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等方大群磨磨蹭蹭地穿上衣服走出来的时候,老方头儿已经扫完了门口和过道上的积雪了,正往门框上磕打着粘在铁锨上的积雪。
村西老修头儿的院子里,也只有他一个人在扫雪,只清除了从厕所到屋门口的中间部分。雪太厚了,他一个人干着有些吃力。儿子老八昨天忙累了,赖在被窝里懒得起来。老修头儿叫了几遍也没叫起来,只好自己闷着头除雪。睡了一宿觉,他的脑子清醒多了。一锨一锨地铲着雪,脑子里却时不时地蹦出来孩子们小时候下雪天玩儿雪的情景。满院子都是欢快的大叫声。雪天就是孩子们的最爱,村里各家的院子里,没有谁家比他家更热闹的。孩子们大口地吃雪,堆雪人,打雪仗,滑雪车,支起箩筐捉麻雀……鬼点子最多的就是二丫头。她能变着法儿地在雪地里玩儿出各种花样儿。一个个作的浑身上下没有干净的地方……“唉!泼出去的水啊,收不回来喽!”现在需要人干活儿了,身边没有人帮他,闺女们全都嫁出去了,他好像是又回到了孤家寡人的年代。想到这里,老修头儿不免伤感起来。要是我有七个儿子,一个闺女该多好。这个时候,哪用我出力气?我这个当爹的就坐在热炕头儿上吆三喝四,指挥着他们干活儿就行了!
修顺奇站在院门口往妈妈的院里看,见只有爸爸一个人的身影。她叫来方大群:“大群,你看,我家院里就我爸一个人在扫雪,你去帮他一下?”
“好。”方大群进到屋里穿了件外套,拿了一把方铁锨出了门。“别进来,别进来!”岳母见女婿扛着把铁锨站在了院门口就急忙朝他喊了一句。老修头儿也抬起头,见是新女婿上了门也往外赶他:“不用你帮忙。我没事儿,慢慢收拾。”
岳母紧走了几步赶到了大门口:“大群,明天就回门了,今天可别回来。快回去,你爸一个人慢慢收拾就行了。”
“妈,你看我已经来了就帮爸一起忙活吧,省得化了雪满院子都是雪水。”方大群拿着铁锨站在大门口说。
“七姐夫,七姐夫!你进来,你帮我爸多干点儿就省得我干了!”小舅子老八,脑袋从气窗里探出来,乐呵呵地招呼着方大群。 “爸、妈,你们看,老八都叫我帮着干,就让我进去吧。”方大群哀求着岳父岳母。
“就你是个懒鬼!能指使人。你七姐夫也是该你点忽的?”岳母回头朝老八嗔怪地训斥着。老八知趣儿地缩回了脑袋,关上了气窗。
方大群也不等岳父、岳母点头儿,就从大门口开始铲雪了。
老修头儿昨天喝多了,醉得一塌糊涂。战必胜喝成什么样儿什么时候走的他一概不知。今早晨他一觉儿睡到了自然醒,看到了外面厚厚的雪,还以为自己是在梦里。
老伴儿端来了一碗水站在他头前推了推他:“下了一宿的雪,赶紧起来扫雪去。先把水喝了。”
“叫老八先干着。”老方头儿嘴里嘟囔了一句。
“就是叫不起他这个懒虫才叫你的。”老伴儿也嘟囔了一句。
老修头儿在被窝里打着哈欠,伸着懒腰。浑身的骨头嘎巴嘎巴地响。他感慨道:“哎呀!不服老是不行了。还没干什么活儿呢,身子就不听使唤喽!”
