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战必胜的嘴唇和手都颤抖着,杯子里的酒洒了一半儿。见老修头儿干了杯中酒,他也一仰脖子干了。他不傻,老八的话刺激了他,他的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跟修顺奇交往的六年里,他从来没有流过一滴眼泪。战必胜快速地抬起胳膊擦了一下眼睛。幸亏老修头儿的眼神儿不大好,他没注意到战必胜的面部表情。

战必胜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老八的话搅得他心里难受,要是修顺奇此刻站在他的身边,他能借着酒劲儿抱着她号啕大哭。要是修顺奇能给他一个改正的机会,他给她跪下都乐意。

热乎乎的大炕头儿,烫得老修头儿出了汗。“他妈,给我拿个小板凳儿来!”

修妈妈在院子里忙活,没有听见老伴儿的喊声。倒是战必胜麻利地下了地。他趁着去外屋里拿小板凳儿的机会掀开了西屋的门帘看了看,那些修顺奇用过的东西都静静地待在原处,无声地告诉他,它们的主人曾经使用过,今天闲下来了。那件他熟悉的修顺奇已经穿了几年的黑色呢子大衣挂在对面的墙上,它默默地告诉他,主人今天出嫁了,穿上了新娘子的紫色外套,以后不能每天穿着它了。战必胜紧张地往院子里瞅了一眼,见修妈妈正钻进鸡圈里往篮子里捡鸡蛋。他快走了几步,把头钻进了大衣里面,嗅着曾经熟悉的修顺奇身上的体味儿,眼泪顷刻间喷涌了出来,弄湿了大衣里子。少顷,他环视了一下屋里,发现梳妆台的镜子上面插了一张修顺奇和方大群的黑白结婚照。战必胜奔了过去,拿起来用他的一只手遮挡住了左边的方大群,吻着右边的修顺奇。他的嘴里喃喃着:“这是我的地方,你占了我的地方!你占了我的地方!让开!”他的手下意识地从照片的中间撕下来,撕到仅剩一点点边缘连接的时候突然住了手。意识回到了现实。我不能,不能撕了它, 这里不是我待的地方,我不应该来这里。他清醒了,眼睛盯着似乎是带着泪花照的结婚照的修顺奇的眼睛。“我爱你,我没有放弃你啊!你为什么不给我一个改正错误的机会呢?”对于他来说,这次可能是他最后一次跨进这个门槛儿了,以后他根本没有机会也没有理由再来了。想到这里,战必胜做了一个大胆的举动:把照片揣进了裤兜里。

他在西屋里又呆愣了一会,眼前闪现出大炕上,今晚即将上演的修顺奇和方大群行鱼水之欢的精彩画面。不,不是在这铺大炕上,是在不远处新房的大炕上……她不止一次地说过她是他的,战必胜的。她固执地一定要等到新婚之夜才肯把自己的全部都交给他……战必胜闭上了眼睛,两行热泪顺着脸颊恣意地无声地滑落下来……

“小战啊,你没找着小板凳啊?在高桌子的下面。”

听到了老修头儿的招呼声战必胜才如梦方醒,拿着小板凳回到东屋里,塞在了老修头儿的屁股下面。

老修头儿的额头上出了汗,他放下酒盅脱了外衣,露出了修顺奇给他织的藏蓝色的毛衣。恰好和脱了外套的战必胜身上穿的是一个颜色,连织的地瓜垄的图案都一模一样。就是领子有区别。老修头儿的这件是圆领的,战必胜穿的那件是 V 字领的,他里面穿的白色的衬衣领子翻了出来,显得洒脱干练。

战必胜注意到了,他的心里又是一阵战栗。端着酒杯的手抖得厉害,洒出了一些,他赶紧放下了酒杯。他想起修顺奇在给他织这件毛衣的时候说过,五斤毛线花掉了她半年的积蓄。只要他和爸穿着可体,穿着满意,花再多的钱她也心甘情愿。织好了两件毛衣还剩了点毛线,等拆洗后再织,会用上……心灵手巧的修顺奇, 朴实善良的修顺奇,如花似玉的修顺奇,他再到哪里能找到这么好的对象?他到哪里再能找到这么爱着他的另一个女孩儿?战必胜的心像是被人摘去了似的,疼得他浑身战栗,眼泪横流。他一仰脖子干了杯中酒,顺手擦了把泪水。

