却不见了。她问小香儿看没看见,小香儿明明藏起了钱却就是嘴硬说不知道,没看见。方妈妈心里有数。等房子盖好了, 她开始“卸磨杀驴”了,非让儿子和小香儿黄了不可。

方大群是碍于年龄大了,又看到老修家的姑娘一个个都是庙里的猪头——有主儿了,特别是他暗恋多年的个儿高又漂亮的修顺奇找了个城里的对象,已经谈了好几年恋爱了,他没了指望。加上一次次的无休止地相亲,把方大群都相腻歪了。他心灰意冷,到了破罐子破摔的地步,想凑付着和小香儿结婚算了。可是,他妈妈却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儿子想凑付,她反倒改变了主意。小香儿是她给儿子选的,在了解了她的脾气秉性后,又是她坚决要给搅和黄了的。一辈子就生了大群这么一棵独苗苗,找个儿媳妇,是要一辈子和自己在一个锅里搅勺子的,不相中了怎么行?弄个歪瓜裂枣的儿媳妇,天天在身边转悠,“死拗瞎犟”的,手还不老实,不让她气死,也让她烦死了。老太太抱定了宁缺毋滥的原则,坚决要把儿子这场相亲大战打到底,不找个称心如意的儿媳妇,决不罢休。

幸亏方大群他妈坚持要他和小香儿一刀两断,才成全了他和修顺奇的美好姻缘。

其实,小香儿从长相上看并不算太丑。她的个头儿刚到一米五,和刚到一米七的方大群站在一起还是蛮般配的。小香儿梳着两根短短的、藏在耳朵后的毛刷子似的辫子,厚厚的刘海儿遮住了浓浓的粗眉毛。一双大大的眼睛里空洞洞地,缺少内涵。粗壮的四肢不亚于一个农村小伙子。特别是那双厚实而略显肥大的脚和两只短短的粗手指头的双手,一看就知道是个在庄稼地里锻炼出来的农村孩子。

小香儿在跟方大群处对象之初,就认为自己是方大群的最佳人选,无论从个头儿长相,年龄大小还是生活习惯脾气秉性,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了。方大群一本正经的“国”字脸,方大群健壮的四肢、浓密的头发,方大群说话时的声音腔调……小香儿看方大群真是一见钟情。她认定她就是方大群的媳妇,她每次来方大群家就不愿意走了。可是每次又都是叫方大群他妈硬生生地给撵走了。小香儿从心里恨透了方大群他妈,恨得牙根儿痒痒。你选了我又撵走了我,我恨你一辈子!她嫁给贾俊茂后,用做衣服剩下的碎布条缝了两个小人儿,里面塞了些做棉袄剩下的碎棉花。这两个小布人儿,一个是方大群他妈,一个是修顺奇。小香儿把这两个小布人儿摆在了自己屋里柜子上最显眼的地方,小布人儿的胸口分别扎了一根缝衣针。

为了报复方大群和他妈,小香儿宁肯在他们村里嫁了一个智障的贾俊茂,也不去别的地方找个健康的小伙子做丈夫。她的倔脾气促成了她跟贾俊茂的婚姻。她就是要天天见到方大群,就是要硌硬方大群他妈。她找个傻子也要在他们母子俩的眼皮子底下过个好日子给他们看看。

小香儿也痛恨修顺奇,你长得那么好看,又有文化。还要个头儿有个头儿,要模样儿有模样儿,你找个什么样儿的男人找不着? 偏偏和我过不去?非要和我争方大群?你看你那长颈鹿似的身高,和方大群站在一起般配吗?不用外人说,方大群自己不觉得是让你给压了一头吗?你的心里舒服吗?方大群,你是有眼不识金镶玉!她修顺奇会像我对你那么好吗?你是叫媳妇亏的,我刚跟你黄了,你就跟她结了婚。你就等着受她的气吧!

小香儿认为是修顺奇抢了她的方大群,是修顺奇占了她的“窝儿”。要是修顺奇不和方大群成了对象,说不定方大群找不着合适的还会再来找她呢。你个不要脸的“长颈鹿”!我刚和方大群黄了,你就赶紧把我的窝给占上了。你修顺奇是成心和我小香儿过不去, 是成心欺负我这个外乡人哪……小香儿一个人在家的时候,经常傻傻地盯着柜子上的那两个小布人儿看。看着,盯着,她就来了气, 来了气她就使劲儿用针扎这两个小布人儿的心口窝儿。结婚才一个多月,她就把这两个小布人儿的心窝扎了个大窟窿。她每次扎小布人儿的时候,还捎带着口号:“扎死你!扎死你!扎死你!再叫你看不上我!再叫你说我磨叽,再叫你说我死拗瞎犟!再叫你说我偷了你的钱……扎死你!扎死你!扎死你!再叫你抢了我的大群!再叫你占了我的窝儿!再叫你欺负我这个外地人!”