他喝了水,拎着铁锨一个人除雪,浑身一点儿力气也没有。心里骂着老八:你个王八羔子!你个懒虫!也不起来帮老子干点儿! 正愁着呢,七女婿来了,他嘴上说不用,心里却巴不得方大群帮他多干点儿。
看着憨厚朴实,个头儿虽不高,却结实得如同一头小牛犊儿似的七女婿,岳父、岳母打心眼儿里高兴。修妈妈嘴里没说,心里倒是有些内疚,后悔她对老七说过的那些看不中女婿的话。都说一个女婿半拉儿,七女婿就在家门口,以后有什么要紧活招儿手就到,不比跑城里找个女婿强?修妈妈想到这儿,自个儿开心地笑了。她笑着的同时,战必胜的影子适时地闪现在她的面前。她收敛了笑容,厌恶地挥了挥手,像是要赶走他的影子似的。
今天是修顺奇回门的日子。
一个谣传:明年是寡妇年,不好结婚。让许多本不想结婚的年轻人都挤在年底前扎堆儿结了婚。这两天远嫁的姑娘都被大雪阻隔在了婆婆家,汽车不通回不了娘家。元旦这天,村里除了几个半大小子在雪地里打雪仗外,看不到几个回门的媳妇和走亲戚的人。
婆婆在修顺奇做早饭的时候,就给他们打点好了回门的东西: 烟酒糖果和糕点。
“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婆婆把儿子、儿媳送到大门口时问了一句。
大群瞅了修顺奇一眼,又抬眼看了看对面的岳母家:“您什么时候做好晚饭了,朝那边喊一声我们就回来了。”
“你这孩子!”婆婆爱抚地在儿子的厚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妈,我们下午两三点钟就回来。”修顺奇对婆婆说。
“哎。”婆婆嘴里应着脚下却没挪地方。她满脸带笑地目送着儿子儿媳一跐一滑往对面的亲家走去。一会儿就过了小桥,转眼就进了亲家的大门儿。婆婆心里说,找儿媳妇还是近了好,什么天气也挡不住,还省了路费钱。
小舅子老八,起来了就往七姐家的院子里瞅。瞅了好几个来回儿,好不容易看到七姐和姐夫走出了她家的院门儿。他赶紧跑到屋里给爸妈报信儿去了。等修顺奇和方大群到了大门口,爸妈和老八已经候在那里了。
“近有近的好处,你那几个姐姐说是今天要回来,都叫大雪隔家里了。你看你俩儿,刚一出门老八的信儿就报来了。”妈妈接过了修顺奇手里的东西说。
“别说是下了点儿雪,就是下刀子也挡不住七姐和七姐夫回门!”老八调侃道。
“别耍贫嘴了,快掸掸你姐夫鞋上的雪。”老修头儿往老八手里递了个鸡毛掸子。
岳父平时就爱喝两盅,今天是闺女回门的大喜日子,就更要多喝几盅了。方大群不胜酒力,只能象征性地陪岳父喝一瓶啤酒。他把带来的五粮液打开,给老修头儿倒了满满一盅,给自己的酒杯里倒满了啤酒:“爸,今天我陪您多喝点儿。这么多年一个村里住着,您是看着我长大的。顺奇能嫁给我,我非常感谢你们二老…… 来,妈,您也喝一口白酒。”
方大群又给岳母的杯里倒了点白酒,双手端着送到她手里。“你们就放心吧,顺奇在我家不会让她受委屈。我妈把她当成亲闺女,也不会亏待她。”
“好,好。我们放心,放心!”岳母、岳父都举起了酒杯喝了一口。方大群又给坐在对面的小舅子老八倒了一杯啤酒:“老八,我也谢谢你,我和你七姐结婚那天你两边儿忙活,累得够戗,我也顾不上给你敬上一杯酒。今天咱哥俩儿好好喝一杯。”方大群的酒杯和老八的碰了一下就一仰脖干了。
“七姐夫,咱俩还用客气?我从小儿就跟着你到处看电影,有时候看不到,还骑在你的脖子上呢。你都忘了?”
“呵呵,我怎么能忘了?我没有哥们儿弟兄,你就是我的好弟弟呀!走到哪儿也不忘带着你,你就是我的跟屁虫啊。呵呵!”
“没想到啊,现在你成了我的七姐夫了!地球还是太小了呀, 哈哈……”
“在婆家还好吧?”妈妈把修顺奇拉到西屋悄声问道。“还行。”修顺奇满脸幸福地回答。
“早上谁起来做饭?” “我呀。”
妈妈愣了一下:“你?刚进门儿就叫你起来做早饭?”