老修头儿倒是没注意到他和战必胜穿的是一样颜色的毛衣, 也没关注到战必胜的动作和表情。他只想在这个时候喝个痛快。在女儿结婚的大喜日子里,老伴儿翻出了他的旧账。历数了他们这几十年里的恩恩怨怨,说的都是实情,不容他反驳。老修头儿心里服气,但是也有一股无名火,不知怎么能释放出来。只要有个人和他对饮,陪着他发泄出来,让他高兴就行。

“人哪,这辈子说长就长,说短呢,也短。”

战必胜嘴里嚼着美味佳肴,却没有品尝出它的滋味儿,每一口都是苦涩的。他今天想喝醉,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是心里难受, 鬼使神差地跑到了他不该出现的地方,还这么厚着脸皮陪老修头儿喝酒。他看出了修妈妈对他的厌恶,也听出了老八对他的讥讽。可是他不想走,他想跟他今天唯一能说上话的,唯一搭理他的老修头儿来个一醉方休,就睡在修顺奇睡过的西屋大炕上。

“大爷,您是过来人了。对人生有深刻的感悟,说的话句句在理。不像我,整天五马六混,过得稀里糊涂的。我失去了很多,再怎么也找不回来了。”他说完,欠起屁股给老修头儿的杯里倒满了酒。

“我说这长呢?是指孩子们小的时候,一个挨着一个地来了。那时候,我就是盼着我的屋里,院子里能多几个站着滋尿的小小子。呵呵,门头硬啊!可是老婆子不争气啊!偏偏来了这么一大群丫头,我哪一天能把她们拉扯大?愁啊!”

他一仰脖子喝干了杯中酒。战必胜赶紧也干了杯中酒,起身倒满了两只酒杯。洗耳恭听老修头儿的下文。

“我说这短呢?是指今天。啊,七个闺女啊,全走了,一个也没剩下!老话没错啊!闺女都是泼出去的水。你看看?屋里,院子里。唉!连西屋里的柜子都空了,空了!我这心里头呢?也…… 空落落的了!”

老修头儿叹息着摇了摇头,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捎带着也抹掉了眼睛里溢出的泪花。

“你呢?”

两个人一瓶酒下了肚,老修头儿有了些醉意,昏花的眼睛盯着战必胜,突然问了一句。

“我?我……您问我什么?”

“我问你有几个兄弟姊妹?” “两个,我还有个妹妹。”

老修头儿点着头,呵呵笑着:“好,好,好啊!你爹你妈不愧都是当官的。国家干部都响应党的号召,生得少。好啊!呵呵…… 国家叫生几个,就生几个。不像我,老农民,一口气儿生了八个!”

他伸出一只手,比量了一个“八”字。

“不见个小子的面我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七个,七仙女儿啊! 才见了个带把儿的。呵呵……喝!干了!”

战必胜看出来了,老修头儿今天是喜忧参半,借酒浇愁。修顺奇结婚,他高兴。七个女儿都嫁出去了,他心里又有些不舍。

“老婆子数落我年轻的时候拿她不当人,八个月子我只伺候了她一个,就是生老八的时候。呵呵……我家有了接户口本的,来了个带把儿的,站着嗞尿的,你说我能不高兴吗?那七个都是早晚要泼出去的水,我哪有心思伺候她?唉!孩子们小的时候啊,你是不知道啊!要吃要穿要这要那的。今天这个要打预防针了,明天那个又摔着了有病了要去医院了,后天又有一个该上学了,要书包要铅笔盒要……唉,没完没了啊!”老修头儿摇着脑袋数落着。

战必胜心里思忖:是啊,最难熬的时候都过去了。今天这水都泼完了,你这老爷子该高兴才对呀?怎么还伤感呢?是不舍,是懊悔,还是惭愧呢?

“你小子没有福气啊!”

老修头儿酒后吐真言,指着战必胜摇着头。

战必胜心里一惊,他不希望老修头儿今天揭他的短,想转移他的话题。

“大爷,来来,我借花献佛了,敬您一杯。今儿是顺奇结婚的大喜日子,我……我跟您一样高兴,打心里……高兴!我陪您喝个痛快!”