小香儿就是带着这样的无知和报复的心理,和她并不爱的智障青年贾俊茂结了婚。

方大群和修顺奇结婚的那天,小香儿穿上了贾俊茂的灰色棉猴儿(当年流行的一种戴帽子的棉外衣),下摆差点儿就拖到了地上。她戴上了大口罩和棉猴儿上的棉帽子。浑身只露出了两只大眼睛。她一大早就爬到了西山顶上,找了个最佳的位置往山下看。她看到了方大群家临时厨房里冒出的袅袅炊烟,看到了帮忙的一群人放桌子摆椅子,看到了老八往房前屋后挂着的大红布,听到了那个院子里录音机里播放着的欢快的乐曲,还有人们阵阵的欢声笑语…… 她想看想听的不是这些。她只想见一个人,新郎方大群。经过了漫长的等待,小香儿终于看到了方大群和一个小伙子捧着花儿走出了他家的院子。方大群穿的是一件藏蓝色的半大衣,胸前戴的那朵红绸子做的大红花格外显眼。看得出,方大群步履急切,转眼间就过了小桥。大概是嫌身边的小伙子走得慢了,还伸手拽了他一下。小香儿使劲儿揉了揉被山风吹得干涩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方大群走进了修顺奇家的院子。小香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眼泪瞬间遮住了她的视线,她赶紧擦了擦。再看的时候, 大群和那个小伙子已经进到了修顺奇家屋里了。

等送亲的队伍走出老修家大门口的时候,小香儿看到,新娘子穿的是一件鲜艳的紫红色呢子外套,脖子上围了一条淡粉色的窄围巾,头上戴了一串小红花。方大群笑得合不拢嘴,把捧着的花塞到了新娘的手里,还主动架起了右胳膊,两个人的脸还贴了一下。小香儿没看清楚,是新郎跟新娘亲了个嘴儿,还是他们俩说了一句悄悄话。小香儿浑身一激灵,冷得缩成了一团,她的心像是被尖刀剜了一下似的,疼得钻心。她的上下牙齿不听话地“嘚嘚嘚”地碰撞着,浑身颤抖得停不下来。她从背后目送新郎新娘走过了小桥, 新娘比新郎高出了半个脑袋,她看着一点儿也不协调。小香儿像是魔怔了似的,两只大眼睛呆愣愣地盯着方大群,嘴里哀号着“:大群!你身边的那个人应该是我!应该是我!应该是我啊……哇喔啊!”

直到浩浩荡荡的队伍走进了方大群家的院子,而且响起了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小香儿才眨了眨被风吹得麻木干涩的眼皮。幸亏她戴着厚厚的大口罩,谁也没听到她的哀号。等她稍微平静一下,往周围扫了一眼时,才发现离她不远处的另一棵杏树下也站着一个年轻人,手里还端着一个望远镜,聚精会神地往对面看着。他看的地方也是方大群家的院子……小香儿好不后悔,自己要是有钱也买一个望远镜,不就能清清楚楚地看到方大群的脸了吗?她想凑到他跟前借望远镜瞅一眼方大群的笑脸。可是,她刚抬腿又停下了,她不想让别人认出她来。

方大群家院子里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响了好一阵儿,里面还夹杂着二踢脚清脆的爆炸声。鞭炮响过之后的纸屑和火药味儿随风飘散了过来。方大群家院子里放着音乐的录音机里传来了曲华主持婚礼的声音:……夫妻对拜,共入洞房!

小香儿刚刚平复一点儿的情绪又激动起来,她索性抱着大树啜泣起来。口罩都被泪水打湿了,直到哭得上不来气儿了才住了嘴。她刚擦了擦眼泪,就看见老修头儿叼着烟袋上了山,小香儿赶紧跌跌撞撞地跑走了。

小香儿一口气跑下了山,气喘吁吁地坐到自己的大炕上就是一顿号啕大哭。哭得贾俊茂愣怔怔地看着她,莫名其妙。哭得叫大懒的公公火冒三丈,捶胸顿足。

大懒“呼通”一下子推开了小香儿的屋门,指着她的鼻子骂道: “你个贱货!一大早整得严严实实地跑出去,现在又像条疯狗似的跑回来乱号!谁招惹你了?啊?!茂儿老实巴交地连院子都没出去过,他能惹得你鬼哭狼嚎?”

小香儿被大懒骂得更伤心了,索性拽下一床被子蒙住了头,哭得死去活来。贾俊茂在炕前转来转去,不知道该怎么劝劝她。

“茂儿,别理她!去把猪喂了!”大懒指使着儿子去喂猪,自己朝炕上的小香儿“呸”了一口,背着手走出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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