“不是婆婆叫我起来,是我自己主动要起来做的。在家里就是我陪你起来做早饭,已经习惯了。再说,他们家人口也不多,早饭就是煮几个鸡蛋,拌个小凉菜,熬锅粥就行了。”
“也是也是。”妈妈点着头。她既心疼女儿,又对她的做法表示赞同。年纪轻轻的,又在娘家的眼皮子底下找了婆家,可要处理好婆媳关系。
“你们今晚在家住一宿?你摸摸这炕头儿,热着呢。我叫老八填了一炕洞的柴火。”妈妈掀开了炕被,一股热气冒了出来。
修顺奇脱了鞋,上了热炕头儿,后背倚在被垛上,两条长腿伸到了炕被的下面:“真热乎。妈,咱家这铺大炕我真没睡够。”她说着也把妈妈让到了炕上:“您也上来暖暖脚。”修顺奇把被子往妈妈的脚上搭了搭。瞅着如花似玉的七闺女,妈妈的眼圈儿湿润了,她又想起了修顺奇小时候发生的那一劫。
那是修顺奇十岁那年的冬天,家里姐妹多,三间正房只有两铺炕,睡不下。爸爸就在厢房垒了铺小炕,炕前安了个小铁炉子。一天晚上,妈妈睡到半夜突然听到外面有孩子的哭声,她推醒了老伴儿:“你听厢房里是不是有哭声?”爸爸累了一天,翻了个身嘟囔了一句:“什么哭声?那是猫儿叫。”说完又睡着了。妈妈趴在窗台上,掀开窗帘往厢房门口看,也没看出有什么异常,就又躺下了。过了一会儿,她又隐隐约约听到了孩子的哭声:“老修,你披上衣服和我出去看看,我怎么老是听着有孩子的哭声?”妈妈和爸爸一起来到了修顺奇和大姐住的西厢房门口。果然听到了里面传来微弱的哭声。
“不好,闺女出事了!”
爸爸猛地甩掉了身上披着的棉袄,一脚踹开了房门。发现大闺女躺在门口已经冻得冰凉,修顺奇正倒在炕前的铁炉子边“呜呜”地哭,脚底尿湿了一大片……妈妈听到的声音就是她发出来的。
“一定是煤烟中毒了!”
妈妈一听,顾不得抱起大闺女,赶紧打开了屋里的窗户。爸爸看了看炉子里,只剩下一捧灰白的炭火。他舀了一瓢凉水浇灭了残存的炭火。
爸爸、妈妈把两个不省人事的闺女抱到了正屋的大炕上,姊妹们全都醒了,惊慌失措地围着大姐和小妹掉眼泪。妈妈用毛巾蘸着凉水敷在两个闺女的脑门儿上,让不知所措的闺女们给姐姐妹妹掐人中,按掐脚后跟。妈妈流着泪,一边叫着闺女的名字,一边和爸爸掰开她们的嘴,往里灌了些绿豆红糖水。修顺奇的耳朵听到了爸爸、妈妈和姐姐们的呼叫和啜泣声,他们每喊她一声,她就用尽浑身的力气回答一声。可是爸爸、妈妈和姐姐们好像什么也没听见,还是一个劲儿地喊她和大姐的名字,一个劲儿地掐她的脚后跟和人中穴。
修顺奇感觉太累了,回答他们的力气也没有了,一个黑洞洞的大门朝她敞开了。大门里的风一个劲儿地把她往里面吸。她感觉自己像是一片飘落的树叶一样随风而入,姐姐们的声音离她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了……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和大姐终于清醒了过来。
第二天,老修两口子商量着开春就盖房子,就是借钱拉饥荒, 也要盖处五间的大房子。要是昨晚没听到老七的哭声,要是妈妈不坚持出去看看,等到早上再发现,父母和孩子早就阴阳两隔了。
“没想到你出落的这么好看……要是那年你不哭,还不知道你和你大姐现在都在哪儿呢。”
妈妈已经多年没有提起过这件事情了。今天在七闺女回门的日子里,不知道为什么,倒清清楚楚地想起了那件可怕的经历。一辈子生了八个子女,修妈妈在他们小的时候没有一天不是提心吊胆的,连睡觉都是半睡半醒地熬过来的。孩子们大了,她却老了。老得动作迟缓了,记忆力衰退了。可是这件事情,她却记忆犹新, 仿佛昨天才发生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