老修头儿伸手挡住了战必胜端过来的酒杯:“哎,你喝,你喝。你跟老七轧了六年的对象,我也没正经儿跟你喝过酒。今天她结婚,你赶上了,你得多喝几杯。”


老修头儿虽然是有些醉意了,可是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他脑子里还很清醒,没有说出伤害战必胜的话来。

“是是,大爷。您说得对,说得对,我是没有福气,没有福气。我对不起顺奇,我……我把她给弄丢了!我啊……我耽误了她六年啊 ! 我……我自罚三杯!”

又是三杯酒下了肚,第二瓶酒也喝光了,战必胜真的醉了。他趴在桌子上号啕大哭,哭得惊天动地。胳膊肘碰掉了酒瓶子,“嘭嘭”两声,摔得粉碎。少顷,他便趴在炕沿儿上头朝下“哇哇”地吐了一地。

老修头儿想劝他几句,伸手拍了拍他颤抖着的肩膀。谁知话没出口,自己的身子也不听使唤了,脖子一歪倒在了炕头儿上,随即便睡过去了。

 

修妈妈忙完了院子里的活儿,站在院墙里往大群家的院子里望了望,那里还是欢声笑语,喇叭里的音乐声不绝于耳。她的脸上露出了微笑。抬头看看天,就要下雪的样子。这才想起来屋里喝酒的老伴儿和战必胜,她要赶紧撵他走,不能让闺女和女婿们撞见。

当修妈妈进屋的时候,喜悦的心情便荡然无存了。她看到老伴儿和战必胜一个炕头儿、一个炕梢儿,睡得正酣。地上满是污秽的呕吐物和碎酒瓶子的玻璃碴子,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烟酒的混合气味儿。修妈妈的气便不打一处来。思忖道:这小子就是不懂事儿!今儿是个什么日子?你能在我家里醉成这样?呕吐成这样儿?!脏不脏死人了!你这不是糟践人吗?你还知不知道个好歹?可惜你爹妈还是什么国家干部呢,就这么教育的你呀?老七啊,你跟他黄了是一件大好事儿呀!这要是将来你们俩成了一家人,指不定还会闹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呢!

修妈妈想到这里反而不生气了,释然了。她替自己的女儿高兴,离开了这个五马六混的公子哥儿,找了个知根知底的会过日子的方大群,是老七的福气。她拿来抹布、笤帚、撮子、拖把,快速地收拾了桌子,扫干净了地面,走出屋子。她要叫老八赶紧回来,送战必胜去车站。老八刚好走进了大门。

“你来得正好,我正要去喊你回来呢。赶紧地,把姓战的小子送汽车站去,别叫你姐姐、姐夫们撞见了。”

“他陪着我爸喝得怎么样啊?都醉了吧?”老八乐呵呵地边说边往院子里走来。

“都喝死了!”修妈妈没有好气儿地冒出了一句,吓得老八立马站住了。

“真的?谁死……妈你可别吓唬我啊!”

“睡得都跟个死猪似的,你赶紧去把他叫醒了!别再磨蹭了。” 老八快速地进屋,把战必胜推醒了,帮他穿上了外套。搀扶着他趴在了自行车后座位上。

“我不走!我不走……妈呀!爸……顺奇……我不走!我错了啊!”

战必胜狼嚎般地大叫着,身子却不听使唤,坐在了自行车的货架上,双腿耷拉到了地面。脑袋歪在座位上,脸上的泪水和唾沫交织着脏兮兮一片。修妈妈拎起围裙的一角给他擦着脸,帮助儿子扶正了自行车,看着他推着车走出院门。

“老八,路上小心着点儿,别摔着他了!”

一阵冷飕飕的风吹了过来,天空飘起了零零星星的雪花。

刚送走了战必胜,姑娘女婿和外甥们一大帮人都拥进了院子, 吵吵嚷嚷地进屋里拿东西穿衣服,要回城了。

“你们都走啊?不在家里多住几天?”修妈妈正洗着围裙,用湿漉漉的手拦住了女儿女婿们问道。

“不了。妈,老七结婚你和爸还有老八都累得够戗,我们就别在这闹哄你们了。好好休息几天,以后我们再来看你们。”大闺女说。其他的闺女和女婿们也都七嘴八舌地跟修妈妈告别,说以后再回来看二老。

孩子们呼啦啦地又涌出了大门,朝村路上快步走去。修妈妈趴在院墙上,一直目送着孩子们的身影消失在村路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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